- 斯特拉文斯基膠囊傳
- (英)喬納森·克羅斯
- 2406字
- 2025-08-14 17:00:56
前言:尋找伊戈爾
想一個象征著俄羅斯、俄羅斯人的符號。首先映入腦海的會是什么?最有可能的是一個木制娃娃,它嵌套在尺寸逐漸遞增的許多其他木制娃娃內,被裝飾成一個鄉村女孩或婦女,有著黑色的眼睛和勾畫分明的睫毛、玫瑰色的紅臉頰。她總是戴著頭巾,身著綴有鮮艷花朵的圍裙。這就是瑪特廖什卡——俄羅斯套娃。瑪特廖娜或瑪特里奧沙是一個普通的農家女孩名字。這個詞的詞根是拉丁語mater,與現代俄語中 “母親”一詞相關。因而,對于俄羅斯人而言,瑪特廖什卡便被親切地與母親和母性形象關聯了起來,并由此與俄羅斯祖國這一概念相關。植根于一個與這片土地緊密聯系的古老民族的技藝和傳統,這些小木娃娃代表著一種不朽的羅斯理念。于外人而言,瑪特廖什卡娃娃也通常被認為象征著一種令人難以琢磨的俄羅斯精神。用溫斯頓·丘吉爾在二戰爆發時的一句名言來說,俄羅斯 “是一個謎團里頭的謎題裹著的謎語”。
在俄羅斯,木工有著悠久傳統,這一點毋庸置疑。謝爾蓋耶夫鎮是一個著名的民間藝術中心,它位于莫斯科以北約70公里。“拉多涅日的圣謝爾蓋在13世紀制作了謝爾蓋耶夫鎮的第一個玩具……沙皇的孩子們早在1628年就收到過來自謝爾蓋耶夫鎮的玩具……[到了]1880年,謝爾蓋耶夫鎮坐擁322家玩具作坊”。[1]但是,這其中沒有瑪特廖什卡。如今著名的瑪特廖什卡娃娃直到1899年才首次出現在謝爾蓋耶夫鎮。[2]嵌套娃娃的理念實際上是從日本進口。人們普遍認為,第一個俄羅斯瑪特廖什卡娃娃是在阿布拉姆采沃藝術村中繪制而成。那是一個由富裕的鐵路大亨薩瓦·馬蒙托夫 (SavvaMamontov)和妻子伊麗莎白(Elizaveta)在謝爾蓋耶夫鎮外不遠的莊園中建立起來的藝術家聚集地。阿布拉姆采沃成了一個藝術、歌劇的大熔爐,在此醞釀著一種俄羅斯新民族主義美學。瑪特廖什卡雖然植根于農民手工藝品,但是它誕生自一種既貴族又現代的渴望,即保存迅速消逝的過去,并向更廣泛的公眾傳播俄羅斯這一理念。1900年,在巴黎世界博覽會上,一件瑪特廖什卡娃娃樣品與其他俄羅斯民間藝術品一起展出,自此成為搶手的國際商品。在它斬獲獎項后,訂單開始迅速涌入,讓一代又一代俄羅斯工匠保住了飯碗。在這場展覽上,有一位看到這個娃娃的俄羅斯游客,名叫謝爾蓋·佳吉列夫 (SergeyDiaghilev)。這不禁讓他思考,在巴黎,人們對于進口具有標志性意義的俄羅斯物件的熱情,或許延伸到了大宗生產的木制小雕像之外。
事實證明,那些西方確信是古老俄羅斯民間精神的原真體現的東西,實際上是一種新發明,其推手是現代性的兩大雙生子:懷舊和商業。
1898年,就是瑪特廖什卡出現的前一年,在佳吉列夫的領導下,一群富裕、年輕的圣彼得堡藝術家和思想家在“藝術世界”(Мириску'сства)的旗幟下首次公開驚艷亮相。“藝術世界”既是一本雜志,也是一項運動,專注于以激進的方式呈現一種源自民間傳統的新俄羅斯藝術。其中有些人甚至與阿布拉姆采沃有過接觸。事實證明,他們對于早期伊戈爾·斯特拉文斯基 (IgorStravinsky)的影響具有決定意義。不出十年,斯特拉文斯基及其合作者們就會取用舊俄的一些故事、藝術和音樂,令它們脫胎換骨,變成一部出口巴黎的芭蕾。法國人喜愛火鳥的魅力、色彩和被發明的原真性。他們欣然接受它,就像接受瑪特廖什卡一樣。他們也欣然接受了后來把法國當成家鄉并且將自己重新打造成法國人的斯特拉文斯基。為了迎合第一次世界大戰后的新局勢,他在音樂中展現出一種新的法式姿態。幾十年后,為了呈現一位美式斯特拉文斯基,這個 “娃娃”被再一次擰開拆散。為了表示對東道主的敬重,他會說起另一門新語言。

1900年,巴黎,世界博覽會全景
為自我重塑大師伊戈爾·斯特拉文斯基作傳是一項不可能的任務。確實,得益于一批杰出學者孜孜不倦的工作,與他一生相關的諸多事實和行為習慣如今已經廣為人知。他們畢生致力于研究滿是信函、日記、手稿、合同、醫療和法律賬單的檔案,以及其他大量相關材料;他們搜尋證據以確認或是反駁由斯特拉文斯基自己、家人、支持者和辯護者公開發表的言論。然而,許多未知事物、不確定因素和矛盾仍然存在。即便那些非常熟悉斯特拉文斯基的人(在世或離世)的證言也不值得完全信任,因為他們講述的一些故事前后并不一致。所以,我們應該去哪里尋找 “真正的”伊戈爾·斯特拉文斯基呢?當我們遇到他的時候,怎么才能認出他?
就像瑪特廖什卡,斯特拉文斯基誕生在一個瞬息萬變的世界。在他有生之年,他出生時的國家變得幾乎無法辨認。作為一位流亡者,斯特拉文斯基主要從遠處觀察著這種變化,但戰爭與革命、疾病與死亡仍然留下了傷口。他鮮少談論這些事情。但是,傷口無疑就在那里,它們可以在他創作的音樂中被聽見。就像瑪特廖什卡,他的藝術誕生自懷舊之情,這是對一個已經不復存在的俄羅斯的懷念,對一個也許是想象中的俄羅斯的懷念。但是,這是一個形塑了他的俄羅斯,是一個他出于現代目的而轉頭望向的俄羅斯,為的是向一個同樣經歷失落的世界訴說 (應該說,取得了一些商業上的成功)。斯特拉文斯基的一生只是動蕩時代背景下的縮影。他的音樂以精妙而復雜的方式記錄了他的一生,以致其他人或許也能在其中覺察到自己對于該時代的反應。
關于斯特拉文斯基,我們永遠無法確信什么,即使在他看似真情實感地講著真話的罕見場合。畢竟,他曾經說過一句名言 (更確切地說,是他的自傳代筆作家說過):音樂根本什么也表現不了。我們怎么能夠確信這種哀歌或者那種愛的表達是真切的呢?聽眾上當了嗎?這重要嗎?也許我們無法找到原真的斯特拉文斯基。關于原真的斯特拉文斯基,他的音樂說了什么?關于原真的俄羅斯,瑪特廖什卡說了什么?也許我們有的只是 “斯特拉文斯基”——他自己和其他人的一項發明。但是,這項發明本身就是一個時空的產物。在尋找斯特拉文斯基其人、他所處的時代和他的藝術之間的關聯時,我這本 “評傳”的目的不過是簡單地說一說伊戈爾·斯特拉文斯基的音樂如何以及為何如此強有力地反映了它所處的時代而已。
[1] 雷特·埃特爾 (RettErtl),里克·希伯德 (RickHibberd),《俄羅斯瑪特廖什卡藝術》(TheArtoftheRussianMatryoshka,Boulder,CO,2004),p.3。
[2] 同上,p.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