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盡頭的小溪比想象中更湍急。

溪水裹挾著腐葉和泥沙，在月光下泛著冷冽的銀光，嘩嘩的水聲掩蓋了陳默的腳步聲。他沿著溪邊往下游走，濕透的褲腿被夜風(fēng)一吹，冷得像冰碴貼在皮膚上。

阿武引開追兵已經(jīng)過去三個小時。陳默不知道他是生是死，只能在心里默念著“保重”——在這條通往地獄的路上，每個人都在賭命，沒人能保證自己能走到最后。

溪水漸漸變寬，岸邊出現(xiàn)了裸露的巖石。陳默按照阿武的囑咐，在一塊被水流沖刷得光滑的巨石后藏了起來。他掏出衛(wèi)星電話，屏幕上只有一格信號，勉強能看到時間：凌晨四點十七分。

離天亮還有一個小時。

他靠在冰冷的巖石上，嚼著最后半塊壓縮餅干。餅干碎屑掉進衣領(lǐng)，刺得皮膚發(fā)癢，卻讓他更加清醒。遠處偶爾傳來幾聲槍響，像是在山谷里打鼓，回聲久久不散。陳默知道，那是赤蛇的人在搜山，阿武或許還在和他們周旋。

就在這時，溪邊傳來一陣輕微的劃水聲。

陳默瞬間握緊槍，槍口對準(zhǔn)聲音來源。只見一個竹筏從下游漂來，筏子上站著個穿蓑衣的男人，手里撐著長篙，帽檐壓得很低，只能看到下巴上濃密的胡茬。

“是老刀派來的？”陳默低聲問，手指扣在扳機上。

男人沒說話，只是用篙子在岸邊一點，竹筏穩(wěn)穩(wěn)地停在石頭旁。他抬起頭，帽檐下露出一雙渾濁的眼睛，用帶著濃重方言的中文說：“過了河，往前再走三里，就是界碑。”

陳默沒動，盯著他問：“暗號？”

“火過無痕，”男人頓了頓，補充道，“水過留聲。”

對上了。陳默松了口氣，收起槍跳上竹筏。竹筏晃了晃，鋪在上面的茅草扎得腳底發(fā)癢。男人撐著篙子，竹筏悄無聲息地滑向?qū)Π叮诜さ卒魈剩裨谠V說著什么。

“赤蛇的人在河對岸布了哨卡，”男人突然開口，“但他們只查往南走的人，不查往北的。”

陳默愣了一下：“為什么？”

“北邊是‘三不管’地帶，”男人的聲音很平淡，“進去的人，十有八九是去果敢的。銀蛇說，讓他們進去，正好省得在外面費功夫。”

陳默的心沉了下去。這意思是，赤蛇根本沒打算在邊境攔住他，而是要等他進了果敢，再甕中捉鱉。

“那里有我的人，”男人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到了界碑，找個穿藍布衫的女人，她會帶你走山路。”

竹筏靠岸時，天邊已經(jīng)泛起魚肚白。男人收起篙子，從懷里掏出個布包遞給陳默：“換身衣服，你的樣子太扎眼。”

布包里是件洗得發(fā)白的粗布褂子和一條燈籠褲，還有一頂草帽。陳默迅速換好衣服，將手槍藏在褂子底下，把衛(wèi)星電話和剩下的壓縮餅干塞進褲兜。

“謝了。”他說。

男人沒應(yīng)聲，撐著竹筏又滑進了溪水里，很快消失在晨霧中。

陳默戴上草帽，沿著岸邊的小路往前走。路面坑坑洼洼，長滿了青苔，偶爾能看到幾串雜亂的腳印，不知是逃難的人留下的，還是赤蛇的哨卡巡邏隊。

走了大約半個多小時，前方出現(xiàn)一片低矮的灌木叢。灌木叢后立著塊斑駁的石碑，碑身裂了道縫，上面刻著的字跡已經(jīng)模糊不清，只能勉強認(rèn)出“國界”兩個字。

界碑旁坐著個女人，穿著件打補丁的藍布衫，正低頭用稻草編著什么。她的頭發(fā)用紅繩扎在腦后，露出的脖頸曬得黝黑，手邊放著個竹籃，里面裝著幾個野果。

陳默走過去，在她身邊蹲下。女人沒抬頭，繼續(xù)編著手里的草繩。

“能討個野果吃嗎？”陳默用中文問，這是老鬼說的接頭暗語。

女人終于抬起頭，她的眼睛很亮，像浸在水里的黑石子。“酸的，”她說著從竹籃里拿出個紅果子遞過來，“剛摘的，還沒熟。”

是接應(yīng)的人。陳默接過野果，咬了一口，酸澀的汁液瞬間充滿口腔。

“跟我來，”女人站起身，將草繩塞進竹籃，“再晚些，太陽出來就不好走了。”

她走的路比阿武在雨林里找的路更難走，全是陡峭的山坡和松動的碎石。女人卻走得極穩(wěn)，像只羚羊一樣在巖石間跳躍，藍布衫的衣角在風(fēng)里翻飛，像面小小的旗幟。

“你叫什么？”陳默跟在她身后，喘著氣問。

“阿阮。”女人頭也不回，“我男人以前是這片的向?qū)В怀嗌叩娜藲⒘耍驗樗麕н^一個記者進山。”

陳默沉默了。在這片土地上，似乎每個人都和赤蛇有著血海深仇。

“前面有片罌粟地，”阿阮突然停下，指著遠處的山谷，“赤蛇的人在那里種了東西，有巡邏隊，我們得繞著走。”

陳默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去，山谷里果然有一片密密麻麻的植物，在晨光下泛著詭異的紫色。他在資料里見過——那是罌粟。看來赤蛇不僅做人口買賣，還靠著毒品生意斂財。

兩人沿著山脊線繞了個大圈，避開罌粟地時，太陽已經(jīng)升到了頭頂。阿阮找了塊背陰的巖石，讓陳默休息片刻，自己則從竹籃里拿出個水壺遞給他。

“水不多了，省著點喝。”她說。

陳默喝了兩口，水帶著股淡淡的土腥味，卻異常解渴。他看著阿阮蹲在地上，用手比劃著什么，仔細(xì)一看才發(fā)現(xiàn)，她在畫地圖。

“從這里往下走，是黑風(fēng)口，”阿阮指著地上的一道裂痕，“那里有個關(guān)卡，是果敢園區(qū)外圍的第一道防線，守卡的是‘黑蝎子’的人。”

“黑蝎子？”陳默想起老鬼說的，銀蛇是黑蝎子頭目的弟弟。

“他們比赤蛇更狠，”阿阮的聲音沉了下去，“抓到想逃跑的人，會直接打斷腿扔去喂狗。”

陳默的手指猛地攥緊，指甲深深嵌進掌心。他想起陳陽被打斷腿的事，心臟像是被鈍器狠狠砸了一下。

“我知道有條小路，能繞過黑風(fēng)口，”阿阮擦掉地上的地圖，“但要穿過‘死人溝’。”

“死人溝？”

“以前是戰(zhàn)場，埋了很多尸體，”阿阮的眼神有些飄忽，“那里有毒蛇，還有……很多陷阱，是黑蝎子用來對付逃兵的。”

陳默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就走那里。”

阿阮看著他，嘴唇動了動，想說什么最終還是咽了回去，只是點了點頭：“跟緊我，不管聽到什么聲音，都別回頭。”

下山路比上山更難走，幾乎是手腳并用才能往下挪。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照下來，在地上投下晃動的光斑，像無數(shù)只眼睛在盯著他們。

走到半山腰時，陳默突然聽到身后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他下意識地回頭，看到一只渾身是血的猴子正趴在巖石上，用怨毒的眼神盯著他，嘴角還叼著塊腐爛的肉。

“別回頭！”阿阮低喝一聲，拉著他往前跑。

陳默這才反應(yīng)過來，那猴子的腿上有個鐵夾，顯然是被陷阱傷過。他跟著阿阮沖進一片密林，身后傳來猴子凄厲的尖叫，聽得人頭皮發(fā)麻。

“死人溝到了。”阿阮突然停下。

眼前出現(xiàn)一道狹窄的山谷，谷里彌漫著濃重的腐臭味，地上散落著不少白骨，有的上面還掛著破爛的衣服。兩側(cè)的巖壁上布滿了藤蔓，隱約能看到藤蔓下閃爍著金屬的寒光——是陷阱。

阿阮從竹籃里拿出把砍刀，小心翼翼地?fù)荛_擋路的藤蔓：“踩著我的腳印走，一步都不能錯。”

她走得極慢，每一步都要先試探著用砍刀敲敲地面，確認(rèn)沒有陷阱才敢落下。陳默跟在她身后，大氣都不敢喘，眼睛死死盯著她的腳印，生怕一腳踩空。

走到山谷中央時，陳默突然聽到腳下傳來“咔嚓”一聲輕響。

他心里咯噔一下，低頭一看，自己的腳正踩在一塊松動的木板上，木板下隱約露出個黑洞！

“別動！”阿阮猛地回頭，臉色慘白。

就在這時，木板突然斷裂，陳默的身體瞬間往下墜去！千鈞一發(fā)之際，他伸手抓住了旁邊一根粗壯的藤蔓，整個身體懸在半空，離黑洞只有不到半米的距離。

黑洞里傳來一陣令人作嘔的惡臭，還能聽到某種東西在蠕動的聲音。

“抓緊！”阿阮扔下砍刀，趴在地上伸手去拉他。

陳默用盡全力往上爬，就在他的手快要碰到阿阮的手時，突然聽到身后傳來一聲槍響！

“砰！”

子彈擦著他的耳邊飛過，打在巖壁上，濺起一片碎石。阿阮的身體猛地一震，臉上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胸口，鮮血正從藍布衫里汩汩涌出。

“是……是黑蝎子的人……”阿阮的聲音越來越弱，她看著陳默，突然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將他往上一拽，“走……快走……”

陳默被她拽得向前踉蹌了幾步，終于爬回了地面。他轉(zhuǎn)身想去扶阿阮，卻看到她的身體軟軟地倒了下去，眼睛還睜著，望著天空的方向。

不遠處的樹林里，幾個穿著迷彩服的男人正舉著槍朝這邊跑來，他們的袖口都繡著一只黑色的蝎子。

陳默的眼睛瞬間紅了。他撿起地上的砍刀，又看了一眼阿阮的尸體，轉(zhuǎn)身朝著山谷深處跑去。

身后的槍聲不斷響起，子彈打在身邊的巖石上，發(fā)出“嗖嗖”的破空聲。他能聽到黑蝎子成員的獰笑：“抓住他！老大說了，活要見人，死要見尸！”

陳默沒有回頭。

他踩著白骨和腐葉，像一頭被逼入絕境的狼，在死人溝里狂奔。阿阮的血、阿武的犧牲、弟弟的慘叫、父親的病容……所有的畫面在他腦海里交織，化作一股滾燙的怒火，灼燒著他的五臟六腑。

跑出死人溝時，他的胳膊被流彈擦傷，鮮血順著手臂流進手里，將砍刀的木柄染得通紅。

前方的山坡上，隱約能看到鐵絲網(wǎng)的影子，還有瞭望塔上閃爍的探照燈。

果敢園區(qū)到了。

陳默靠在一棵樹上，喘著粗氣。他看著遠處那片被鐵絲網(wǎng)圍起來的“地獄”，又回頭望了望死人溝的方向，阿阮最后那個眼神仿佛還在眼前。

他握緊了染血的砍刀，又摸了摸腰后的手槍。

下一站，園區(qū)。

那里有他的仇人，也有他必須用命去換的人。

風(fēng)吹過山坡，帶著罌粟花的甜香和血腥的味道，像是在為即將到來的血戰(zhàn)吹響號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