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水渾黃,裹著上游沖下來的草屑和泥沙。一條小貨輪突突地冒著黑煙,靠在了鎮江碼頭。船上下來的男人穿著半舊的中山裝,手里提著一口沉甸甸的皮箱。
這人叫顧沉舟。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鏡片后的目光掃過碼頭上扛包的工人、叫賣的小販,最終落在候在石階下的岑白和林蟬身上。
“二位久等了。”顧沉舟的聲音平和,帶著點南方口音,“基金會派我來接洽。”
他打開皮箱,里面沒有奇珍異寶,只整齊碼著幾樣東西:一玻璃瓶清水,標簽寫著“云夢澤”;一鐵盒英國煙絲;還有幾包用油紙裹著的泥土,分別來自西域、南洋和關外。
“會里規矩,新成員要簽一份契約。”他取出一卷紙。那紙看著普通,細看卻能辨出麻纖維和桑皮的交織紋路——是皖南的手工紙。紙上的字是工整的楷書,列著幾條簡單的章程:護持各地文脈,尊重異俗,不偏不倚。
岑白接過契約,指尖觸及紙面,微微一頓。他轉頭看向林蟬,林蟬輕輕點頭。江風拂過,吹起她鬢角一絲碎發,發梢隱約可見極細的墨線紋路,如訂書的線腳。
“我們簽。”岑白說。
筆剛落紙,異變陡生。
碼頭上忽然亂了起來。扛包的工人僵在原地,肩上的麻袋滑落,滾出里面的稻谷——那稻谷竟在肉眼可見地褪色、干癟,仿佛被抽走了精華。小販竹筐里的鮮魚停止了蹦跳,魚鱗失去光澤,眼珠渾濁。
更遠處,鎮江老城墻的苔蘚大片枯死,露出底下模糊的刻字。連江水都似乎流得更慢,更沉了。
“來了……”顧沉舟鏡片后的眼睛瞇起,“是‘衰朽’。”
他拾起一粒褪色的稻谷,在指間捻碎:“有東西在催逼萬物,要它們退回蒙昧。基金會管這叫‘文明之熵’。”
林蟬感到發梢的墨線微微發燙,她下意識地攏了攏頭發。岑白則感到掌心那枚桃花印記下,仿佛有無數細小的聲音在哀鳴,是那些被封存在《大典》中的智慧在抵抗這種消退。
“源頭不在此處。”顧沉舟蹲下,從地上拾起一根極細的、閃著冷光的金屬絲,“這是從泰西傳來的玩意兒。那邊有個‘純理學會’,認為文明里的雜質太多,須得凈化,只留最‘純粹’的根骨。”
他站起身,望向西方:“得去一趟。在他們把一切都‘純化’成石頭之前。”
---
數月后,英國,劍橋。
雨霧籠罩著古老的學院。圖書館地下深處,燭光搖曳(電力已被某種力量干擾)。幾個穿著舊式學士袍的人圍著一張大桌,桌上攤著一幅巨大的《運河漕運圖》,但他們手中的工具卻是圓規、直角尺和刮刀,正小心翼翼地刮去圖上他們認為“不必要”的細節——喧鬧的市井人物、歪斜的民居、甚至河面上不必要的漣漪。
“對稱!精確!邏輯!”為首的老教授托勒密喃喃自語,眼神狂熱,“剔除這些混亂的、感性的枝蔓,只保留最完美的結構……”
門被推開,風雨卷入。
岑白三人站在門口。他們一路西行,所見觸目驚心:村莊沉寂,人們變得沉默呆板;田野規整得如同尺子畫出,卻毫無生機;古老的歌謠被遺忘,只剩下單調的勞作號子。
“住手。”岑白的聲音在空曠的地下室里顯得異常清晰。
托勒密教授緩緩抬頭,扶了扶單邊眼鏡:“東方來的守護者?可惜,你們維護的,正是我們需要清除的‘噪音’。”他舉起手中的圓規,“文明需要的是歐幾里得的純粹,不是你們那些模糊的意境和多余的情感!”
他猛地將圓規扎向《漕運圖》中心!
圖卷劇烈震顫,上面的墨跡、色彩仿佛有了生命般痛苦地扭曲。但更可怕的是,隨著這幅代表東方繁華與秩序的畫卷被破壞,岑白和林蟬都感到周身一滯,仿佛某種支撐他們的力量正在流失。
林蟬的發絲無風自動,根根繃緊,其上墨線閃爍,強行穩住了身形的虛幻。岑白踏前一步,皮膚下隱約有絹帛的紋理浮現,那是《大典》在自行護主。
“純粹?”顧沉舟從箱中取出那瓶云夢澤水,輕輕傾倒在地。水流蜿蜒,竟在地面上自然勾勒出蜿蜒的河道、起伏的山巒,生機盎然,“沒有尼羅河的泛濫,就沒有古埃及的幾何測地;沒有大禹的疏浚,何來九州的安寧?你們的純粹,是無根之木!”
他又抓起那把來自西域的沙土,揚灑出去。沙土在燭光中閃爍,仿佛敦煌壁畫的殘影:“文明從來不是在真空中長成的!它是在混雜、交流、甚至碰撞中變得強韌!”
托勒密教授臉色蒼白,他手中的圓規開始銹蝕、彎曲。他試圖引動那“純化”的力量,卻發現這股力量開始反噬他自己。他賴以生存的絕對理性正在崩塌,袍子變得灰敗,皮膚失去光澤,眼神中的狂熱褪去,只剩下驚恐和空洞。最終,他佝僂下去,變成墻角一個模糊的暗影,仿佛一個被遺忘的符號。
地下室的壓力驟然消失。
燭火恢復正常,靜靜燃燒。
那幅《漕運圖》上的刮痕慢慢愈合,市井的喧囂、河水的波光似乎又重新靈動起來。
顧沉舟長出一口氣,合上了皮箱。
“結束了……暫時。”
離開劍橋時,雨停了。陽光透過云層,照亮泥濘的小路。岑白攤開手掌,那枚桃花印記溫暖而踏實。林蟬捋了捋恢復平靜的發絲,將它們仔細編好。
路還長,但腳步踏實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