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家部曲的效率高得驚人。
索朗親自挑選的二十名精銳,如同磐石般拱衛在張澈臨時征用的那處偏僻工坊周圍。工坊原本是索家一處存放兵器甲胄的庫房,此刻被清理出來,角落里堆滿了索朗帶人連夜搜集來的、小山般的草木灰燼。濃烈的堿味混雜著塵土氣息,彌漫在空氣中。
張澈裹著厚裘,臉色依舊蒼白,但眼神卻亮得驚人。他強忍著肺腑間的灼痛,親自示范、講解。如何過濾、如何煮沸、如何掌握火候讓“茶堿”結晶析出……每一個步驟都力求精準。索朗派來的幾名索家老匠人,都是世代在敦煌與粟特、回鶻商人打交道的精明角色,起初對這“草木灰里煉金子”的勾當還半信半疑,但當看到那雪白的晶體真的在陶罐底部凝結出來,并且按照張澈的方法,小心翼翼地將少量結晶摻入搗碎的茶青中重新蒸壓、塑形,最終得到一塊塊色澤青翠如玉、質地堅硬如石、散發著前所未有清冽茶香的茶磚時,所有人都驚呆了!
“神了!真是神了!”一個老匠人捧著那溫潤如玉的青磚,湊到鼻端深深嗅著,滿臉的褶子都舒展開,“這香氣…這成色…小老兒制茶三十年,從未見過!這要是在西市上,那些回鶻、吐蕃的貴人,怕是要搶破頭!”
索朗看著那一塊塊排列整齊、如同藝術品般的“金屑青磚”,再看向角落里正被幾個年輕工匠小心翼翼刮取、收集的白色“茶堿”結晶,眼中的敬畏幾乎要化為實質。他走到張澈面前,深深一躬,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恭敬:“郎君真乃神人!有此神物,何愁良馬不來!”
張澈疲憊地擺擺手,示意不必多禮。身體已經快到極限,連續的高強度勞作和緊繃的神經,讓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刀刮般的痛楚。他啞聲道:“索隊正謬贊。此物…關鍵在保密!制法、配比,絕不可外泄!參與工匠,必須可靠!”
“郎君放心!”索朗挺直腰板,眼神銳利如刀,“此地已被我索家部曲圍得鐵桶一般,連只蒼蠅都飛不進來!參與工匠,皆是索家世代忠仆,家眷皆在掌控!若有半分差池,索朗提頭來見!”
張澈點點頭,緊繃的心弦終于稍微松了一絲。他扶著墻,劇烈地咳嗽起來,身體微微佝僂。張成連忙上前攙扶,遞上溫熱的藥湯。
就在這時,工坊沉重的木門被推開一條縫,一個索家部曲探進頭來,低聲道:“隊正,索都尉派人傳話,請張郎君…即刻移步,有要事相商。”
索朗眉頭一皺:“何事?郎君身體不適……”
“是…是安大掌柜那邊…”部曲的聲音更低,“還有…那個胡姬阿依慕……”
張澈咳嗽稍止,猛地抬起頭,眼中閃過一絲精光。安景旻?阿依慕?索靖此時召見,必有深意!他推開張成遞來的藥碗,深吸一口氣,強壓下翻騰的氣血:“走!”
依舊是那個發生過刺殺、還殘留著赭石粉末和淡淡血腥氣的偏僻院落。空氣比上次更加凝重。索靖負手站在院中,臉色陰沉如水。安景旻則跪伏在地,額頭頂著冰冷的泥地,身體抖得如同秋風中的落葉,華麗的錦袍上沾滿了灰塵,狼狽不堪。幾名索家親兵按著刀柄,如同兇神惡煞般盯著他。
而在院角陰影里,站著那個紅發的胡姬阿依慕。她雙手被粗糙的麻繩反綁在身后,身上的舞裙已經換成了粗布囚衣,臉上帶著淤青,嘴角還有一絲干涸的血跡,顯然受過拷打。但那雙碧綠的眼眸,卻依舊桀驁不馴,如同被困的母狼,死死盯著張澈走進來的方向,眼神復雜,有仇恨,有探究,更有一絲難以言喻的……奇異光芒?
張澈在索朗的護衛下走進院子。索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鐵鉗,瞬間鎖定了張澈,然后移向跪地的安景旻,聲音如同寒冰摩擦:“安大掌柜,人就在這兒了。把你剛才對本都尉招供的,再對著張郎君說一遍!若有半字虛言……”他冷哼了一聲,沒有說完,但那冰冷的殺意已彌漫開來。
安景旻渾身一顫,如同被抽掉了脊梁骨,聲音帶著哭腔和極度的恐懼:“我說!我說!張郎君!小人該死!小人糊涂啊!”他抬起頭,涕淚橫流地看向張澈,“那阿依慕…她…她根本不是普通的舞姬!她是…她是回鶻藥羅葛部酋長之女!是…是潛入敦煌的細作!”
細作!藥羅葛部酋長之女!
張澈心頭猛地一震!藥羅葛部!這正是他“茶馬之市”計劃中,最關鍵的貿易目標!回鶻內部并非鐵板一塊,藥羅葛部是其中一支盛產良馬、卻因勢力較弱而常受排擠的部落!難怪阿依慕身上帶著那種野性和尊貴之氣!也難怪她袖藏毒刃,目標直指張議潮——刺殺歸義軍統帥,引發內亂,正是吐蕃和回鶻某些勢力最希望看到的!
“還有呢?!”索靖厲聲喝道。
“還有…還有那刺殺…小人…小人真的不知情啊!”安景旻磕頭如搗蒜,“是…是那吐蕃的使者!叫…叫噶爾·莽布支!他給了小人重金,只說讓小人借獻舞之機,將阿依慕送近司徒身邊…小人…小人只當是尋常討好,萬沒想到她竟敢行刺!小人若知她有殺心,借小人一百個膽子也不敢啊!司徒明鑒!張郎君明鑒啊!”他哭喊著,把責任一股腦推給了那個吐蕃使者噶爾·莽布支。
張澈看向索靖。索靖嘴角噙著一絲冰冷的嘲諷,顯然對安景旻的“不知情”說辭一個字都不信。但安景旻是沙州豪商,與各方勢力盤根錯節,沒有確鑿證據,輕易動他,只會引發更大的動蕩。索靖的目光最終又落回阿依慕身上,帶著毫不掩飾的殺意:“此女既為敵酋之女,又身懷利刃,意圖行刺司徒,罪不容誅!來人!拖下去,斬了!”
“且慢!”張澈的聲音幾乎與索靖的命令同時響起,異常突兀。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在他身上。索靖眉頭一擰,眼中閃過一絲不悅。安景旻更是愕然抬頭。連被綁著的阿依慕,那雙碧綠的眼眸也猛地睜大,難以置信地看向張澈。
張澈強自鎮定,迎著索靖審視的目光,飛快地說道:“索都尉!此女身份特殊,殺之容易,卻恐絕了與藥羅葛部交易之路!況其行刺未遂,留之,或有大用!”
“大用?”索靖冷笑,“一個隨時可能反噬的毒蛇,有何大用?”
“回鶻非鐵板一塊!”張澈語速極快,“藥羅葛部受排擠,其酋長送女為間,恐非本愿,或為強敵所迫!若我歸義軍能示之以利,結之以盟,未必不能化敵為友!此女,便是關鍵紐帶!殺了她,藥羅葛部與我便成死仇!留著她,或可成為撬動回鶻內斗的棋子!”他拋出了“化敵為友”和“撬動內斗”兩個極具誘惑力的可能。
索靖沉默了。他當然知道回鶻內部的矛盾。張澈的話,無疑點中了要害。殺一個細作容易,但斷絕一個潛在的、強大的盟友或者說可以利用的對象,卻非明智之舉。尤其是現在歸義軍強敵環伺,急需盟友或分化敵人的時候。
他銳利的目光在張澈和阿依慕之間來回掃視,似乎在權衡利弊。阿依慕也死死盯著張澈,眼神復雜變幻,有驚愕,有懷疑,更有一絲絕處逢生的希望。
就在這時,一直沉默的阿依慕突然開口了。她的漢話帶著濃重的異域口音,卻異常清晰:“漢人郎君!你方才說的‘金屑青磚’…可是真的?”她的目光越過眾人,仿佛穿透工坊的墻壁,落在了那些剛剛制出的神奇茶磚上。顯然,索靖并未對她隱瞞張澈的“功績”。
張澈心頭一動,迎上她的目光,坦然道:“自然為真!此物,正是為藥羅葛部千里良駒所備!價,隨馬而定!”他給出了一個明確的信號——交易,可以談!
阿依慕碧綠的瞳孔猛地收縮了一下。她不再看張澈,而是轉向索靖,挺直了被綁縛的身體,帶著一種屬于酋長之女的驕傲和決絕:“索都尉!阿依慕死不足惜!但若殺我,藥羅葛部勇士的彎刀,必將飽飲仇敵之血!若留我一命……”她頓了頓,聲音帶著一絲孤注一擲的誘惑,“我愿獻上‘狼牙刀’!刀鞘之內,藏有肅州布防圖!”
肅州布防圖!
這五個字如同驚雷,在院中炸響!索靖眼中爆發出駭人的精光!肅州!那是河西走廊西段重鎮,扼守瓜沙門戶,此刻正被吐蕃殘部重兵占據!若能得其布防圖,歸義軍奪回肅州,將如虎添翼!
“刀在何處?!”索靖的聲音帶著壓抑不住的激動和急切。
阿依慕的目光再次投向張澈,帶著一種奇異的、不容置疑的堅定:“刀…在昨夜行刺之前,我已藏匿。地點,我只告訴這位…識破我劇毒、又能造出‘金屑青磚’的張郎君一人!”她的意思再明白不過——圖,只給張澈!這是她唯一的籌碼!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在張澈身上。安景旻的眼神充滿了嫉妒和怨毒。索靖的眼神則充滿了審視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忌憚。阿依慕的眼神,則是孤注一擲的信任或者說利用和一種奇異的期待。
張澈的心臟在胸腔里狂跳。肅州布防圖!這價值無可估量!但這無疑是將他推向了風口浪尖!他成了連接藥羅葛部、掌控布防圖的唯一節點!索靖會怎么想?安景旻會如何嫉恨?這背后的兇險,比那淬毒的匕首更甚!
但他沒有選擇。甘州已失,涼州未復,歸義軍急需一場勝利來提振士氣,震懾群狼!肅州,就是最好的目標!
張澈深吸一口氣,壓下所有翻騰的思緒,迎著索靖深沉的目光,迎向阿依慕決絕的眼神,緩緩點頭,聲音平靜卻帶著千鈞之力:
“好!圖,我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