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州陷落的陰影,沉甸甸地壓在敦煌城頭。風(fēng)里卷著沙礫和未散盡的血腥氣,刮過土黃色的城墻,發(fā)出嗚嗚的低咽。城門緊閉,吊橋高懸,守城的歸義軍兵卒臉色緊繃,眼神警惕地掃視著城外空曠的戈壁。恐慌,像無形的瘟疫,在城內(nèi)每一個角落蔓延。
張澈裹著厚厚的裘氅,坐在一輛簡陋的牛車里,身體隨著車身的顛簸微微搖晃。肺部依舊火燒火燎,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胸腔深處的隱痛,那是這具身體根深蒂固的沉疴。少年仆役張成緊跟著車旁,小臉繃得緊緊的,眼神里滿是憂慮和不安。牛車穿過狹窄的街巷,越靠近西市,空氣中彌漫的焦躁和絕望就越發(fā)濃重。
西市,這座昔日駝鈴叮當(dāng)、商賈云集的繁華之地,此刻卻成了絕望的漩渦中心。安氏粟特商團占據(jù)了最大、位置最好的幾間鋪面,此刻卻是門戶緊閉,厚重的門板隔絕了內(nèi)外。鋪面外,黑壓壓地擠滿了人。面黃肌瘦的流民,穿著破舊皮襖的本地貧戶,甚至還有幾個衣衫襤褸的兵卒家眷。他們臉上刻著饑餓的溝壑,眼睛死死盯著那幾扇緊閉的大門,里面是生的希望,也是將他們推向絕路的冰冷壁壘。
“開門啊!安大掌柜!”
“行行好!娃快餓死了!給口吃的吧!”
“昨日還是三斗粟米換一匹粗麻,今日怎么就變成五斗了?!這是要逼死人啊!”
哀求聲、哭嚎聲、憤怒的質(zhì)問聲混雜在一起,沖擊著人的耳膜。人群像被無形的鞭子抽打,涌動、推搡著,絕望的情緒如同即將噴發(fā)的火山。幾個粟特護衛(wèi)手持棍棒,守在鋪門前,眼神兇狠,卻掩蓋不住一絲面對洶涌人潮的緊張。
牛車在人群外圍停下,再也無法前行。張澈扶著車轅,在張成的攙扶下勉強站直。寒風(fēng)卷著沙塵撲面而來,嗆得他一陣劇烈咳嗽,蒼白的臉頰泛起病態(tài)的潮紅。他目光掃過那些絕望的面孔,最后落在安氏最大那間鋪面緊閉的門板上。
“砰!”一聲悶響,人群又是一陣騷動。
一個頭發(fā)花白的老嫗,抱著個瘦得只剩一把骨頭的孩子,被人群推搡著跌倒在地。孩子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醒,張開嘴,發(fā)出細弱的、貓一樣的哭聲。老嫗手忙腳亂地從懷里掏出一個干硬的、沾滿了沙土的胡餅,顫抖著掰下一小塊,塞進孩子嘴里。孩子太小,又餓得狠了,一口就噎住,小臉?biāo)查g憋得青紫,眼睛瞪得老大,手腳無助地亂蹬。
“我的孫兒!我的孫兒啊!”老嫗的哭喊撕心裂肺,徒勞地拍打著孩子的背。
這一幕,像一根燒紅的針,狠狠扎進張澈的眼底。他胸中那股因穿越和劇變而淤積的濁氣,混雜著對這亂世的憤怒,猛地沖上喉頭。
“讓開!”張澈的聲音不高,甚至因為病弱而有些嘶啞,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清晰地壓過了周圍的喧囂。他推開張成試圖攙扶的手,一步,一步,朝著那緊閉的鋪門走去。
人群下意識地分開一條窄縫。這個裹在厚裘里、臉色蒼白得嚇人的少年郎君,步履虛浮,眼神卻銳利得像出鞘的刀鋒。他徑直走到那緊閉的門板前,無視了護衛(wèi)兇狠的目光。
“安景旻安大掌柜可在?”張澈的聲音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份量。
門內(nèi)一片死寂。
張澈也不催促,只是靜靜站著,目光掃過那些握著棍棒、肌肉緊繃的粟特護衛(wèi)。風(fēng)卷起他裘氅的下擺,他單薄的身影在巨大緊閉的門板前顯得異常渺小,卻透著一股難以撼動的力量。
片刻,門板“吱呀”一聲,開了一道縫。一個管家模樣、穿著錦緞袍子的粟特中年人探出頭來,臉上堆著圓滑世故的笑容,眼底卻滿是疏離和警惕:“原來是張郎君。我家主人偶感風(fēng)寒,不便見客。郎君若有要事,不妨告知小人?”
張澈的目光越過他,仿佛要穿透那門板,看到后面那雙精于算計的眼睛。他開口,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如同冰冷的石子投入死水:
“‘鹽鐵專賣,利歸朝廷,民得溫飽’;‘豪商囤積,利入私囊,民食土石’!”
這兩句話,如同驚雷,在嘈雜的人群上空炸開。許多人臉上露出茫然,但一些讀過點書、或是聽過說書人講古的,卻瞬間變了臉色。這是《鹽鐵論》!是漢代桑弘羊與賢良文學(xué)爭論國家經(jīng)濟命脈的煌煌大論!此刻,被這個病弱的少年郎君,在這絕望的糧市前,擲地有聲地拋了出來!
門縫后的管家笑容僵在臉上,眼神閃爍。
張澈沒有停頓,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凌厲的鋒芒,直刺門內(nèi):“安大掌柜!你口口聲聲‘物以稀為貴’,此乃商賈之道,本無可厚非!然則,此道可行于珠寶,可行于絲綢,獨獨不可行于糧!糧乃民之命!國之本!爾等坐擁巨倉,囤積居奇,抬高糧價,與趁火打劫何異?與手持利刃,親手割取饑民之肉、啜飲其血何異?!”
他猛地抬手,指向地上那還在抽噎的孩子和老淚縱橫的老嫗,指向周圍那一張張被饑餓折磨得麻木絕望的臉:“看看!睜開眼看看!這便是爾等遵循的‘商賈之道’!這便是爾等口中輕飄飄的‘物以稀為貴’!這每一粒被你們攥在手里的糧食,都在吸食人命!都在動搖這敦煌城剛剛流了無數(shù)熱血才換來的根基!甘州丟了,吐蕃、回鶻的刀鋒就在東邊!若敦煌因爾等之私而內(nèi)亂自潰,這滿城百姓,包括你安氏闔族,誰能逃過那外族的屠刀?!”
字字如刀,句句見血!人群徹底安靜下來,無數(shù)雙眼睛死死盯著那扇門板,憤怒的火焰在無聲地燃燒、積聚。
門內(nèi),死一般的寂靜。管家臉上的汗珠滾了下來。
“砰!”一聲更重的悶響從門內(nèi)傳來,像是有人狠狠拍了一下桌子。
緊接著,門板猛地被拉開。安景旻陰沉著臉站在門口。他身材不高,穿著華麗的粟特錦袍,保養(yǎng)得宜的臉上此刻卻布滿陰云,細長的眼睛里閃爍著驚怒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忌憚。他死死盯著張澈,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
周圍的空氣仿佛凝固了。所有目光都聚焦在兩人身上。
安景旻的胸膛劇烈起伏了幾下,最終,那股無形的壓力,那無數(shù)道幾乎要將他燒穿的目光,還有張澈那平靜之下蘊含的雷霆之勢,壓垮了他。他猛地一甩袖袍,聲音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帶著濃濃的不甘和惱怒:
“開倉!按…按昨日市價售糧!”他幾乎是吼出來的。
“轟!”
壓抑到極致的沉默瞬間被引爆!人群爆發(fā)出劫后余生般的巨大喧嘩,哭喊聲、感謝聲、催促聲響成一片。安氏商團的伙計們面面相覷,在安景旻幾乎要殺人的目光逼視下,手忙腳亂地開始卸下厚重的門板,搬出糧斗和秤具。
張澈緊繃的身體微微晃了一下,被眼疾手快的張成扶住。他長長地、無聲地呼出一口帶著血腥味的濁氣。額角滲出的冷汗被寒風(fēng)一吹,冰冷刺骨。他看也沒看臉色鐵青的安景旻,目光投向那些爭先恐后涌向糧店的饑民。
那個抱著孫兒的老嫗,在混亂中被擠到一旁。她顫巍巍地站起來,渾濁的老眼看向張澈的方向,嘴唇哆嗦著,似乎想說什么,最終卻只是拉著剛剛緩過氣來的小孫兒,朝著張澈的方向,深深地、深深地彎下了腰。
張澈別開了臉。他咳嗽了兩聲,在張成的攙扶下,轉(zhuǎn)身,拖著沉重的腳步,一步一步離開這喧囂的中心。
身后,是糧店伙計慌亂的高喊聲:“排隊!都排隊!一個一個來!”還有糧食倒入斗中那沉甸甸的、令人心安的嘩啦聲。
這聲音暫時壓下了饑餓的哭嚎,卻壓不住張澈心頭沉甸甸的陰霾。粟特商團的貪婪只是冰山一角,甘州失守的颶風(fēng),才剛剛開始席卷這片脆弱的綠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