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三萬英尺的裂痕

波音777的引擎在云層間發出平穩的轟鳴。蘇晚推著餐車走過商務艙，指尖滑過冰涼的金屬扶手——這是她執飛的第1287個航班，從上海浦東到紐約肯尼迪，14小時20分鐘的航程。她的飛行箱里藏著個秘密：每趟航班結束后，她都會收集一片機艙里的落葉書簽，現在已經攢滿了整整三罐玻璃罐。

「蘇姐，31A又按鈴了。」新來的實習生林曉棠抱著毛毯跑過來，制服裙擺掃過蘇晚的腳踝。小姑娘眼睛亮亮的，像藏著星星，讓蘇晚想起十年前剛入職的自己。那時候她還會在飛行日志上畫笑臉，現在只剩下密密麻麻的安全檢查項。

31A的乘客就是陸承宇。蘇晚記得他登機時的樣子：黑色行李箱的萬向輪壞了一個，拖著走時發出「咯噔咯噔」的聲響，像在敲某種摩斯密碼。他要了杯不加糖的黑咖啡，接過紙杯時左手腕翻起，露出道月牙形的淺疤。蘇晚注意到他無名指內側有圈淡淡的白痕，像是長期戴戒指留下的印記。

「需要加水嗎？」蘇晚彎下腰，機艙頂燈在她睫毛上投下細碎的陰影。男人正望著窗外，云層被機翼切割成流動的奶白色。聽見聲音，他轉過頭來，喉結動了動：「謝謝。」他的目光在她胸前的工牌停留了兩秒，蘇晚看見他瞳孔里映出自己名字的金色字體。

蘇晚的指尖觸到杯壁的冷凝水，突然想起今早出門前媽媽塞給她的暖手寶。那只兔子形狀的暖手寶此刻正躺在她的飛行箱里，絨毛已經被洗得發白。上周媽媽視頻時說：「囡囡，飛夠了就回來，媽媽給你燉鴿子湯。」她當時笑著答應，卻在掛斷視頻后把飛行計劃又往后排了三個月。

「您的咖啡。」她把重新滿上的紙杯放在小桌板上，注意到男人膝頭攤著的筆記本——不是商務人士常用的超薄本，而是邊緣磨損的硬殼本子，封面上燙金的航空公司標志已經剝落。趁他低頭翻頁時，蘇晚瞥見扉頁上用鋼筆寫著一行小字：「2014.8.15，晴，遇見光。」

「您是航空從業者？」林曉棠好奇地探頭。男人合上筆記本，動作輕得像怕驚擾什么：「以前是。」他的右手食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封面，那里有個淺淺的牙印形狀的凹痕。

客艙突然輕微顛簸。氧氣面罩「啪嗒」砸在蘇晚頭頂時，她正彎腰撿那只滾到過道的咖啡杯。骨瓷杯沿的裂紋像道閃電——三分鐘前給31A續水時還好好的。杯底粘著片干枯的玫瑰花瓣，是今早保潔阿姨從頭等艙插花里掉出來的，她當時還笑著說「落地就能帶回家做書簽」。現在花瓣被海水泡得發脹，像只蜷縮的紅蝴蝶。

「緊急下降！請保持吸氧姿勢！」前艙傳來安全員嘶啞的吼聲。客艙頂燈瘋狂閃爍，機身突然失重下墜，尖叫聲瞬間淹沒了廣播里的冷靜女聲。蘇晚死死抓住餐車扶手，看見自己映在舷窗上的臉：慘白，瞳孔縮成針尖，十年空乘生涯練出的鎮定全碎成了玻璃碴。指甲深深掐進掌心，滲出的血珠滴在米白色的地毯上，洇成小小的紅梅。她想起上個月剛獲得的「五星乘務員」獎章，此刻正躺在家里的玻璃柜里，反射著冰冷的光。

「小姐！幫我！」后排大媽的金鐲子卡在扶手里，翡翠吊墜甩得像鐘擺。蘇晚剛沖過去，機身猛地傾斜45度，她整個人撞在行李架上，后腰火辣辣地疼。頭頂的行李箱「砰砰」炸開，西裝、紙尿褲、毛絨玩具傾盆而下。有只棕色小熊砸在她腳邊，紐扣眼睛掉了一顆，露出里面的白色棉絮，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她突然想起自己十歲生日時，爸爸送的那只泰迪熊，現在還坐在老家書柜的頂層，肚子里塞著她童年所有的乳牙。

「抱緊膝蓋！頭埋下去！」她扯著嗓子喊，同時拼命把嚇得發抖的小女孩塞進安全座椅。指尖觸到孩子冰涼的后頸，突然想起今早出門前媽媽煮的紅糖姜茶——要是知道這是最后一杯，她肯定會多喝兩口。茶罐里新放的桂圓干，還是上周趁午休去超市搶的特價品。貨架前那個穿格子衫的男生還跟她搶最后一包，后來知道她是空姐，紅著臉讓給她，說「你們飛那么辛苦」。

引擎的轟鳴變成垂死的嗚咽。蘇晚透過舷窗看見海面在急速放大，藍得像塊淬了毒的玻璃。她摸到口袋里的全家福，塑料殼被汗水浸得發黏。照片上弟弟正舉著滿分試卷傻笑，門牙缺了顆，那是去年爬樹掏鳥窩摔的。媽媽總說弟弟隨她，小時候也愛爬樹，有次從三米高的梧桐樹上摔下來，胳膊上留了道疤，現在當消防員，倒成了救人的英雄。

「嘭——！」

撞擊的巨響讓耳膜炸裂。蘇晚感覺五臟六腑都移了位，咸腥的海水順著破裂的舷窗灌進來，瞬間沒過腳踝。客艙里彌漫著煤油和嘔吐物的酸臭味，黑暗中有人在喊「我的腿！」，有人在哭著打電話，信號卻早已中斷在三萬英尺高空。她看見前排男人的筆記本電腦屏幕還亮著，Excel表格里的數字在水波中扭曲成怪誕的符號。斜后方傳來嬰兒的哭聲，像把鈍刀子反復切割著緊繃的神經。

「穿救生衣！從緊急出口撤離！」安全員踹開應急門，橙色的救生筏「呼」地彈出去。蘇晚抓起一件救生衣套在大媽身上，手指顫抖得扣不上卡扣。海水已經漲到腰部，冰冷刺骨，她的制服裙像水草纏在腿上。有個穿西裝的男人踩著她的腳背跳過去，鱷魚皮鞋跟在她腳踝留下道紅印。他公文包里掉出的避孕套包裝在水中散開，像只透明的水母。

「還有救生衣嗎？！」一個男人嘶吼著撲過來，搶走她手里最后一件備用衣。蘇晚被推得踉蹌后退，撞進一個堅實的胸膛。

「小心。」

低沉的男聲帶著煙草味。蘇晚抬頭，看見31A的那個男人，眉眼很深，左手腕那道月牙形疤痕在應急燈下發著微光。他手里攥著件救生衣，卻沒有穿，反而往她懷里塞：「拿著。」

「不行！您先——」

「我會游泳。」他打斷她，語氣平淡得像在說今天天氣不錯。蘇晚還想說什么，他突然托住她的腋下，把她往救生筏的方向推。海浪卷著碎玻璃拍過來，她看見他夾克口袋里露出半截報紙，邊角已經泛黃。報紙頭條的標題依稀可見：「少女勇救落水兒童」。

「抓住繩子！」筏上的安全員伸手拉她。蘇晚回頭，看見那個男人正把一個小男孩舉過頭頂，推向另一只救生筏。就在這時，船身突然下沉，巨大的漩渦在他腳下形成。她眼睜睜看著他被黑色的浪頭吞沒，連一聲呼救都來不及發出。只有那件深灰夾克的衣角，像只受傷的鳥，在浪尖上閃了一下就消失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