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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舊信·約定·重燃的星火

芳梅老師那番振聾發聵的話語,像一柄重錘,狠狠砸碎了阿剛心上那層名為“自毀”的厚冰。嚎啕之后,是虛脫般的清醒,以及一種從未有過的、帶著尖銳痛感的空曠感。“救你自己”四個字,如同滾燙的烙印刻在心尖,沉重而灼熱。然而,走出辦公室,回到高三(1)班那依舊彌漫著粉筆灰和無形壓力的空氣里,前路卻依舊被濃霧籠罩。

家,仍是冰冷的煉獄。林秀的沉默如同一座活著的墓碑,散發著絕望的寒氣。廚房里,阿強與戒斷反應的搏斗聲(壓抑的呻吟、偶爾碗碟的輕碰)是另一種無言的折磨。阿剛把自己關進房間,桌上攤開的空白試卷和角落里靜默的手機,像兩個冰冷對峙的國度,漠然地注視著他這個剛剛開始解凍的流放者。

返校后,他嘗試挺直脊背。但課堂上老師的聲音,像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那些曾經如臂使指的公式定理,如今陌生得如同天書。巨大的知識斷層和長期脫節帶來的茫然,像冰冷的潮水,幾乎瞬間要淹沒芳梅點燃的那點微弱的星火。挫敗感再次纏繞上來。他下意識地摸向口袋里的手機——那個能提供即時麻痹的虛擬避風港。

就在這時,一個身影停在了他的課桌旁。不是老師,是她——周浩晨。

阿剛的心臟猛地一縮,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他幾乎是立刻低下頭,手指無意識地蜷縮起來,一種混雜著狼狽、愧疚和某種被遺忘悸動的復雜情緒瞬間攫住了他。周浩晨,這個名字,連同那段被他自己親手塵封的過往,帶著尖銳的刺痛感重新涌上心頭。

他和浩晨,從初一開始就是同班同學。那時的阿剛,還是那個沉默卻鋒芒畢露的學霸,眼神里帶著與年齡不符的沉靜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驕傲。浩晨則是班上最明媚的存在,成績中上,開朗大方,像一顆自帶光芒的小太陽,總能輕易驅散周圍的陰霾。不知從什么時候起,他們之間有了心照不宣的靠近。也許是在圖書館并肩查資料時衣角的偶然觸碰,也許是放學路上故意放慢腳步等待對方的默契,也許是月考后互相交換筆記時指尖傳遞的暖意。

初三的一個晚自習后,天空飄著細密的春雨。教室里只剩下他們兩人整理書包。浩晨鼓起勇氣,塞給阿剛一個折得方方正正的紙鶴,臉頰緋紅,聲音輕得像蚊子哼哼:“阿剛……這個……給你?!卑偟男奶缋薰模跓o人的教室里清晰可聞。他回到家,躲在被子里,借著臺燈的光,小心翼翼地拆開那只紙鶴。紙上娟秀的字跡寫著少女懵懂而真摯的心事,末尾一句:“阿剛,我覺得你像夜空里最安靜也最亮的星星,真希望以后……也能一直看見你的光?!?

少年笨拙的回應,是第二天悄悄放回她文具盒里的一顆水果糖和一張寫著“嗯,一起加油”的紙條。那段日子,是他們青春里最隱秘也最珍貴的時光。他們分享過對未來模糊的憧憬,傾訴過對家庭瑣事的煩惱(阿剛隱去了最不堪的部分),浩晨明媚的笑容和毫無保留的信任,曾是阿剛冰冷世界里唯一帶著溫度的秘密花園。

然而,升入高中,尤其是當他被家庭的重壓碾碎,一頭扎進峽谷的深淵后,一切都變了。成績斷崖式下跌,曾經的光芒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是“網癮少年”的標簽和周圍人異樣的眼光。巨大的落差感和自暴自棄的念頭,像毒藤般纏繞住他。他開始刻意躲避浩晨關切的目光,不回她發來的信息,放學也總是第一個沖出教室。他覺得自己像一塊正在腐爛的朽木,散發著令人作嘔的氣息,根本不配再靠近那顆明亮的星辰。他固執地認為,自己早已失去了追逐光明的資格,高考無望,未來一片灰暗,任何靠近浩晨的企圖,最終只會拖累她,毀掉她本應美好的前程。那份朦朧的好感,被他親手用“不配”和“無望”的冰水澆滅,深埋心底,連同那顆水果糖紙一起,鎖進了抽屜的最深處。

此刻,浩晨就站在他面前。不再是記憶中那個羞澀遞紙鶴的女孩,而是帶著一種沉靜的、不容置疑的力量感。她穿著洗得發白的校服,馬尾辮依舊清爽,眼神卻比從前更加明亮堅定,直直地看著他,沒有絲毫閃躲。

阿剛的心揪得更緊,喉嚨發干,幾乎想立刻逃開。他害怕看到她眼中可能出現的失望、憐憫,甚至疏離。

“陳阿剛,”浩晨的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帶著一種穿透教室嘈雜的力量,“抽屜里的舊信,還有那顆糖紙,你還留著嗎?”

這句話像一道閃電,瞬間劈開了阿剛所有的偽裝!他猛地抬頭,震驚地看著她。她……她竟然還記得!而且就這樣直接地、坦蕩地問了出來!一股強烈的酸澀和愧疚沖上鼻腔,讓他眼眶發熱。

“我……”他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浩晨沒有等待他的回答,她拉開他前桌的椅子,反身坐下,胳膊肘自然地支在他的桌沿上,身體微微前傾,距離很近,近到阿剛能聞到她身上淡淡的、陽光曬過的肥皂清香。她沒有看那張布滿紅叉的試卷,目光直接落進阿剛慌亂躲閃的眼睛里。

“我知道你在躲我,”浩晨的聲音很輕,卻字字千鈞,帶著洞悉一切的平靜,“從你成績開始下滑,從你開始整夜打游戲,從你不再回我消息開始。你以為我看不出來嗎?你以為我不懂你的痛苦和逃避嗎?”

阿剛的身體僵硬得像塊石頭,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

“阿剛,”浩晨的眼神里沒有責備,只有一種近乎心痛的理解和一種不容置疑的堅持,“你看著我?!?

阿剛像是被某種力量牽引著,艱難地、一點點抬起眼,對上她的目光。那雙明亮的眼睛里,有擔憂,有心疼,但更深處,是燃燒著的不屈火焰。

“如果你說,你心里對我,哪怕還有一點點像初三晚自習后那樣的感覺,”浩晨的聲音微微發顫,卻異常清晰,每一個字都敲打在阿剛的靈魂上,“那么,請你為了這份感覺,也為了你自己,不要放棄!更不要放棄學習!你這是在親手毀掉你自己的一生!”

“毀掉……一生……”這幾個字,如同重錘,狠狠砸在阿剛心上,比任何訓斥都更讓他震顫。因為這是來自他內心深處最在乎、也最害怕辜負的人,最沉痛的控訴和最直接的懇求。

“看看你現在!”浩晨的目光掃過他空白的試卷,掃過他布滿疲憊和麻木痕跡的臉,“這不是我認識的那個陳阿剛!那個能在難題面前眼睛發亮、思路如飛的陳阿剛!那個安靜卻藏著星辰大海的陳阿剛去哪兒了?!”她的聲音里有壓抑的哽咽,卻強忍著,“你把自己困在峽谷里,以為那里能逃避痛苦?那里只會把你困死!把你變成一個你自己都討厭的陌生人!”

阿剛感覺自己的靈魂都在浩晨的目光下無所遁形。那些被他刻意忽略的自我厭惡,被浩晨赤裸裸地指了出來。他痛苦地閉上眼。

“阿剛,”浩晨的聲音忽然放柔,帶著一種近乎懇求的溫柔和巨大的決心,“我們約定,好不好?”

阿剛睜開眼,茫然地看著她。

“一起報考北城大學!”浩晨斬釘截鐵地說,眼中閃爍著無比堅定的光芒,“那是我們初三時就偷偷說過的地方!你說那里圖書館很大,像星辰大海!我說那里的銀杏大道秋天很美!我們約定過,要一起去看的,你忘了嗎?”

北城大學……那個遙遠而美好的夢想,那個被他自己親手埋葬在絕望深淵的名字,此刻被浩晨如此清晰、如此堅定地重新提起,像一道刺破濃霧的強光,瞬間照亮了阿剛死寂的心湖!巨大的沖擊讓他渾身一震。

“我知道現在很難,你落下很多,”浩晨的語氣不容置疑,帶著一種強大的信念感,“但芳梅老師說得對,你骨子里的東西還在!那種在混亂中看清本質、找到最優解的能力,一直都在!就像峽谷里你能掌控全局一樣,學習也一樣!只是你暫時找不到那把鑰匙了!”

她從書包里拿出一個厚厚的筆記本——不是上次那個可愛的貓咪本,而是一個更樸素、封皮上貼著北城大學?;占粲暗谋咀??!拔抑滥阈枰粋€‘輔助’。我來當你的輔助!”她將本子鄭重地放在阿剛的空白試卷上,“幫你梳理最核心的知識點,幫你找回‘節奏感’,幫你卡住那些拖你后腿的壞習慣(比如峽谷的誘惑)!我們一起,把失去的‘經驗值’搶回來!”

“組隊?”阿剛喃喃道,聲音干澀沙啞。峽谷里他習慣了獨行,此刻,他曾經推開的光,卻帶著他遺失的夢想和不容拒絕的堅定,重新向他伸出了手。

“對!組隊!”浩晨伸出小拇指,眼神灼灼,帶著少女特有的倔強和不容置疑的承諾,“目標是——北城大學!這是我們的高地水晶!陳阿剛,你敢不敢再和我約定一次?這一次,為了你自己,也為了……我們可能擁有的未來?”

夕陽的余暉透過窗戶,將浩晨伸出的手指染成溫暖的金色。那小小的指彎,不再僅僅是通往希望的橋梁,更承載著沉甸甸的過往情愫、破釜沉舟的決心和對未來的無限期許。阿剛看著那抹亮色,看著浩晨眼中那熟悉又陌生的、為他而燃燒的火焰,再低頭看看那本貼著北城?;盏谋咀?,芳梅老師的話(“救你自己!”)與浩晨的話語(“不要毀了自己的一生!”)在腦海中激烈碰撞、融合。

一股源自生命最深處的力量,夾雜著對過往的愧疚、對浩晨堅持的震撼、以及對那束從未真正熄滅的星光的渴望,猛地沖破了他心頭的冰層。他深吸一口氣,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緩緩地、卻無比堅定地伸出了自己的小拇指。

指尖帶著微微的顫抖,輕輕地,卻如同磐石般鄭重地,勾住了浩晨的手指。

“約定?!卑偟穆曇艉艿停瑓s異常清晰,帶著一種塵埃落定般的決絕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像一顆深埋地底、幾近枯死的種子,終于奮力頂開了最后一塊壓頂的頑石,朝著那道溫暖的光芒,探出了稚嫩卻無比頑強的芽尖。

約定的第一步,如同在荊棘叢中跋涉。

當晚,阿剛在臺燈下翻開那本貼著北城大學?;盏谋咀印:瞥烤晷愕淖舟E清晰列出數學、物理最核心的、??嫉闹R模塊,像一張精準的作戰地圖。他翻開塵封的課本,公式依舊扭曲,例題如同天書。困意如同跗骨之蛆,廚房里阿強的嘔吐聲,客廳里死寂的沉默,都像無形的重錘敲打著他脆弱的神經。熟悉的煩躁和逃避的欲望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上來,誘惑他重新沉入峽谷的溫柔鄉。

他猛地握緊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就在這時,手機屏幕亮了。是浩晨的消息,沒有圖片,只有一行字:

浩晨:?星星不會因為暫時被烏云遮住就放棄發光。我在刷野(背單詞)了,我的打野(攻堅手),別掉線!明早六點,操場‘經驗區’,準時上線!——你的輔助。

看著那行字,阿剛仿佛能看到浩晨在燈下奮筆疾書的側影,感受到她那份隔著屏幕傳遞過來的、毫無保留的信任和陪伴。冰冷的潮水被一股暖流緩緩推開。他松開拳頭,重新拿起筆,像面對峽谷里最難攻克的防御塔一樣,強迫自己將全部心神凝聚在浩晨圈定的第一個“核心裝備”知識點上。筆尖劃過紙面,發出沙沙的聲響,不再是逃避的噪音,而是戰士在廢墟中,拾起銹跡斑斑卻依然鋒利的佩劍,向著名為“救自己”和“赴約定”的戰場,邁出的第一步。窗外的鳳城,夜色依舊深沉,灰白的天幕下,一顆屬于阿剛的星辰,在浩晨不滅的守望和自己的奮力掙扎中,艱難地、卻無比真實地,開始重新閃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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