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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螺旋(1)

我以為死者都是眼盲的,像我詩里那個吉卜賽姑娘的鬼魂,挨著花園的水池,卻看不見注視她的那些事物。

我錯了。在死者看來,一切都齊齊出現在眼前,卻永遠遙不可及。你們經歷過、思索過的一切,所有在人間曾夢想過的幻象,在地獄中都有了實現的可能,但同時也變得難以企及。只需回想一件事,一個夢,它就會立即在這黑暗劇場中分毫不差地上演。也許我會在這劇場里孤零零地受苦,直到永遠。

想象一下,在除我之外別無他人的池座里,孤獨永無止境。鋪著軟墊的墻上開著兩扇天窗,窗中透進一束冷光,顏色介于琥珀與雪花石膏之間,黯淡地映出灰色天鵝絨的空座椅靠背。時間流逝,我漸漸習慣在近乎封閉的陰影中辨出舞臺,舞臺臺口很寬,臺唇幽深。臺上的大幕和天幕總是拉開的,也可能根本不存在。只要動念召喚記憶里、書頁間、夢境中的幻象,缺席之物就會在舞臺——真實的舞臺上現身。要是我告訴你們我見到的一切,要是你們能聽見我說話,你們大概會覺得我們這些死者都發了瘋。

我想看見,因此就見到了伊登梅爾湖[1]上的北極光,點燃遍布白色小蝸牛的燈芯草叢下的紅色魚群,一如我在一九二八年還是一九二九年八月中旬見到的光景。我看見那個畫出阿爾塔米拉洞穴[2]野牛的穴居人。儒勒·凡爾納曾在小說里的地心碰見他,而到了我們的世界里,他又變成了納粹雕塑家阿爾諾·布雷克爾[3]。極光用最熱烈的紅色點燃黑夜和魚群,在它的照耀下,我總是看見尤利烏斯·愷撒(我總把他想成伊格納西奧·桑切斯·梅希亞斯[4]的模樣),高傲有如撒旦,背誦著無韻雙行詩:“寧做鄉下第一/不做羅馬第二。”

回憶復活,閃動如洗牌。我別的幻夢出現在湖邊,出現在舞臺中央。我看見捷足的阿喀琉斯,他愛著帕特洛克羅斯,因此也是個雞奸者。年少時我曾讀到過,當尤利西斯下到冥界,阿喀琉斯對他說:“別安慰我說死亡沒什么大不了。我寧肯侍奉一個乞丐,也不要統治所有亡魂。”那時世間還沒有愷撒。

如今我已死,身處這劇場之中,方才明白愷撒從哪里抄來那段無韻雙行詩,改成與他的傲慢相配的浮夸形式。歸根結底,我猜人間的權力總會淪落至此,淪為某種抄襲。或者用卡斯蒂利亞語皇家語言學院那些博學之士的話說,權力不過是強迫自由人做奴隸,或者把別人的仆從據為己有。不多不少,僅此而已。你們得認識到這點。

我身處這個永恒的角落,要用來自吶喊的幽暗根須[5]的聲音尖叫著告訴你們,阿喀琉斯在黑暗之國多么絕望。即使你們聽不見我的聲音,我也要高聲對你們說,哪怕是去做最低賤的人,去做乞丐,去做劊子手的學徒,去做仆人,甚至去做無所不能的暴君,都比做死者之王要好。統治我們這兒所有死者的君主,大約比時間、光明、空間和靜默本身都誕生得更早。他是絕對而永恒的統治者,一如虛無。他是地獄的主人和創造者。雖然我們不知道他的姓名,也不認識他的面孔。

我易逝而匆促的一生里的瞬間,那些不可能的瞬間,正在大廳舞臺上演。它們之中的任何一個都比地獄里的永生要來得更好。盡管我們這些死者無足輕重也一無所有,但我仍愿意付出一切,只為真真切切再經歷一回逝去的時光,哪怕是最單純、最可怕的一刻,哪怕是我死在同胞手中的那一刻。再一次邁步(腳步是我自由的尺度,我可以選擇邁出或不邁出)踩過曼哈頓瀝青路上的彩虹,夏季最末幾場雨已經下過,大道閃著一條條長長的光,在暮光中如瑪瑙一般。失業的工人們在圣帕特里克大教堂的餐室旁排隊領取阿爾·卡彭[6]的救濟粥,腳下淌過令人目眩的小溪。再一次回到阿拉梅達咖啡館[7],我還活著的時候,就是在那兒第一次見到伊格納西奧·桑切斯·梅希亞斯,彼時人群和驕傲還沒有分開我們。再一次聽伊格納西奧說:“佩佩-伊略[8]上了年紀,發了福,還得了痛風,有人勸他放棄斗牛,你知道他說什么嗎?我會從這兒走著出去,走大門,手里捧著我自己的內臟。”

在地獄舞臺上,自由意志的魔法為回憶賦形。然而,過去的閃光并無生命,僅僅是繪出的假象。許多次我被逼真的表象迷惑,登上舞臺,但一上臺,光芒就立刻在我腳下消失。像海市蜃樓在你踏足前消隱,像吸血鬼在黎明時分化為灰燼。舞臺臺口簾幕高懸,下方的臺唇和表演區空空蕩蕩。天窗透進亮光,色如琥珀或雪花石膏,在舞臺上只照亮了我的影子。死者無用的影子,在永恒里和記憶的幻景孤單做伴。

其實,尤利西斯和阿喀琉斯也不曾在冥界相會。這場景不過是一個盲人為我們奉上的夢。死亡是孤獨的幽禁,在地獄螺旋中,每個死者都被幽禁在自己空空的劇場大廳。在過往人生的演出對面,是永生不死的悲劇:永遠不能與他人共享這悲劇,仿佛只有我徒勞地行過大地。或者反過來說,仿佛只有我是世上唯一的死者。諸位想象一下,魯濱遜正身處他的小島,不,最好還是想象魯濱遜身處一枚大頭針的頂端。他突然意識到,他在黑夜里,在宇宙中,永遠孑然一人,仿佛他是世上一切造物負罪的良心。這就是我們每個人的命運。

你們這些活著的人,還能撫摸一只貓、一個女人的脊背,還能注視自己掌紋的閃光。你們認為死亡意味著失去自我意識,因此害怕死亡。在非理性天空的這片虛無里,這種想法恐怕是對人類理性最大的諷刺!你們絕對想象不出,永遠清醒地生活是怎樣的折磨。現在我只想放棄永生。只想終于睡去,永遠睡去,擺脫詞語,擺脫記憶,甚至連夢也擺脫。“現在我要睡了。”拜倫臨終時說。在邁索隆吉翁[9]的陋床上,他轉過有如羅馬錢幣肖像的面孔,為一個民族的自由白白死去。睡吧[10],某塊集體墳墓的墓碑上寫著,墓中埋葬以理性和人權之名被送上斷頭臺的死者。

虛空的虛空啊!這物種過去并非一直是人類,未來也注定要擺脫人身,早在一切時間開始以前就被選中,到了后天就會變成魚群,在佛蒙特夜間極光點燃的伊登梅爾湖中游動!你們注定要永生不死。注定要永遠清醒無眠,孑然一身,因為讓你們融為一體,走向終結的虛無是不存在的。我們命運里最大的諷刺,就是虛無從來都不存在!醒醒吧!

“我覺得死很恐怖。”有一次,我曾這么對拉法埃爾·阿爾貝蒂[11]和瑪麗亞·特蕾莎·萊昂[12]說。不知道是幾年前,還是幾世紀以前的事情。我們三個站在馬克達城堡[13]前一叢開花的起絨草里。他倆風華正茂,給星期日燦爛的陽光照著,像是從佛羅倫薩祭壇畫里走出的一對璧人。阿爾貝蒂搖搖頭,側影同拜倫那古羅馬銀幣肖像式的面孔一般無二。他反駁我道,這兩者他說不好究竟哪個更恐怖,是我們死后命運的不確定,還是死亡本身的永恒無盡。我打斷他,說我壓根不在意死后降臨在我身上的命運,是虛無也好,是路易斯·德·萊昂修士[14]祈望的光輝幸福也罷,是中世紀人們的地獄也無所謂。我的恐慌,我最深的怖懼,只關乎自我的喪失:只關乎注定要舍棄我曾是的一切。那時我還無法想象,這世上大概也沒有人明白,死亡反倒是罰我們永遠做過去的自己,永遠意識清晰,一直到時日終結、世紀落幕也不能擺脫。

那天晚上,我想著起絨草叢里的拉法埃爾和瑪麗亞·特蕾莎,寫下一首黑暗愛情的十四行詩。我知道未來人們會以為它是一首寫給男人的情詩,畢竟在這片土地上,人們從來沒法正確判斷任何人、任何事。實際上,這首詩表達的是我固有的恐懼,我在馬克達城堡前一度吐露的恐懼。那時我深信,有朝一日我將不再是我在人間曾是的那個人,對此我感到絕望。真要說起來,這首詩確實談的是無法轉圜的愛,但被愛者卻是我本人:一個可憐的存在,神志燃燒如世界中央一根點著的蠟燭,注定要消失、要遭否認。那時我這樣篤信,到地獄里再想起來,卻只有發笑。

我也笑我的那首詩,為它害臊。我仍能背出那首詩,就像背出我其他的詩一樣。我在詩里寫,如果說常春藤和絲線的清涼制定了我短命肉身的法則(那肉身將連同生命一起被奪走),那么我的側影則會在永恒之沙中變為鱷魚無愧于心的漫長靜默。只有這種非理性的表達才能描述我在人間遭受的荒唐命運。到了最后六行,詩歌的表達漸趨平緩,愈發淺白。我用火焰和金雀花[15]押韻,說我死后凍僵的吻不會是烈火之吻,而是枯冷的金雀花之吻。我(以違心的寬忍)掙脫尺度與單元的束縛,預言自己將在僵硬的樹枝和疼痛的大麗花之間遁形分裂。

地獄其實是一片沙漠,與那首十四行詩中描繪的景色截然不同。它是一道螺旋,也許永無盡頭。在螺旋里,每個死者各有一間簾幕高懸的空劇場。我的劇場大廳盡頭的木板門一推就開,我想出去時就能從那兒離開。外邊是條斜向上的過道,大約十來步寬,有時我會沿著它一直走,走到累了為止。這條過道是長弧上的一段,但我并不清楚整條弧線的半徑有多長,因為地面盡管是個斜坡,坡度卻小得難以察覺。我根據斜坡的曲率推測,這兒大概有一連串數不盡的彎道,一個接一個,環繞著同一個圓心。走道墻上的天窗和大廳天窗相同,窗與窗隔得很遠,但距離總是相等。同樣的金綠光線不知從何而來,將池座和過道籠罩在一模一樣的幽暗里。

有時我會停下來思索地獄到底有多大。它會無限地擴張,拐彎處越來越寬,為每個新來的人增添新的大廳。要等最后一個人到來以后,地獄才會封閉,那時整個螺旋將龐大如宇宙。別問我為何,又是如何算出這個結果。我從沒掰著手指做加法,也沒用乘號跟橫線做豎式計算,但我敢說我猜得沒錯。等到地獄完全落成的那一天,它將如天穹一般高遠遼闊。甚至可以說,到了那時,地獄將成為另一重無形天穹,和我們空無一人的天穹與星座彼此平行。

像過道里的天窗一樣,螺旋中的劇院也彼此等距。沿著走廊向上,離我的池座大約幾百步遠的地方,有一片一模一樣的池座,連后方的開放式舞臺也全然一致。我去過那兒好幾回,但從沒在大廳里見過半個人影。后來我才明白,在地獄里,每個死者都沒法被其他死者看見。我能預感到,是有那么個人在劇場里服刑,但無論他是誰,恐怕都不常想起自己生前或夢中的事情,因為在臺唇之后,樂池之上,那片舞臺永遠空空如也。我們看不見對方,這或許是種故意的設計,好讓我們感到孤獨。但臺上演出的那些真實或想象的回憶,我們卻能夠看見。

下個劇場和這個劇場一模一樣,也和我的劇場一模一樣,仿佛一滴眼淚復制另一滴。那間劇場里倒是有演出,有人在那兒消磨永恒的時間,沉迷于奇特的回憶。越過臺唇,在沒有簾幕的臺口下,出現了一座極北之城。它是座波羅的海沿岸的城市,有著鹽與太陽的氣味。海鷗懶洋洋地飛過,陽光明亮而不真實,刺痛人的眼睛。在譫妄的深處,高塔、窗戶、樹木和云朵閃耀如寶石。耷拉翅膀的海鷗嘎嘎叫著,降落在紅屋頂上。遠處,一群白鸛飛向南方。戴著猩紅羊毛帽的孩子們駕著雪橇,滑過結冰的池塘。頭戴高禮帽、單片眼鏡用金鏈別在領子上的紳士們在岸邊散著步,護送著金發雪膚的女士們,她們雙眼湛藍,雙手藏在皮手籠里。斜屋頂的閣樓開始亮燈,打瞌睡的精靈不情不愿地躲到床下,躲到雪松木箱子深處。巨大的雕花木盒里,所有的鐘指向同樣的時刻,一位老人微微笑著,在客廳的火盆上烤著栗子,廳內裝點著豐裕之角[16]和金色的折疊書桌。另一間房里,一個清瘦的直發學生穿著長禮服,裹著綁腿,用裁縫剪為一個女孩剪小紙人,空氣中彌漫著接骨木的香味。一間安了玻璃櫥窗的商店里,一個鞋匠擦拭著幾雙靴子,邊干活邊唱歌。一首悲傷低沉的歌,唱的是在居民不信撒旦的正午之地[17],平方根愛戀著曼德拉草。遠方,一群馴鹿經過,犄角彎曲,嘴唇凍成粉紅,皮毛掛著白霜。一座茅草屋里,鍋里煮著藍桉種子,兩個獵人在鍋的上方烘烤凍僵的雙手。他們的臉被許多個雪季的亮光曬得黝黑,身子穿著皮襖,腰上掛著彎折刀。港口一家客店里,眼睛碧綠、須髯深褐的漁夫們喝著黑啤。他們肩背寬闊,但有些佝僂,掌心的疤如密密針腳。一個北極熊頭部標本從墻上看著他們,瞳孔粉紅剔透。在這幅栩栩如生的組畫里,還有一只睡袍太長的小精靈爬著鐘樓階梯,衣擺拖過樓梯的踏面和踢面。它一只手拿著支點燃的蠟燭,另一只手抓著把黃金雨傘。一個掃煙囪工人扛著刷子和掃帚,穿過鋪滿拋光鵝卵石的街道。他一身漆黑,戴一頂極高的德國漆皮禮帽,帽檐一直壓到眉毛,像尚未犯罪的拉斯柯爾尼科夫[18]。掃煙囪工人從國王夫婦的青銅雕像前走過,雕像的影子在冰面上無限延長,一直伸到湖中央。國王夫婦的皺領下圍著白鼬皮,雙手胸前交叉,緊握權杖,好像那些躺臥在自己墓上的帝王塑像。海鷗棲息在他們肩頭,波羅的海的風鞭打著他們冷漠的面容,而暮色沿琥珀天空降落。

這會兒,舞臺上的一切忽然變了樣。方才的城市變成一座意大利村莊,時代大概是在文藝復興時期。一面大窗戶前,一位紳士凝視晚霞,心不在焉地喝著一杯波爾圖葡萄酒,修剪過的花白胡須讓他看起來有點像委羅內塞《迦拿的婚禮》[19]中的某個人物。他甚至有些像阿雷蒂諾[20],在奇跡實現后望向天空。一把皮面漆黑的雕花扶手教士椅[21]中,坐著一位穿喪服的老婦人,容貌跟那紳士有幾分相似,或許是他的母親。袖口花邊下隱約可見她嬌小白皙、遍布青色血管的雙手。她右手攥著一方梅赫倫[22]手帕,用我聽不懂的德語斥責著那位紳士。窗外鮭魚粉的黃昏同樣閃耀在一位畫家工作室的大窗上。一位紅衣主教在工作室里擺著姿勢,嘴唇撇出冷酷的弧度,想必曾在降臨節見過被下毒的教皇們的幽靈在梵蒂岡錯綜復雜的薔薇園中飄蕩。主教深黑的眼睛在眉下閃耀,很快,他的袍子將在陰影中燒起,如被大風吹旺的余燼。一張據稱曾屬于布拉斯科·伊巴涅斯[23]的實心大理石桌子邊,十三個身穿天鵝絨衣裳的市政成員圍在一起低聲密謀,他們的雙手與面目一模一樣,宛如十三胞胎。沿著皮納街,一個汗流浹背的騎手踢著馬刺飛奔而下。一家客棧門前,一位袒胸露乳、身材豐腴的煙花女雙手叉腰,笑著喚騎手的名字。他猛抽一鞭,從她面前飛馳而過,半步也沒停。城市后方鋪展著一片葡萄園,山坡截成梯田,泥土紅如朱砂,葡萄藤沿坡面攀緣而上。更遠處,烏鴉飛過松林,松脂味與蜜香浸透空氣。黃色的蜜蜂在開滿茴香、百里香、檀香和唇萼薄荷的梯田中歇息。樓燕群聚如云,嘰嘰喳喳,一條蛇鉆進歐石楠叢中。憊懶的白牛屁股上結著褐色血痂,眼角停著黑蠅,拖著一車干草沿小徑走近。駕車的小伙光腳赤膊,昏昏欲睡,嘴里哼著我聽不懂的意大利語小調。一小隊士兵走過廣場,鼓聲連天,米蘭與梵蒂岡的旗幟在空中飄揚。士兵們肩扛短滑膛槍,腰佩匕首,褲腿開衩,頭盔锃亮,胸甲閃耀,留著傭兵般的胡子,露出傭兵似的微笑,在教堂門口散開隊形。敞開的門廳口冒出個一絲不掛的女子,肌膚雪白,仿佛第一次暴露在天光下。她眼神好似中邪,像忘了自己看到什么幻覺,又像在凝視幻覺時雙目失明。她一頭烏黑長發,披滿胸前背后,士兵們向她繳械,在圣體節般明亮午后的太陽下高舉火繩槍。人群推推搡搡,要向她靠近。他們狂熱地叫喊著:“Viva, viva la ragione nuda e chiara!”(萬歲!赤裸潔白的理性萬歲!)[24]

在這間大廳里為出生或死亡贖著罪的那個人,不管究竟是誰,都配得上做我地獄里的兄弟。一開始只是種預感,后來我有了推斷的理由,根據就是這人召上劇場舞臺的怪誕幻覺。但我也說過,在這座螺旋里的觀眾席上,我們這些死者看不見也聽不見彼此。有多少次啊,當高禮帽紳士、夢游精靈、戴皺領的國王夫婦、梯田里的葡萄藤、如云的烏鶇群、傭兵隊長[25]的小隊穿過舞臺,我從空座間徒勞地呼喚他!“你是誰?你從哪兒來?你在人間叫什么名字?”回聲放大了我的聲音,將我的聲調變得像唱詩班的男中音領唱。但無人聽見我的呼喊,無人回答我的問題。聲音漸漸消失,一切又重歸寂靜。

至于被判到下一間劇院大廳里的那個人,情況就不同了。我既不想見到他,也不愿和他說話。下一間指的是位于我的大廳后方,沿著螺旋彎道上坡的第三間。我現在發覺,我總記著那地方的精確位置,像是為了驅魔。這做法和野蠻人很像,在時間尚且年幼的遠古,野蠻人在洞穴里畫下怪物,好把它們囚禁在畫里。那間大廳讓我既著迷又恐懼,具體緣由我不敢道出,即便如今已身處地獄。那間劇院同其他劇院別無二致,但我一踏進去,就遭一股結霜墳地般的寒氣攫住。臺口總是展現同樣的布景:一片生長著松林、櫟樹林、山楊林,還有盛開的巖薔薇的風景。我一眼就認出那地方是庫埃爾加姆洛山谷的拉納瓦巨巖[26],位于神甫門[27]和圣胡安山[28]之間,大概也離亡女山[29]和佩德里扎巖山[30]不遠。那景色跟我年輕時相比并無多大改變,甚至可能跟費利佩二世時代的景色也相去無幾。當年費利佩二世越過塞爾烏納爾山[31]和馬丘塔斯雙山[32],在阿班托斯山[33]和后人稱作“費利佩二世之座”[34]的山峰間選中了埃爾埃斯科里亞爾[35]的土地。歲月流經山巒,唯有森林愈加茂密。在我看來,唯一的新東西只有那座十字架。我這輩子從沒見過比它更大的十字架。它矗立在拉納瓦巨巖之巔,挑戰著上天。

十字架巨大底座的四棱邊,豎著福音書作者[36]的四座雕像,品味之差令人心驚。十字架的底端站著幾個女人,想來代表的是神學美德[37],造型做作俗氣,大煞風景。這座十字架屬于一間建于地下的教堂,構成了它最主要的部分。不知是誰回憶起這間教堂,令它出現在劇場里。它看上去龐大無比,一如地獄本身。教堂的青銅門扉上方雕著一尊畸形的圣母憐子像,像是對博納羅蒂[38]的圣母憐子像的拙劣模仿,看著比先前的福音書作者四雕像還要褻瀆神圣。這些宗教雕像全都粗俗得可怕。或許是為了保護自己免受粗俗的影響吧,我看著它們,轉而回想起我以前寫過的那首祭壇圣體頌歌。當初我把它題獻給曼努埃爾·德·法雅[39],沒料到他會大受冒犯。在那首頌歌里我寫道,我在圣體光座中見到了活生生的耶穌基督,他被天父用一根灼燒的針刺穿,正像實驗室載玻片上小小的青蛙心臟一般搏動。

教堂嵌于巖中,入口門廊通往門廳,再往后立著兩個手持利劍的天使(《利劍如唇》[40]),仿佛在守護青銅柵欄。柵欄將這座石頭建筑一分為二,像是建造者怕它竣工后規模超過羅馬的圣彼得大教堂,甚至超過地獄本身,因此才加上似的。再經過一面雕著殉教者與士兵的石碑,就到了筒形拱頂籠罩的教堂中殿。中殿內有六間小圣堂,每間圣堂中都設有一座祭壇,一幅皮革三聯畫,數座雪花石膏雕像。拱頂有一部分造型可嘉,石料運用得鮮活生動,不同于別處的浮夸粗俗。兩邊墻上掛著巨幅佛拉芒掛毯,描繪的居然都是啟示錄的末日景象。

中殿里有一尊寶座,一位好像碧玉和紅寶石的男人端坐其上,周身環繞一道碧綠的虹,如新洗的綠寶石。[41]寶座周圍設有二十四個座位,坐著二十四位身穿白衣、頭戴金冠冕的長老。好像碧玉和紅寶石的男人面前燃著七盞火燈,依照那位受了神示的福音書作者所言,這七燈即是神的七靈。寶座前是圣約翰曾見過的玻璃海,但他不知道,它與帕蒂尼爾[42]和達利[43]尚未畫出的海一模一樣。還有剛剛在玻璃海和寶座前現形的四只獸,一只像獅子,一只如野牛犢,一只似人形,一只若金雕。每只獸都有六只翅膀,翅膀上生著六只眼睛,晝夜不停地說著:圣哉!圣哉!圣哉!主、神是昔在、今在、以后永在的全能者。長老們將冠冕放在好像碧玉和紅寶石的男人腳邊,說:我們的主,我們的神,你是配得榮耀、尊貴、權柄的,因為你創造了萬有,并且萬有是因你的旨意被造而有的。

其實我并不知道,在舞臺上想象出這座教堂、這片風景的人是死是活。我們的回憶也可能趕在我們前頭先抵達地獄劇場,緊接著我們才下到死界。無論如何,這人存在只是為了建造那座與他的傲慢規模相當的教堂,或說至少他期望如此。如我所言,他的自負堪比這道螺旋,龐大無比,永無止境。那個正在或將在這兒受苦的人著魔地重演著這些記憶,直至永遠。無論他是誰,他都叫我既恐懼又同情。恐懼是因為,盡管我曾在詩中創造過各種各樣的生靈,卻也無法想象出他這樣的存在。我也同情他,因為他盡管傲慢到極點,卻從未體會過真正的生活——哪怕他此刻仍然活著。

不,在末日之海前,那些獸從不合上眼睛。我十五歲時讀到那段經文,從此再難忘記。就算現在身處地獄,我也能逐字逐句背出:“四個活物各有六個翅膀,里外布滿了眼睛。他們晝夜不停地說:圣哉!圣哉!圣哉!……”沒人意識到,我寫那首廣為傳誦的謠曲《被傳訊者謠》的時候,心里想的就是圣約翰筆下的這一段。如同世界末日那四只獸的眼睛一樣(回想一下,四只獸里恰好也有一個人類),阿馬爾戈和他的馬的眼睛也不曾閉上。他們失眠,惶惑難安,行過達利風格的金屬群山之景,紙牌在那景色里結成冰霜。當阿馬爾戈終于得知他將在兩個月后死去時,他尋得了心靈的寧靜。他過完在地上的日子,躺下,然后安睡了。真相令他自由,正如圣約翰所言[44];但為這份自由,阿馬爾戈付出了生命的代價。他靜止的影子投在臥室粉刷過的墻上,詩歌于此結束。

毋庸贅言,后來我再回想起這首詩,意識到我對自己的命運做出了恰恰相反的預言。對命運無知的阿馬爾戈的失眠令人聯想到地獄里無盡的不眠,但死亡本身卻并非休憩或遺忘,而是意味著一個人在世界和靈魂中經歷過的一切將永存永在。可以說,詩人的職責就是虛構人們忘卻的過去,預見大地上、螺旋中一切未來的顛倒形象。

(“佩佩-伊略上了年紀,發了福,還得了痛風,有人勸他放棄斗牛,你知道他說什么嗎?我會從這兒走著出去,走大門,手里捧著我自己的內臟。”)桑切斯·梅希亞斯死時,我又想起年邁而保持貞潔的圣約翰見到的那些末日怪物,它們渾身遍布眼睛,立在無限之海前。那是主歷一九三四年,如今再想起那年,我發覺后來降臨于我們民族的浩大悲劇曾有過何等清晰的預兆,我們又是何等地無知以至于意識不到。對即將到來的命運,我們總是明白得太晚,無論是在人世間,還是在這個由空置的池座和幽靈的記憶所棲居的劇場構成的監獄里,都是如此。

那年身受重傷的斗牛士有四十個。每個月都有一個斗牛士死于伊比利亞斗牛場[45]的不同角落,加起來一共十二個。伊格納西奧·桑切斯·梅希亞斯曾兩次退役,理由都是同一個:“到了我這把年紀,再穿著粉紅長襪讓人觀賞,未免有些太荒唐。”但他兩次都反了悔,又重回斗牛場。他并不缺錢,也上了年紀。他在午后被牛頂傷時已有四十三歲,早過了適合斗牛的年齡。那是八月初,他在拉科魯尼亞,跟貝爾蒙特[46]和奧爾特加[47]一起斗牛。貝爾蒙特入場,正要刺死一頭阿亞拉[48]的牛之際,牛猛地沖向他,貝爾蒙特的斗牛劍擦過牛頸,脫手飛出,竟朝觀眾席落去,劍尖插進一名觀眾的咽喉,左右貫穿。那人還不到二十歲,失血過多,不省人事,最后死在了醫務所。那場斗牛結束的時候,從馬德里拍來一封電報,傳來奧爾特加的兄弟突然的死訊。奧爾特加跟他的堂兄弟還有經紀人多明金一起乘車離開,但三人還沒開出加利西亞就出了車禍,奧爾特加的堂兄弟帕科·卡瓦列羅當場去世。接連不斷的不幸壓垮了這位斗牛士,他不愿再照原定合同參加十一日在曼薩納雷斯[49]的斗牛。十日夜里,桑切斯·梅希亞斯剛結束一場在韋斯卡[50]的斗牛,就去了薩拉戈薩[51]。他不顧整個斗牛班子的勸阻,同意代替奧爾特加上場。其他人認為他第二天下午會太累,對付不了阿亞拉的牛,但也并不覺得格外危險。吉卜賽助手們勸阻他則是為著更為可怕、更避無可避的緣由,但并沒有說出口。兩三周以前,他們就聞到伊格納西奧身上的死味。那種膿水和枯香堇的臭味只有吉卜賽人才聞得出來,在賓館的狹小空間里簡直不堪言狀。吉卜賽助手們必須努力克制,才能不向桑切斯·梅希亞斯透露此事。

據說伊格納西奧最后到達曼薩納雷斯時已經疲憊不堪。途中花去許多個小時,穿過陽光炙烤的公路和蟬鳴不息的田野。被牛刺傷的那個下午,他跟“小螺紋”[52]和科羅查諾[53]一塊斗牛。歸他負責的是第一頭牛,這頭牛也是阿亞拉的,名叫格拉納迪諾,黝黑而雄壯。伊格納西奧坐在斗牛場的圍欄邊,做了個自殺般危險的逗耍動作。人群歡呼起來。伊格納西奧打算再來一回,但這次格拉納迪諾把角刺進他的左大腿,將他掀過了圍欄。那時他尚且清醒,請求把他帶去馬德里。斗牛開始前,他去看過鄉里的醫務所,認為那兒醫療條件不夠,照料不周。但他們不得不在曼薩納雷斯先給他施行急救,塞住他血流不止的傷口。假如當初在斗牛場上做了恰當的處理,那傷口也許本不會奪走伊格納西奧的性命。然而,從那時起,種種不幸就像櫻桃一般彼此纏繞。汽車在去馬德里的半路上壞了,別人誰也不愿意載伊格納西奧,不想讓他的血弄臟自己的車。他們花了九牛二虎之力,過了好幾個小時才修好故障,重新上路。與此同時,他們不得不給桑切斯·梅希亞斯更換外敷藥物,因為地獄般的炎熱已讓敷料開始變質。等他們終于抵達馬德里,來到塞戈維亞醫生的診所時,桑切斯·梅希亞斯雖然意識尚存,但卻已經因高燒陷入譫妄,大聲呼喊著他的兒子,呼喊著我。那個不像是女人所生,而更像是用櫟木一口氣雕成的男人已經變回了一個幼童,喊著要我們跟他玩拍手游戲[54]和搶位置游戲[55]。

那時我不愿走進診所,更不愿走進那間屋子。未來我將在我最哀痛的一首詩里寫道,那間屋子“耀著苦痛的暈光”[56]。好幾個小時里,我一直待在人行道上,詢問每位來訪者伊格納西奧的情況。他們說他傷勢惡化,希望愈發渺茫。他們反感我的態度,因此移開目光,不直視我的眼睛。他們以為我不進門只是出于非理性的恐懼,覺得一個娘娘腔面對死亡當然會恐慌。我多想在大街中央沖著他們喊出紀德對自己原則的聲明:“Je ne suis une tapette! Je suis un pédéraste!”(我不是個娘娘腔,搞搞清楚!我是個雞奸者!)[57]我并沒有害怕死亡害怕到以為它會傳染。我雖然不承認宇宙的邏輯,也不接受地獄的荒謬,但從來沒有不理智到那種程度。實際上,后來我在詩中直面伊格納西奧命運的那份勇氣無人能及。即使有人能像我一樣勇敢,也做不到為伊格納西奧的男子氣概留下證言。就算是阿爾貝蒂獻給伊格納西奧的挽詩,在我的詩旁也相形見絀。我只是沒法看伊格納西奧受苦,沒法親眼看著壞疽無可救藥地摧毀他,將他變成他此前從不曾成為過的人,也就是說:一個死者。

伊格納西奧本人在譫妄中大概以為,我不愿見他是出于性倒錯者的軟弱。他的眼睛出現在我的夢里,譴責著我。在我的那些噩夢里,他的眼睛睜得大極了,那張寬額、長頜、陽剛而不乏敏感的臉上投出嚴厲的目光,緊緊盯著我。因前幾年禿頂而愈顯寬大的斑巖似的額頭下,一對靜默的瞳仁控訴著我,糾纏著我。我知道自己在做夢,卻無法醒來,無法逃離他復仇般的凝視。他的目光譴責著我的缺席,譴責著我生為同性戀的罪孽,可是,就算我生來是個完整的男人,他也一樣能怪罪我。

伊格納西奧的眼睛在夢與醒之間糾纏著我。恐怕在那時,在他死前,我就已想出挽歌的雛形。我想,在他被牛頂傷的最終時刻,伊格納西奧大概不會合上眼,就像那些末日的怪物,在那個好像碧玉和紅寶石的男人面前永遠定定地瞪著眼睛。我想即使在他死后,那雙眼睛也會依然圓睜,誰也無法用手帕掩上它們。永恒將會把他變成一頭晦暗的彌諾陶[58],野獸與被害者將混為同樣的殘骸。那些骨頭響如腳步、鳴如燧石的雄壯亞當們,沒有一個敢在他靈堂中央的凝滯眼神里自照,如同我不敢在他的彌留時刻探望他,盡管緣由大相徑庭。

說來諷刺,伊格納西奧,這位世上最勇敢的斗牛士,竟會指責我怯懦如閹人。諷刺,的確,因為從前他也曾在我面前溫順而令人羞愧地低下頭顱。我們都見過他在科爾多瓦集市[59]手拿斗牛布橫桿,在一頭巨大如吉桑多石獸雕像[60]的公牛前屈起一邊膝蓋,用另一邊膝蓋輕撞它的口鼻,引它攻擊。那頭牛的牛角尖刮過他的胸口,假如它突然暴起,定會刺穿他的身體。此舉盡管魯莽,也并非全然盲目,他深知那群牛的習性,并不害怕被攻擊。然而,就算他預感到自己會被攻擊,他也會試試運氣。伊格納西奧英勇無比,從不會感到半點恐懼。

我指的是生理上的恐懼。道德上的恐懼他仍能敏銳地感知。到他死前兩三年的時候,他已和“阿根廷女郎”[61]做了將近十年情人。我很喜歡“阿根廷女郎”。我的戲劇處女作是部帶序幕的兩幕劇,當時飽受非議。她在那部劇里飾演蝴蝶一角。后來我為伊格納西奧寫的挽歌將會題獻給她,盡管當時我們三個人誰也沒有料到。她對我總是懷著難舍的柔情,像母親又像姐妹。有些女人就是會對我這樣的男人產生這種感情。當時她已是聞名全歐洲的舞蹈家,卻同意出演那部如今已無比遙遠的戲劇,一個將將二十歲的毛頭小子寫的戲劇,并且從未因那部劇的失敗而責備我。我或許會忘記仇恨,但從不會忘記感恩,那時她愿意屈尊出演我的戲劇,我一直銘記在心。后來,我寫的詩和其他劇作讓我出了名,而她對我的作品贊不絕口,說她一直相信我的才能,相信命運定會令我成功。打從一開始,她就向我透露了她與桑切斯·梅希亞斯的戀情。之前她可能也愛過、享受過其他男人,但伊格納西奧令她轉眼陷落,愛得破釜沉舟。我知道伊格納西奧不會離開他隱忍又善妒的吉卜賽妻子,那位“雄雞”家族[62]的小妹;他也不會放棄皮諾蒙塔諾[63]的莊園,不會拋棄立志成為斗牛士、叫他分外掛慮的兒子。(“如果非得有具支離破碎的尸體被抬進家里,我希望是我而不是我兒子的尸體。”“阿根廷女郎”告訴我,伊格納西奧曾這樣對她說。)從前我沒有察覺,事到如今,在這地獄螺旋中,我方才明白伊格納西奧的話如何變成我挽歌中的詩句。那時我在詩中寫,誰也不認識那具存在的肉體,他躺臥其上的石板不認識他,腐爛遺體下的黑緞子也不認識他。“阿根廷女郎”搖著頭繼續說,即使伊格納西奧離開了他的妻子、兒子和莊園,他最終也會回到他們身邊,就像他一度宣布退出斗牛界,最后卻又重返斗牛場一般。“那是他的命,你懂嗎?他逃不掉。連死在斗牛場上都是命中注定。”

假如有本不可見的生命之書,提前記載伊格納西奧的所有經歷,那么書上大概也會有一處腳注記述他另外一些露水情緣。他曾和一位已為人妻為人母的外國女子有過一段戀情。兩人是我介紹認識的,但我已經忘了女方的名字。此前從不嫉妒伊格納西奧妻子的“阿根廷女郎”,現在也被氣憤、懷疑和怨憤壓垮了。她幾乎天天給我打電話,要么就上門來找我,反復講著同樣的話,吐露她的絕望。為了躲她,我從馬德里逃回格拉納達我父母的房子里。說得更清楚些,我強逼自己逃離馬德里城,去歇息一番,跟我不愿在伊格納西奧彌留時分去探望他,都是出于同一個理由:我受不了對他人的痛苦無能為力。回到馬德里后,某個寧靜的周日清晨,我和幾個朋友正坐在格蘭大道[64]一間咖啡館里,伊格納西奧漫不經心地走了進來。他停在我們桌前,叉開雙腿,站穩腳跟。他的外套大敞著,大力士般的寬肩下雙臂在背后交叉,帽子從光亮如石英、如長石的頭頂向后滑。誰也沒請他入座。他輕蔑地掃過我的同伴,一幫吉卜賽小伙子,技藝青澀的歌手,打扮招搖,卻無甚才華。

“你什么時候從格拉納達回來的?”他問我。

“十來天前吧。”我說了謊,其實我回來還沒五天。

“怎么見你就這么難?你跟我保證過,你回來會告訴我。”

“我就是沒告訴你。”

“為什么要躲著我?”

“你心里最清楚。”我降低聲調,但語氣仍冷淡嚴厲,“你把我一直深愛的人逼得走投無路。那個外國女人是有夫之婦,而你之前有‘阿根廷女郎’。”

“你不能因為這個就像躲麻風病人一樣躲我。能不能私下聊兩句?”

“我對你沒什么好說的,伊格納西奧,我們最好別再見面了。”

咖啡館里的人認出了他,朝我們這邊看過來。他知道自己正被陌生人像看馬戲一樣好奇地打量、議論,但卻無法動彈。他沒法走開,也沒法坐下,因為誰也不請他入座。這個男人曾經跪在公牛面前,用膝蓋撞牛,引誘它們扭頭猛刺,現在卻定定地站在原地,當著陌生的人群,當著我這些吉卜賽小伙子的面,向輕慢的對待低頭。我直直地看著他的眼睛,而他垂下眼,肩膀似乎在倫敦剪裁的厚呢大衣里垮了下去。我的吉卜賽小跟班們笑起來,低聲講些粗俗的小話。

“你們現在去哪里?”他咬著嘴唇問,聲細如絲。

“我去吃午飯。”

“跟你的朋友們一起去?”

“對,跟他們一起,上平常那家餐館。”

“我陪你們一塊。”他小聲堅持。

“沒人邀請你。”

伊格納西奧慢慢縮起身體,努力想在地上找條縫,藏起他挫敗的眼神。他知道我平時多么崇拜他,知道我此前多么敬佩他斗牛場上的勇猛、他戲劇上的才能。他會在斗牛場的圍欄踏板[65]邊逗引出欄的公牛,也會寫一些荒誕的短劇。盡管不曾向他本人求證,但我很早以前就相信,他的超現實主義作品與他斗牛的技藝屬于同一種賦予生命以意義、向宇宙揭露自身的努力,這種努力偉大而又有著自我毀滅的特性。然而對他和我都很諷刺的是,見他如此順服,我又厭惡自己意外的強硬與荒唐的殘忍。可是,即使發覺自己強硬又殘忍,我也無法將這部分從我天性中割去。

“餐館是公眾場所。”他最終嘟囔道,“我也可以上那兒喝咖啡。我想去就去。”

我不發一語,而他拖著步子離開,沒再看我。他走時同來時差不多,雙手仍在兩脅處交叉,罩在敞開的大衣下頭,只是背有些駝。那時我都快忘了“阿根廷女郎”,也快忘了我是在為她受的苦抱不平;但我卻想起了伊格納西奧愛過的許許多多的女人們。讓他投入她們懷抱的不是色欲,不是傲慢,也不是愛情,盡管他自以為同時愛著她們所有人。床笫、斗牛場和劇院都只是他的舞臺與試驗臺,他在其中培養并扮演著真正的伊格納西奧·桑切斯·梅希亞斯,一個每時每刻都在超越宇宙為他框定的身份的伊格納西奧·桑切斯·梅希亞斯。后來,到內戰爆發前夕,到我死前不久的時候,我將再次想起伊格納西奧以及我對他做出的總結。那時正是安菲斯托拉俱樂部[66]演出幕間休息的時候,何塞·奧爾特加-加塞特[67]過來同我交談。“人永遠不僅僅是人。”他叼著長長的象牙煙嘴,同我談起不知何人。他的煙嘴款式像是瑪琳·黛德麗會用的類型,末端燒著波邁香煙。咬著煙嘴的牙齒很年輕,和他的歲數極不相符,叫人吃驚。“我不同意。”我反駁,“不過,有些人倒確實在努力超越自身。伊格納西奧·桑切斯·梅希亞斯就是如此。他死在曼薩納雷斯的斗牛場上,到現在已經快有兩年了。”

我剛和兩個學徒歌手[68]在餐館坐下,伊格納西奧就獨自一人來了。他在角落一張桌旁坐下,背靠著墻,傾身向前,手邊放一杯雪利酒,也可能是曼薩尼亞雪利酒。他久久地坐在那兒,像等著墻壁倒下來,砸碎在他背上。他時不時偷偷瞥我一眼,又轉回去盯著桌布,陷入沉思。我沒等那兩個吉卜賽小伙喝完大蒜湯,就粗魯地把他們打發走了。他們離開時毫不意外,也沒感覺不舒服,因為我慷慨得很,讓他們情愿如此卑微。他們是我黑暗的惡習,與我不能道出名字的那種愛天差地遠。當時我對誰都不曾懷有那種愛。我認識他們時,正處在我人生中唯一一段豐衣足食的日子里。我為他們揮霍劇作的報酬,只為讓他們偷偷給我一個吻。之后我又因為恨他們而恨上自己。

等到只剩下我一人,我無所顧忌地打量起伊格納西奧來。他的顱骨在皮膚下清晰可見,像達利用炭筆畫的弗洛伊德的透明頭骨。(弗洛伊德言之鑿鑿,將達利稱作“狂熱西班牙人的完美典范”。)桑切斯·梅希亞斯的額骨很寬,兩邊的顴骨、太陽穴間距很大。固執的天性使他的下頜總是緊繃,嘴唇緊貼牙齒。那時我大概無意中已經猜到,我和伊格納西奧兩人都將很快死去,血染大地。近十年前,我已在《夢游人謠》的一個人物身上預言了我的命運,仿佛他是我的替身。他被憲警追捕,身負刀傷到來,向他死去愛人的父親請求,讓他在愛人鋪著細亞麻床單的鐵床上死去。詩中的交易最終沒能談妥,我也沒能預見注定降臨在我身上的命運。然而,或許是詩人的感覺與本能察覺到了理性和意識無法澄清的事,我驚覺自己竟向伊格納西奧招起手來。他望著我,卻像視而不見,仿佛不明白我的意圖,不確定我真實存在。我不耐煩地催促,最后終于讓他起身,猶疑地走到我這張桌來。他似乎弄不清我究竟是在叫他,還是在叫某個外表和靈魂都與他別無二致的復制品。之前在咖啡館的場面再次重演:所有人都看向我們。伊格納西奧還沒表明身份,他們就先認出他來;但那時我已不在意陌生人的關注。生活從真實變為謊言,有時自覺被人觀察再正常不過,正如劇院里會坐著觀眾。我摟過他的肩膀,把菜單遞給他,一面凝視著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又大又黑,虹膜周圍燃燒圈圈銀線。

“行了,兄弟,”我低聲道,“告訴我你想吃點什么,再給我講講夏天的斗牛怎么安排。”

在分配給你的地獄劇場的大廳里,你在馬德里的最后一日隨著回憶浮現,上演。一九三六年七月十六日,那個星期四,那個西班牙內戰在非洲爆發的前夕所發生的一切,都分毫不差地重現眼前。前一晚你夢見另一個男人的畫作,那幅畫似乎繪制在一塊玻璃上,玻璃又鑲在木板里。畫的下方,拉斐爾筆下的帕里斯睡夢沉沉,對美惠三女神的到來一無所知。在他身邊,你見到一枚張開的貝殼。你為達利寫頌歌的那段日子里,你曾在里加特港[69],在達利畫過的某片奇妙海域邊端詳過那枚貝殼。它的凹陷一半是白色,一半是赭石與暗紅色,一圈邊緣被太陽染金。(“他們用精確的拉丁學名稱呼它:Crepidula Onyx[70]。”你們的友誼仍未結束的那幾年,達利曾這樣告訴你,他總愛集藏一些無用的知識,“在熱帶太平洋地區,人們管它叫縞瑪瑙拖鞋[71]。”)縞瑪瑙拖鞋另一側,一只巴利[72]白鞋挨著它和帕里斯。一只鞋幫很低的白鞋,你立即認出它正是你自己的鞋。是你那位智利外交官朋友卡里略·莫拉[73]硬逼著你買的,他看煩了你蹬著那雙帶搭扣的笨重鞋子,管它們叫瘋女胡安娜[74]夫人的涼鞋。縞瑪瑙拖鞋上方,玻璃畫的正中,懸著一枚閃著珠光的巨大貝殼。貝殼的空陷處是一整個銅色、暗紅與金黃色的漩渦,一個被截斷的女性裸體在上方懸著,或被什么托舉著,她的手中拿著一顆蘋果。毫無疑問,這是拉斐爾三女神之一的部分軀體,雖然拉斐爾從沒畫過這樣畸形的東西。達利也沒有,盡管貝殼右側出現一座有著平滑坡面和金屬峰尖的山巒或懸崖,叫我想起里加特港。巉巖上冒出一只蹲伏在地的巨猿,像被無形的,或者是在夢中被忽略了的重負壓垮。它幾乎與巖石同高,但身體澄黃透明,好似貓眼石雕成,瞳仁渾圓湛藍,猶如綠松石。珍珠色澤的巨貝正中,你看到另一枚貝殼,仿佛一塊被切開的鑲板,又像老樹上的一條割痕。你也可能將它認成一道凝為化石的目光,來自某個遠古的人類,那時我們這個物種還沒有誕生——我們這個物種并非一直是人類,甚至注定有朝一日無法再做人類。貝殼的外側是靛藍色的,形似樹皮,下方則呈現干樹脂的色澤。橫向切口中央顏色變深,泛起藍色,像金屬化的眼睛中露出隱蔽的瞳孔。這夢境仍然殘存一線,如今在舞臺的最高處,帕里斯沉睡的形象之上萌芽。它是另一道螺旋,屬于一枚同懸崖上的猿猴一般巨大的螺殼,螺旋中心的紅色巨弧后接著一道棕褐色的弧線,層層疊疊如不斷擦去重寫的羊皮卷。這些弧線緊鄰著另一位拉斐爾的美惠女神的曲線,她背朝觀者,張開雙臂,將這些曲弧緊抱在她赤裸的身體上。至于第三位神祇,無論是當時還是現在,你都只看見她從胸部被截斷的軀體。那尊栩栩如生的胸像從她同伴的前臂上方探出頭來,又或者它是萌發于那只獨一無二的蝸牛被剝下的硬殼,要么就是誕生自赤紅與棕褐的斜面間被剃刀劃開的一道皺褶。

你從這些怪夢中醒來,心想,那天要發生在你身上的事都已發生過了,包括你對噩夢的記憶。比起心想,更像是察覺到一種預感。說得更詳細些:并不是說,你在伊格納西奧身上隱隱猜到自己曾是另一個人,又在那個冬天周日格蘭大道的餐館中,由走近你桌子的他本人證實了你的猜測。你確信的是,你在一九三六年七月十六日那個星期四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語,都曾在許久以前完全相同的某天做出、說出。但你猶豫了,疑惑自己是否真的曾經經歷過兩次那段時光,是否真的已在你靈魂最非理性的部分中預感到,在你本人抵達地獄之前,那里就已開始演出你的節目。我們的記憶很可能比我們率先到達這螺旋上的舞臺,我們尚未在地上經歷某事,對它的回憶就先在此處誕生。總而言之,你自己拿不定主意,不知道沿著走道斜坡的第三間劇場里的那個人是死是活。你看著他舞臺上的那座教堂,偶爾會懷疑,在死亡前夕,回憶會先于我們進入永恒。也許可以懷疑得再深一些,問自己,是否這個世界早就為我們備好了專屬的劇院池座,遠遠早過另一個世界中的我們被孕育的時刻。

無論如何,正如此時在舞臺上演的那樣,當你仍穿著晨衣和拖鞋,煮第一份加奶咖啡時,你阿爾卡拉街[75]那套公寓的門鈴響了起來。你毫不驚訝,也不愿去猜測是誰,因為你暗暗害怕知道來人的身份。按鈴的是位年老演員,他失了業,被尚可接受和難以想象的種種不幸百般摧折。前一天晚上,他差點從你這兒提前討走一大筆錢。你請他一起用早餐,兩人在挨著陽臺的工作室里站著喝咖啡,吃馬利餅[76]和涂了果醬的吐司。你在一首詩中曾留下遺囑:你死后,應當把陽臺敞開,讓風穿過,然后將你埋葬在風向標中。流動商販在人行道上叫賣著海蟹、鰲蝦、阿斯托加[77]的黃油蛋糕和米拉弗洛雷斯[78]的奶酪塊。陽光洶涌而入,潑灑在明亮的鑲磚地板和蓋著沙發的莫莫斯特南戈[79]毯子上。

“我的不幸您數都數不清。連我自己都沒法全講個遍,總會漏掉最重要的幾件。”

“……”

他猶豫了一瞬間,不知道要把空杯子放到哪里。你準備去接,好讓他繼續抱怨下去,但他搶先一步,把杯子放在了陽臺的石頭地板上,貼著門檻底部,緊挨白色的百葉窗片。他從手指上舔掉果醬,繼續他那由稱頌與學究式的追問構成的哀歌。

“您還很年輕,但已收獲了應有的聲名。您有著天生的才能,這點誰也不會冒昧地否認。因此,思索我今天、昨天和前天的生活時,我想斗膽問問您的看法。請您告訴我,我們生下來是為了什么?”

“……”

“我來告訴您。是為了死去,雖然我理解不了其中的道理。但無論如何,不會像我命里攤上的這樣,只是為了受苦。對于像我這樣不幸的人生,總結一下就會得出結論:我來這世上一定是來錯了,因為就算是再微不足道的人生,那位天上的大建筑師也不至于把它造得如此糟糕。您認為呢?”

“……”

“要是我就會說,我在這兒就是個錯誤,我本該出生在別的年代,出生在我家族過去的另一個時期,那時,無論是在我父親還是我母親的家族中,都總是有光耀門楣的著名演員。您知道我的一位曾祖母是偉大的邁克斯[80]的姐妹嗎?”

“……”

“對,先生,就是那個在斗牛表演的午后對著斗牛士科斯蒂亞雷斯[81]起哄,結果被對方回喊‘邁克斯先生,邁克斯先生!這里可不是劇院!你在這里可是會真的死掉!’于是發現自己遇上對手了的伊西多羅·邁克斯。我猜您已經聽過這故事了。”

“……”

“在我們家,這個故事從曾祖母起代代相傳。順便一提,曾祖母在堂萊安德羅·費爾南德斯·德·莫拉廷[82]的《新喜劇》首演中登場,飾演年輕的瑪麗基塔。她還出演了《燈火凡丹戈》[83]里的梅蒂奧庫羅,但它只是部幕間劇,沒那么叫我們自豪。我就應該出生在從前那個有《新喜劇》和《燈火凡丹戈》,有邁克斯和科斯蒂亞雷斯、戈雅[84]和莫拉廷的年代,和我的曾祖母結婚。如果是這樣,我猜我的生活就不會像現在這樣悲慘,好似一部寫砸了的希臘悲劇。您是一位才華橫溢的年輕人,或許能回答這兩個在我眼里連體雙生的問題。為什么我們來到這世上?為什么我們來到這世上的時間唯一而無法轉圜?”

“……”

門鈴又響了三次,你立即認出來人。是拉法埃爾·馬丁內斯·納達爾[85],之前他允諾當天一點整來接你,一起用午飯。他的腦袋不知因什么病生滿了痂,為了往痂上涂硫磺,一度把頭發剃得精光。現在頭發又長了起來,微微卷曲,緊貼頭皮,下邊是一張長臉,一對像小耳朵羊一樣的小巧耳朵。他在沙發上翻一本書,耐心地等著你,與此同時,你給了梅蒂奧庫羅的曾孫幾枚比塞塔、一封交給羅拉·門布里維斯[86]的推薦信。那封信是你坐在桌前,面對著那幅畢加索為巴爾扎克《不為人知的杰作》所作的迷宮畫,在一張四開紙[87]上寫成的。那位演員莊重地向你道別,然后離開,拉法埃爾則繼續等著你剃須穿衣。到了街上,太陽以其生石灰般的光輝迎接你們,而你這才想起自己關上了陽臺,把空咖啡杯忘在了外頭。

“伊格納西奧·桑切斯·梅希亞斯死的那年,我在這間餐廳和他吃了最后一頓午飯。就是在這張桌子上。”你們剛一坐下,你就說,“我有種預感,我們倆之后也不會再一起來這兒了。”

“那場悲劇發生快要過去兩年了。”他接過話,但故意忽略了你的預言,“可有時我會覺得伊格納西奧并沒有死去,曼薩納雷斯斗牛場上的刺傷還沒有發生,即使它會無可避免地來臨。我不知道有沒有解釋清楚。”

“我完全理解。一方面,我會發誓說,我們再也不會在這里,也不會在任何其他地方一起吃午飯。”你終究是個安達盧西亞人,說著摸了摸桌布下面的木桌板[88],“另一方面,我也很確信,今天早上發生的一切此前都在同樣的地點發生過。”

那時他正要回答你,正如此刻在劇院中上演的一樣,但餐廳領班[89]和看似來自外省的一對新婚夫婦打斷了你們的對話。領班帶來了菜單,那對年輕夫婦則想知道——又來了[90]——你是不是就是寫下《不貞之婦》的那位詩人?他們請你簽名,你簽了,用你首字母拉得極長的纖細字體。在永恒中,你會覺得這字體太俗氣,像出自一位可笑的女才子[91]之手。他們很感動地走了,走前緊緊握住你的手,告訴你他們都是老師。馬丁內斯·納達爾一邊點菜,一邊微笑著,用肯定的口氣說,你的朋友們很快就不能陪你上街了,因為女人們會爭相親吻你的雙腳,就像何塞利托[92]在塞維利亞經歷過的那樣。你回答,何塞利托死前的那個晚上,也有個女人朝他大喊:“但愿你明天在塔拉韋拉[93]被牛頂死!”神準時地實現了她的愿望。拉法埃爾搖了搖頭,不再說話,因為開始上菜了。你幾乎一口菜都沒嘗,那天你對一切都無所謂,只關心自己的命運,你害怕它已成定局。

注釋

[1]伊登梅爾湖(Eden Mills)位于美國佛蒙特州,洛爾迦1930年曾在此度夏日,并寫下《伊登梅爾湖的詩篇》(Poemas del Lago Eden Mills)。——譯者(如無特殊說明,本書腳注均為譯者所注。)

[2]阿爾塔米拉洞穴(Cueva de Altamira)是位于西班牙坎塔布里亞自治區的考古遺跡,洞內存有舊石器時代晚期繪畫,描繪野牛等多種動物。

[3]阿爾諾·布雷克爾(Arno Breker,1900—1991),德國雕塑家、建筑師,曾為納粹德國創作大量雕塑作品。

[4]伊格納西奧·桑切斯·梅希亞斯(Ignacio Sánchez Mejías,1891—1934),西班牙著名斗牛士,與西班牙“二七一代”詩人,尤其是洛爾迦私交甚篤。

[5]“吶喊的幽暗根須”出自《血婚》里的臺詞:“那里被纏著顫抖的是/吶喊的幽暗的根”(donde tiembla enmara?ada / la oscura raíz del grito)。

[6]阿爾·卡彭(Al Capone,1899—1947)美國芝加哥黑幫首領。

[7]阿拉梅達咖啡館(Café Alameda),格拉納達的一間咖啡館。20世紀20年代初,格拉納達一批知識分子常在此聚會,組成文學社團“小角落”(el Rinconcillo)。

[8]何塞·德爾加多·格拉(José Delgado Guerra,1754—1801),人稱佩佩-伊略(Pepe-Hillo),西班牙斗牛士,被認為奠定了西班牙斗牛的規則與風格。

[9]邁索隆吉翁(Messolonghi),希臘城市,拜倫在此病逝。

[10]原文為法語。

[11]拉法埃爾·阿爾貝蒂(Rafael Alberti,1902—1999),西班牙“二七一代”詩人、作家。

[12]瑪麗亞·特蕾莎·萊昂(María Teresa León,1903—1988),西班牙“二七一代”作家,拉法埃爾·阿爾貝蒂的第一任妻子。

[13]馬克達城堡(Castillo de Maqueda)為西班牙托萊多省的一座古堡,歷史已逾千年。

[14]路易斯·德·萊昂修士(Fray Luis de León,1527/1528—1591),西班牙文藝復興時期神學家、詩人、天文學家、人文主義者,奧斯定會修士。

[15]火焰和金雀花在西班牙語中分別為“llama”和“retama”,押全諧音“ama”韻。

[16]豐裕之角起源于希臘神話,是豐饒的象征,形狀為一枚涌出水果等食物的山羊角,常見于藝術作品中。

[17]正午之地(tierra del mediodía)是《舊約·民數記》舊版雷納·巴萊拉譯本中對亞瑪力人居住地的西班牙語翻譯,中文和合本譯為“南地”。

[18]拉斯柯爾尼科夫,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說《罪與罰》主人公,出于沖動和錯誤的信念用斧頭砍死放高利貸的老太婆,又失手殺死老太婆的妹妹。

[19]保羅·委羅內塞(Paolo Veronese,1528—1588),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畫家,《迦拿的婚禮》為其代表作,取材于耶穌在迦拿的一場婚禮上將水變為美酒的圣經故事。

[20]彼得羅·阿雷蒂諾(Pietro Aretino,1492—1556),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詩人、作家、劇作家。阿雷蒂諾的形象出現在《迦拿的婚禮》中,見證了耶穌將水變為酒的奇跡。

[21]西班牙文藝復興時期的椅子樣式。椅面長方形,由皮革制成,椅面下方有一橫木,椅背一般為皮革或天鵝絨。有些教士椅上帶有合頁,方便折疊攜帶。

[22]梅赫倫,比利時弗拉芒大區安特衛普省城市,歷史上以制造毛料、花邊、木刻等聞名。

[23]比森特·布拉斯科·伊巴涅斯(Vicente Blasco Ibá?ez,1867—1928),西班牙“九八一代”作家、記者、政治家,文學上推崇自然主義和現實主義風格,著有《血與沙》《茅屋》等小說。

[24]原文括號外為意大利語,括號內為西班牙語譯文,此處譯出西班牙語,保留意大利語。

[25]原文為意大利語。

[26]庫埃爾加姆洛山谷(Valle de Cuelgamuros)位于西班牙馬德里自治區圣洛倫索-德埃爾埃斯科里亞爾市轄區,瓜達拉馬山脈西南。拉納瓦巨巖(El risco de la Nava)位于這一山谷,佛朗哥在此下令建造“烈士谷十字架”,以悼念內戰中佛朗哥一方的陣亡者。

[27]神甫門(Portera del Cura)位于庫埃爾加姆洛山谷西北,曾為通向埃斯科里亞爾皇家林苑的入口之一,因鄰近“神甫之家”(La Casa del Cura)而得名。

[28]圣胡安山(Cerro de San Juan)是位于西班牙馬德里自治區埃納雷斯堡市西南部的一座孤山,得名于曾在此建立的敬奉施洗者約翰的隱修院。

[29]亡女山(La Mujer Muerta)位于西班牙塞哥維亞省,為瓜達拉馬山脈的一部分,因狀似一位躺臥的女子而得名。

[30]佩德里扎巖山(La Pedriza),字面義為“多石的”,是一座位于瓜達拉馬山脈南坡、馬德里自治區西北的花崗巖巨山。

[31]塞爾烏納爾山(El Cervunal),西班牙塞哥維亞省內屬于瓜達拉哈拉山脈的一座山峰。

[32]馬丘塔斯雙山(Las Machotas),西班牙瓜達拉馬山脈面向馬德里的坡面上的兩座山頭。

[33]阿班托斯山(Los Abantos),屬于西班牙瓜達拉馬山脈的一座山峰。

[34]“費利佩二世之座”(Silla de Felipe II)是馬丘塔斯雙山腳下的一座花崗巖亂石崗經人工開鑿過的區域,費利佩二世曾在此監督過埃斯科里亞爾圣洛倫索修道院的修建工程。

[35]埃爾埃斯科里亞爾(El Escorial)為馬德里自治區西北的一個市鎮,位于瓜達拉馬山脈南坡腳下,費利佩二世曾下令在此建造圣洛倫索修道院。

[36]指《約翰福音》《路加福音》《馬可福音》《馬太福音》四部福音書的作者。

[37]指信、望、愛三美德。

[38]指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藝術家米開朗基羅·博納羅蒂(Michelangelo Buonarroti,1475—1564)。

[39]曼努埃爾·德·法雅(Manuel de Falla,1876—1946),西班牙作曲家,洛爾迦的好友。

[40]《利劍如唇》(Espadas como labios)為洛爾迦的好友、“二七一代”詩人比森特·阿萊克桑德雷(Vicente Aleixandre,1898—1984)的詩集。

[41]包括此句在內,此段大部分文字出自《新約·啟示錄》第四章,但作者對說法有改動。譯文參考和合本。

[42]約阿基姆·帕蒂尼爾(Joachim Patinir,1480—1524),文藝復興時期佛拉芒畫家,擅畫風景及歷史題材。

[43]薩爾瓦多·達利(Salvador Dalí,1904—1989),西班牙超現實主義畫家、雕塑家,為超現實主義代表人物之一。

[44]《新約·約翰福音》第八章第三十二節:“你們必定認識真理,真理必定使你們自由。”西班牙語的“真理”(la verdad)同時有“真相”的含義,此處應指阿馬爾戈得知自己的死亡命運,故譯為“真相”。

[45]拉蒙·德爾·巴列-因克蘭(Ramón del Valle-Inclán)著有題為《伊比利亞斗牛場》(El ruedo ibérico)的系列小說,開創以“伊比利亞斗牛場”代指西班牙的先河。

[46]胡安·貝爾蒙特(Juan Belmonte,1892—1962),西班牙著名斗牛士,被認為是現代斗牛的奠基者。

[47]多明戈·奧爾特加(Domingo Ortega,1906—1988),西班牙斗牛士。

[48]指牧場主德梅特里奧(Demetrio)和里卡多·阿亞拉兄弟(Ricardo Ayala)。

[49]曼薩納雷斯(Manzanares),西班牙卡斯蒂利亞-拉曼恰自治區雷阿爾城省的一個市鎮。

[50]韋斯卡(Huesca),西班牙阿拉貢自治區北部韋斯卡省首府。

[51]薩拉戈薩(Zaragoza),西班牙阿拉貢自治區薩拉戈薩省首府。

[52]“小螺紋”(Armillita),墨西哥斗牛士胡安·埃斯皮諾薩·紹塞多(Juan Espinosa Saucedo,1905—1964)的綽號。

[53]阿爾弗雷多·科羅查諾·米蘭達(Alfredo Corrochano Miranda,1912—2000),西班牙斗牛士。

[54]拍手游戲(el chirimbolo),一種以兩人拍手、碰肘、前后踏步為主要動作的兒童游戲。

[55]搶位置游戲(el juego a las cuatro esquinas),一種五人搶四個固定位置或座位的游戲。

[56]沿用戴望舒譯文,見花城出版社2012年版《洛爾迦的詩》中《伊涅修·桑契斯·梅希亞思挽歌》一首。

[57]原文括號外為法語,括號內為西班牙語譯文,此處譯出西班牙語,保留法語。

[58]彌諾陶,又譯彌諾陶洛斯,希臘神話中克里特國王彌諾斯的妻子帕西淮與克里特公牛所生,有公牛的頭和尾巴以及人的身體。

[59]科爾多瓦集市(Feria de Córdoba)每年五月底在科爾多瓦舉辦,起初為牲畜集市,近代開始設置攤位及表演,成為娛樂性的集市。

[60]吉桑多(Guisando),西班牙卡斯蒂利亞-萊昂自治區阿維拉省的一個市鎮。石獸雕像(Verracos de piedra)散見于西班牙各地,形狀包括牛、豬、野豬、熊等。吉桑多石獸形似公牛,長度在264厘米至277厘米之間,高度在129厘米至145厘米之間,歷史可追溯至公元前4世紀至公元前3世紀。

[61]“阿根廷女郎”(La Argentinita),原名恩卡納西翁·洛佩斯·胡爾維斯(Encarnación López Júlvez,1898—1945),阿根廷舞蹈家、編舞家,知名弗拉門戈舞者。

[62]綽號“雄雞”的西班牙斗牛士費爾南多·戈麥斯·加西亞(Fernando Gómez García,1847—1897)開創的斗牛世家,包括他及他的三個兒子,“雄雞”拉法埃爾·戈麥斯、“小雄雞”費爾南多、“小雄雞三世”或“何塞利托”何塞·戈麥斯。

[63]皮諾蒙塔諾(Pino Montano),西班牙塞維利亞市的一個街區。

[64]格蘭大道(Gran Vía),西班牙首都馬德里市中心的一條主干道,東起阿爾卡拉街,西至西班牙廣場。

[65]圍欄踏板(estribo)是指斗牛場圍欄上安裝的一圈木板,離地30厘米至40厘米,供斗牛士踩踏翻出圍欄以躲避公牛。

[66]安菲斯托拉俱樂部(Club Anfistora)前身是普拉·毛爾圖亞(Pura Maortua)1933年創立的旨在推廣新式戲劇的業余劇團“戲劇文化俱樂部”。1933年洛爾迦的戲劇《堂佩林普林和貝利薩在花園中》首演后,洛爾迦將該劇團重新命名為“安菲斯托拉俱樂部”。

[67]何塞·奧爾特加-加塞特(José Ortega y Gasset,1883—1955),西班牙“一四一代”哲學家、散文家。

[68]原文為斜體。此處的“歌手”(cantaor)特指弗拉門戈歌手。

[69]里加特港(Port Lligat),西班牙加泰羅尼亞自治區卡達克斯市的一個港口小鎮,達利及其妻子加拉自1930年起在此購置房屋居住,房屋后來成為達利故居博物館。

[70]指甲履螺(又名拖鞋舟螺)的拉丁學名。

[71]指甲履螺的俗名,因其形似拖鞋,顏色如縞瑪瑙。

[72]巴利(Bally),瑞典奢侈品品牌。

[73]卡里略·莫拉(Carlillo Morla)為洛爾迦好友、智利外交官兼作家卡洛斯·莫拉·林奇(Carlos Morla Lynch,1888—1969)的昵稱。

[74]“瘋女胡安娜”(Juana la Loca)指伊莎貝爾一世和費爾南多五世的女兒,卡斯蒂利亞、萊昂與納瓦拉王國的統治者,卡斯蒂利亞的胡安娜一世(Juana I de Castilla)。有說法稱她的“瘋癲”源自丈夫費利佩一世的不忠引發的強烈嫉妒,也有說法稱她的丈夫和兒子為奪取她的權力,捏造了她的“精神失常”并將她軟禁。

[75]阿爾卡拉街(Calle de Alcalá),馬德里主干道之一,歷史可追溯到15世紀,因當時通向埃納雷斯堡(Alcalá de Henares)而得名。

[76]馬利餅,一種風靡歐洲的圓形甜餅干。

[77]阿斯托加(Astorga),西班牙卡斯蒂利亞-萊昂自治區萊昂省的一座城市,當地的黃油蛋糕十分有名。

[78]米拉弗洛雷斯(Miraflores),西班牙馬德里自治區的一座城市。

[79]莫莫斯特南戈(Momostenango),危地馬拉托托尼卡潘省的一座城市,位于危地馬拉西部,出產羊毛毯子和披風式斗篷。

[80]伊西多羅·邁克斯(Isidoro Máiquez,1768—1820),18世紀與19世紀之交的西班牙演員、劇作家、劇團經理。

[81]科斯蒂亞雷斯(Costillares),字面義為“肋骨”,為西班牙斗牛士華金·羅德里格斯(Joaquín Rodríguez ,1743—1800)的綽號。華金·羅德里格斯被認為是現代斗牛之父,對斗牛做了技術上的創新。

[82]萊安德羅·費爾南德斯·德·莫拉廷(Leandro Fernández de Moratín,1760—1828),18世紀西班牙新古典主義劇作家、詩人。

[83]《燈火凡丹戈》(El fandango del candil),西班牙新古典主義戲劇家拉蒙·德·拉·克魯斯(Ramón de la Cruz,1731—1794)的喜劇作品。

[84]弗朗西斯科·何塞·德·戈雅-盧西恩特斯(Francisco José de Goya y Lucientes,1746—1828),西班牙宮廷畫家。戈雅一生創作了許多宮廷畫,以及描繪戰爭等題材的“黑色繪畫”,代表作包括《著衣的馬哈》《裸體的馬哈》《1808年5月3日》《農神吞噬其子》等。

[85]拉法埃爾·馬丁內斯·納達爾(Rafael Martínez Nadal,1903—2001),西班牙作家、記者、文學評論家,“二七一代”成員,洛爾迦的好友。

[86]羅拉·門布里維斯(Lola Membrives,1888—1969),阿根廷女演員,曾出演過洛爾迦的劇作《血婚》(Bodas de sangre)及《了不起的鞋匠婆》(La zapatera prodigiosa)。

[87]此處四開紙源自四開本每頁的尺寸,為157.5毫米×215毫米。

[88]有迷信認為觸碰木頭能帶來好運,或者抵消說過的不吉利的話。

[89]原文為法語。

[90]原文為法語。

[91]此處套用莫里哀喜劇《可笑的女才子》題目。

[92]何塞利托(Joselito)為西班牙斗牛士何塞·戈麥斯·奧爾特加(José Gómez Ortega,1895—1920)的昵稱。參見本書第28頁腳注1。

[93]塔拉韋拉,指塔拉韋拉·德·拉·雷納(Talavera de la Reina),西班牙卡斯蒂利亞-拉曼恰自治區托萊多省的一座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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