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書名: 美好的美好的時光作者名: (奧)埃爾夫麗德·耶利內克本章字數: 2629字更新時間: 2025-08-18 09:54:48
這就是我們的住房。我們的爸爸媽媽就住在這里。家里有一種單調的一成不變的安靜,每回犯案前和犯案后總是這樣充斥在房間里。孩子不知不覺地從孩子的角色進入負有義務的成年人的角色,但是他們倆都沒能履行這個義務。
他們住的房子已經年久失修了。房子的周圍,昔日的皇城呈現的是無數低標準的住宅樓,很多住戶都沒有獨立的衛生間。樓里的人丑陋、不起眼,而且多半上了年紀,他們在樓里踢踏來踢踏去,拎著便桶或水桶去過道的公廁或過道的水龍頭,然后再拎回去。這種來來回回的動作一成不變,沒有一點成效,沒有一點創造性。
有的時候,里面會誕生出一個天才,孕育他的土壤通常是那里的骯臟,而他的極限則是瘋狂。他無論如何也要從骯臟中擺脫出來,但是瘋狂卻不一定能逃脫。維特科夫斯基一家沒有意識到,在他們渾濁的環境中,早已成長出了一個天才:賴納。他通過自己的奮斗,已經從家鄉的濁泥中擺脫到腰部了,他掙扎著拔出一條腿,試圖站穩腳跟,但是仍然會不時往下沉,就像陷在淤泥里的犀牛。這個場面他曾經在《荒漠中的生命》中看見過。他的那顆蟄居著可惡的文學天才蟲的頭顱已經掙脫出來,目光在半空中越過雜亂無章的海洋,海洋的成分有破舊的散發著霉味的內褲,破舊不堪的家具,亂七八糟的報紙,破爛的書刊,一摞一摞的洗衣粉盒,底上結了一層、上面已經發霉的平底鍋,底上結了一層、上面沒有發霉的平底鍋,結了一層說不清楚是什么皮的瓷杯子,面包屑,鉛筆頭,橡皮屑,做完的填字游戲,汗漉漉的襪子,目光越過這片海洋后,便情不自禁地進入了藝術的王國,這是唯一的一個在幸運的時候能向人們敞開的國度。
賴納和安娜今天都去上學了,他們必須天天去學校,直到高中畢業,痛苦呀。
他們的爸爸,維特科夫斯基先生沒有在戰爭中倒下,但是回來時僅剩下一條腿,在戰爭期間,他的肢體比戰后要多,換句話說就是四肢健全,他那時在黨衛隊。如今他對業余愛好的執著絲毫不亞于當年對職業的執著,而且沒有限制。他如今愛上了藝術攝影。他當年的敵人要么從奧斯維辛和特雷布林卡[1]的煙囪和火葬場飄了出去,要么就用自己的身軀覆蓋了斯拉夫的土地。現在,如果賴納的父親想要拍藝術照,他每天都會一再跨越今天給德國設定的小里小氣的界線。這種界線如同市井小人給自己的私生活設定的界限,在拍照時,這個界限由他們的衣服構成,老維特科夫斯基拍藝術照時就是要突破服裝和道德的界限。做母親的最明白兒子想要成為藝術家的沖動是從哪兒繼承下來的:有其父必有其子。做父親的長有一雙藝術家式的業余愛好者的眼睛。瑪格麗特,把衣服脫掉,我們現在拍一張或幾張寫真照。又要脫衣服了,每次我做清潔的時候,你總是會冒出這個念頭。是誰在養活這個家庭,難道不是我嗎?維特科夫斯基先生說。他白天是退休的傷殘老兵,晚上則是看門人。我傷殘以后,就留下了一個嗜好,拍色情照片。成熟的人不需要這類照片,我的照片專拍給那些需要引導的人。如果我的孩子不肯跟隨我進入這個業余愛好的王國,那么至少你應當跟著我,格蕾特[2]。快,現在說脫就脫,我的照相機已經在等著了,快讓它行使它的職責吧。
別人都穿著衣服拍照,你為什么不能也讓我穿著衣服拍照呢?不行,穿衣拍照,那是業余選手。再說了,我拍照有兩個收獲,按下快門的時候,我有一個收獲,觀賞照片,用批評的眼光衡量照片,那又是一個收獲。兩個收獲之間是沖洗和放大,這也很能讓人有快感。藝術就是要永遠為結果而努力。格蕾特,拍照時你的自我超越不也一塊兒進入畫面了嗎。藝術家的天才只能在藝術家的眼睛里發現,因為眼睛的最深處正是才華燃燒的地方。
現在開始,場景是這樣的:一個家庭婦女正在廚房梳妝打扮,但是有一個陌生人在窺視她,她想遮住自己的身體,但是手上拿的家伙,比如說抹布什么的,不足以蔽體,不要說身體了,謝天謝地就連最關鍵的部位都遮不住,而我要的就是最關鍵的部位。再加上這個家庭婦女動作有些笨拙,遮掩的根本不是地方。來吧,格蕾特,來吧,格蕾特!
十足的笨蛋,你現在把最關鍵的部位弄到影子里了,最關鍵的部位是你的陰部。我這次的拍法和上次完全一樣!不行,這樣不行,每一次的動作要不一樣,只有這樣才能產生獨特的藝術效果。在這一點上你一定得聽我的,在這兒誰是攝影專家?是我還是你?是你,奧托。那不就是的了嘛。
維特科夫斯基太太曾經也有過風光的時候(黨衛隊軍官的太太),不過現在做藝術家的太太實在談不上風光。她時而扯扯這兒,時而拉拉那兒,結果姿勢不僅沒有變好,反而變得更糟。
你應當做出恐懼的表情,消滅別人的反抗是最刺激的。在戰爭期間,我消滅過很多次反抗,消滅過不知多少人。現在我不行了,只有一條腿了。那個時候,女人們爭著搶我,都是軍裝的魅力呀。那個時候的軍裝多帥呀。我還記得很清楚,我們在波蘭的村莊,那真是蹚著血前進,血都齊馬靴的腳脖子深了。真是又肥又蠢的女人,臀部往前挺,又把你的陰部藏哪兒去啦?哦,在那兒。
維特科夫斯基太太哼著科沙特[3]憂傷的歌曲,心里想著一片麥浪滾滾的田野,自己正漫步在綠色的自然中,她此刻想的東西都是一個只剩一條腿的人很難做到,而且非常不情愿去做的事情,免得他一開始就把她的心情給攪亂了。維特科夫斯基先生此刻想的卻是榮譽的戰場,他沒有把他的身軀永遠留在那里。正因為這個原因,他非常看重家庭的榮譽戰場,他絕不能容忍自己的老婆,這頭母豬,和四肢健全的男人有染。但是怎么才能時時刻刻監視呢?她如果去小店鋪那兒,誰知道會和店主干些什么勾當呢!
維特科夫斯基太太說,時常吸納些新鮮的東西是有必要的。維特科夫斯基先生說,馬上就給她吸納些新鮮的東西。說著就朝她的肩上扔了一個硬邦邦的東西,嚇得她渾身一顫。這一下身上又要多一塊青了。你這個臭婊子,我現在就想來一次,我的要求并不過分,你要是不答應,我就一拐杖把你打翻在地。換作從前,我早就撲上去,對你一通拳腳了,可惜我現在不行了,一個一條腿的人哪兒也撲不上去了(站起來太費勁)。這就好比一條魚,魚沒有腿,但是游也好潛也好,動作都非常優雅。所以我拍的照片無可挑剔。現在把腿叉開!
我用我業余愛好者的眼睛斷定,你又沒有洗頭,我不是吩咐過要你洗頭嗎,頭發看上去要絲一般柔滑,絕不能亂蓬蓬的,看上去像亂草叢。一段時間以來,你一直站在我和我的自我實現之間。知道嗎,寫真攝影就是我的自我實現。你要是想阻擋我漫步攝影王國,看我不敲破你的腦殼子。
但是奧[4],你想漫步攝影王國,我可從來沒有阻擋過呀。
注釋
[1]二戰期間,納粹德國在波蘭設立的兩座集中營。
[2]瑪格麗特的昵稱。
[3]托馬斯·科沙特(1845—1914),奧地利作曲家。
[4]奧托的昵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