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波斯人:萬王之王的時代
- (英)勞埃德·盧埃林-瓊斯
- 18262字
- 2025-08-13 17:11:51
第2章
英雄今日得勝歸
注定要成為大帝的居魯士王子,是安善之王岡比西斯一世和米底公主曼丹尼之子,出生年份不詳,大約是公元前590年。關于他的具體出生日期,甚至出生地,我們尚不能確定。幾乎沒有涉及他童年、青少年,以及獲得權力過程的歷史記載,但可以肯定的是,在他死后數年、數十年和幾百年里,有關他出生和幼年的傳說以故事和歌謠的形式在世間廣為流傳。古典時期的作者說,每個波斯小孩子都會學習有關居魯士出生,以及他如何與米底人作戰的故事。但就確鑿的歷史事實而言,世上并沒有現成的有關他早年生活的記載。然而,根據一些權威說法,居魯士在出生時便是安善王位的繼承人,亦是波斯最強大的部落帕薩爾加德的下一任首領。因其母親的身份,他亦是阿斯提阿格斯不斷擴張的米底王國的繼承人。
年幼的居魯士王子是他母親的掌中珠。曼丹尼親自撫養他,在部落分配給婦女和嬰孩的帳篷與馬車里將他養大。居魯士6歲前都是在曼丹尼身邊度過的,母親無微不至地照料他。與此同時,她就像部落里的其他女人一樣,紡羊毛、織布、攪牛奶和烤面包(此時,波斯尚處于歷史早期階段,首領的妻子并非完全不用從事體力勞動,但這種情況日后會有所改變)。波斯男孩在6歲之前都是在婦女和女孩身邊長大的,他們很少見到自己的父親,也少有成年男子相伴,因此母子之間產生的強烈共情,將會成為他們日后成年生活的標志性特征之一。在重視性別隔離的社會中,兒子往往可以填補母親生活中丈夫在事實上或情感上遠離他們造成的空白。波斯婦女會訓練她們的兒子,因此他們之間的關系非常親密。
嬰孩時期的居魯士被一個女人傳到另一個女人身邊,從一個愛意滿滿的懷抱被遞到另一個愛意滿滿的懷抱里,因為部落里的女性會輪流照看孩子。不管是否存在血緣關系,她們都是“阿姨”。正如人們所期望的那樣,他受到了部落里所有女性的照料,享用了所有哺乳期母親的乳汁。但作為曼丹尼的長子、第一個離開她子宮的男孩,他非常特別,部落里的每個人都認為,他代表著家族的榮譽和未來的成功。總有一天,曼丹尼之子居魯士不僅要為母親的福祉負責,還要為所有波斯人的福祉負責。
當居魯士還是嬰孩時,曼丹尼就喜歡唱米底童謠給他聽。出于母親的緣故,居魯士很快便掌握了米底語,在此后的日子里,他說起米底語就像說波斯語一樣容易。曼丹尼向他講述了米底高地的生活,還向他講述了種種傳說。其中可能有白毛嬰兒扎爾的故事,他被父親拋棄在厄爾布爾士山脈的山坡上,被一只在達馬萬德山的雪峰上筑巢而居的大神鳥養大成人;可能有信杜赫特(Sindokht,意為東方的女兒)的故事,她聰慧、睿智、美麗,這些品質使她成為女性的典范;可能還有馬贊達蘭的魔鬼故事,神話里的馬贊達蘭地區是禁區,位于北部或東部,里面滿是妖魔鬼怪和不法之徒。
曼丹尼給居魯士灌輸了對北方山地世界的深刻歸屬感。她向居魯士強調,按照她的血統,只要機會來了,他就是阿斯提阿格斯王位的繼承人(不管米底國王的妻妾生了多少孩子或孫子)。她還提醒居魯士,雖然他的父親岡比西斯一世也有諸多妻妾子嗣,但只有他才是波斯和米底的繼承人。僅憑這一無可爭議的事實,居魯士便處于非常有利的地位。
居魯士被帶離婦女帳篷的日子終于到來了。他沒有其他選擇,也不得有異議。或許當他被遞到父親的懷里時,他哭了,還用自己柔軟的小手抓住曼丹尼的面紗。他的頭發被修剪了,本人則驟然被推入了險惡的男性社會,進入了賽馬、狩獵和戰爭的混亂世界,也進入了吹毛求疵、接受懲罰和展現勇武的世界。就像其他每個波斯男孩一樣,如此迅速且決絕地脫離之前所熟悉的舒適環境,必然令居魯士驚慌不已。不過,岡比西斯一世也很寵愛他的兒子,他悉心撫育居魯士,使后者順利度過童年,進入青少年時期,并且掌握身為領導者所需的各項技能。像其他所有脫離了女性世界的波斯男孩一樣,居魯士學會了騎馬、射箭和講真話,通過這些珍貴的生活原則,岡比西斯一世證明自身是一位不乏耐心但固執的領袖。盡管岡比西斯一世本人從未獲得過卓越的軍事聲譽,但后世的故事講述了,他決心向自己的兒子灌輸國王應具備卓越的武士品質的理念,希臘史學家西西里的狄奧多羅斯說:“因其父親以國王的方式養育他,并使他熱衷于追逐最高成就,所以就勇敢、睿智和其他美德而言,居魯士在同時代的所有人中出類拔萃。”看到居魯士快速地吸取經驗教訓、磨煉王權之術,岡比西斯一世感到無比自豪。
公元前559年,岡比西斯一世去世了,對此,居魯士悲痛萬分。人們為這位受人尊敬的君主舉行了隆重的葬禮。隨著他去世的消息在各部落間傳揚開來,整個波斯都陷入了悲痛之中。居魯士及其男性親屬剪短了頭發、穿上粗布衣服,曼丹尼和其他女性則摘掉面紗,將灰撒在頭上,用指甲劃臉頰,并且按照禮規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哀號:“啊,我的丈夫!啊,我的榮耀!啊,那位統治者!啊,那個男人!”她們尖利的哀號聲不斷,與之相伴的是有節奏的擊鼓聲,以及一支職業號喪婦女隊伍的號哭聲。這群收入頗高的婦女發出陣陣號哭聲,她們很擅長烘托氣氛。
居魯士非常尊敬父親,他為父親舉行了一整套莊嚴的哀悼儀式。不過,他定然也感受到自己從父親平庸的影響中脫離了出來。但風俗習慣要求人們服完一個正式的哀悼期,因此居魯士等了5個月才繼承王位。登基儀式在美麗的帕薩爾加德平原舉行,那是部落祖居之地的核心。帕薩爾加德四周丘陵起伏,適逢春季,該地綠意盎然,紅紫相間的罌粟花競相綻放,形成了豐富而復雜的圖案,如毯子一般鋪滿地面。石榴樹上果實累累,碧藍的天空萬里無云,看上去浩瀚無邊。公元前4世紀晚期,希臘歷史學家卡迪亞的希洛尼摩斯將波斯中部描述為一個名副其實的富饒之地:
高地,氣候宜人,盛產應季水果。峽谷幽深,林木蔥郁,園子里栽種的樹木種類繁多,綠樹成蔭。自然交會而成的林間空地,林木叢生的山丘,還有潺潺溪流,仿佛在邀人駐足休憩,令游客心生愉悅,流連忘返。還有成群的牲畜……居住在此的波斯人最為好戰,人人都是弓箭手、投石手,而且人口眾多,遠勝其他族群。
在那個顯然受眾神祝福的富饒之地,居魯士在一個充滿古老歐亞象征的儀式上成了波斯之王及首領,其中一些更為神秘的儀式,就連祭司都無法解釋。在神職人員面前,并通過他們的代理,居魯士從王儲轉變為君主。居魯士穿上王朝世代相傳的寶物——曾屬于先祖泰斯佩斯(有可能更古老)的皮革長袍(gaunaka),象征性地擁有了新的國王“身軀”。隨后,居魯士吃了一頓由甜椰棗和開心果組成的簡單餐飯,并且喝了一碗愛蘭(airag,意為發酵后濃稠而酸澀的馬奶),這些是歐亞游牧民賴以生存的簡陋食物。謙遜是這個神圣儀式的特點。通過參與此儀式,居魯士回歸了歐亞草原身份和淳樸的游牧傳統。
*
居魯士受命繼位時30多歲,正值壯年。風吹日曬使他的膚色黝黑、皮膚緊繃,不過他的眼睛周圍有深深的皺紋,眼部的皮膚顏色比臉上其他部位的要淺一些,這是因為他習慣瞇著眼睛看太陽,試著找尋他的獵鷹飛上天空、俯沖向地面、精準地捕殺獵物的軌跡。濃密的冷酷眉毛下是他的黑色眼睛。他在上下睫毛處大量涂抹了眼線墨,使得目光更加炯炯有神。他瘦削而英俊,擁有那種獨屬于波斯男人的帥氣。他穿著一件厚重、色彩鮮艷、由上等厚羊毛編織而成的束腰長衣,里面加了襯墊以保暖,腰上還系著腰帶,外面套著一件及地的長袍,里面襯有一層蓬松的羊毛,還飾有金色的玫瑰貼花和毛氈馬頭。他的雙手布滿了硬邦邦的老繭,這是他30年來徒手抓生皮制成的馬韁繩、緊握長矛木桿和拉弓弦的結果。在他尚且年幼,剛能抓握時,人們就讓他抓緊韁繩騎馬。他沒有戴手套,不過好在他的外套袖子夠長,喇叭形的袖口蓋住了他的手指尖,可以為他遮擋一些刺骨的寒風。這種袖子叫作“馬蹄袖”。在嚴冬騎馬時,他將韁繩拉進衣袖里,這樣既能保暖,又不影響對馬匹的靈敏控制。就像其他所有的游牧服裝一樣,他所穿服裝的最顯著特點是它的體積,為了保暖和舒適,羊毛衣服大到可以裝下一只羊羔或一個小孩,其他需要遮擋的珍貴物品也罩得下。
他穿著羊毛褲。那是一條色彩鮮艷的寬松馬褲,褲襠低垂寬松,但在腳踝處收緊,被塞進齊膝、襯有狐貍毛的厚皮靴里。馬褲外面是皮套褲。皮套褲雖因年深日久已變軟,但對騎馬的人來說是必不可少的。他或許不是最講究穿著的統治者。他既沒有巴比倫國王那些寬大的紫色和金色長袍,也沒有雅致的小氈帽。他戴著一頂用野兔皮毛做內襯的帽子,它比任何小氈帽都實用,可以有效抵御寒風。他的黑發又長又濃密,梳成一個低發髻挽在頸后。他還蓄有濃密的長胡須,上面還殘留有他上頓吃的山羊奶酪和扁面包屑。在國王之中,他雖然不是最具有王者風范的,但對其子民而言,他就是戰士的榜樣、男子漢的典范,也是他們唯一期待的統治者。他是他們的首領,也是他們的國王,他們對他忠心耿耿。
居魯士的服裝是一個依靠馬匹進行運輸、戰爭和地位展示的族群的理想著裝。波斯人量身定做的外套和束腰外衣,不但可以讓穿著者靈活地運動,而且能保暖,還有襯墊可以起到保護作用。馬褲和皮套褲可以防止大腿擦傷,因為無休止地騎著裸背馬不可避免地會造成大腿疼痛和發炎。實際上,也是伊朗的游牧民,比如波斯人和米底人,最先發明了褲裝。在他們來到伊朗之前,扎格羅斯山脈的社會都沒有聽說過護腿套。在整個美索不達米亞、愛琴海、黎凡特和埃及,衣物都是由簡單的裹身紗麗式的布料制成,只需要將它們披著、系著或固定在身上。這些服裝不需要裁剪、成形或縫紉。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伊朗的服裝會通過剪裁面料、拼接縫紉成形來凸顯身材。
2004年,在伊朗北部、德黑蘭西北約210英里處的切拉巴德鹽礦,礦工不小心被一具古尸絆倒,因而發現了一套完整的古伊朗服飾。這具男尸是一具少有的天然木乃伊,因被完全掩埋于鹽中,保存完好。經仔細考證,死者生活的年代可以追溯至公元前500年左右。基因檢測分析表明,這個男孩來自德黑蘭—加茲溫平原地區,可能未滿16歲便死了。臨死之際,他正在地底深處一個黑暗狹窄的豎井中收集鹽。驟然間,一片巨大的鹽礦層掉落下來,壓住了他。這具木乃伊本身就是巴黎大木偶劇場式演出的素材,更引人注目的是,那些保存完好的細節仍流露出些許動人的人性。臨終之日,他身著尋常衣物(沒有專門供收集鹽時穿的衣服):一件米黃色的長袖羊毛束腰外衣和一條寬松的淺棕色羊毛長褲,腰上系著束腰帶,接縫處嵌有紅色緄邊。這條寬松長褲(又名“哈倫褲”)的內外接縫處未縫合嚴實,因此很容易看到他大腿的裸露部分。“第四號鹽人”(Salt Man 4)——考古學家進行登記編號時對他的稱呼,穿著所有波斯騎手都會穿的衣服,因為在公元前500年左右,這身衣服是伊朗高原男性游牧民的標準服裝。對西方的族群來說,第一次遇到穿長褲的波斯人,將會成為一段令人不安的經歷。對希臘人來說,這引發了他們的精神創傷。希羅多德指出,雅典人“是最早忍受波斯服裝的希臘人”,這也許是一種極端的反應,但告訴了我們,希臘人是如何看待奇特、強大的異族敵人的。對伊朗的男性游牧移民(比如可憐的“第四號鹽人”)來說,長褲是一種古老而先進的文化的標志,這種服裝最為清晰地表達了他們的騎手傳統和歐亞血統。長褲注定要風靡世界。
*
居魯士童年和青年時期的數十年,對于波斯來說是艱難的。在伊朗北部,米底國王阿斯提阿格斯與新巴比倫王國國王尼布甲尼撒二世之間的戰爭一觸即發。在伊朗高原南部的波斯,境況也差不多,波斯人卷入了米底人野心勃勃擴張領土的旋渦。阿斯提阿格斯心里清楚,與巴比倫之戰代價高昂,因此他向附屬領地的臣民施壓,要求他們提供兵力與財力支持。他將目光重點轉向了波斯,要求它給予特殊支持。雖然波斯人無心與北部的近親米底人結盟——如果一定要說他們效忠于誰的話,那就是南部的埃蘭了,但他們還是口頭上贊頌了阿斯提阿格斯的雄心壯志,并且適時獻上了貢品,以表敬意。
但這對阿斯提阿格斯來說遠遠不夠。為了獲得大量的財政支持,他的軍隊開始深入波斯的領地。他還在進出波斯的道路上設置關卡,并堅持要求,往返米底和波斯的所有旅行都必須有文件證明(這項命令讓牧民困惑不已)。他派遣總督駐扎在波斯,監督波斯各部落的定期稅收。伊朗南部的迅速殖民化現象非常奇怪,看起來像是米底人在效仿亞述人創建帝國的方式。波斯人認為,阿斯提阿格斯在他們土地上的所作所為既違反常情,又不可容忍。因此,他們開始反對他的侵略性擴張主義。
阿斯提阿格斯在米底的統治亦是如此。他將權力凌駕于其他所有的部落首領之上,取消了他們的自治權,發展出了一種美索不達米亞式的絕對王權,由他一人獨攬大權。他整日埋首于打造日益完善的宮廷儀式體系和越來越繁雜的官僚管理體系。他試圖利用這些體系,精心營造出一種“神秘的君主制”——已為美索不達米亞地區的國王們推行了數千年之久,并借此使自己從公眾視野中消失。然而,這種抽象的統治方式與游牧部落注重親身實踐的生活方式格格不入,因此不出所料,米底貴族對此反應強烈。他們當中有些人甚至遠赴波斯,與居魯士結盟,他們認為,居魯士的領導方式更慎重而傳統。米底貴族哈帕格斯聯合其他米底貴族密謀,費盡心思向居魯士效忠,以贏得居魯士的青睞。哈帕格斯將一封信縫在野兔的身體里,這封信逃過了米底邊境關卡的檢查,被成功偷運到了波斯。“岡比西斯之子,”哈帕格斯寫道,“眾神保佑你。勸服波斯人起義,來攻打米底吧!米底貴族會率先拋棄阿斯提阿格斯,加入你的陣營。”
阿斯提阿格斯的耳目無處不在,國王很快就聽說波斯腹地發生了叛亂。的確有一個傳言說,有天晚上,阿斯提阿格斯在埃克巴坦那的宮殿里召來了一個妃子表演助興。她為他唱歌取樂。“盡管雄獅控制住了野豬,”她唱道,“但他允許野豬回到了自己的巢穴,野豬在那里變得更加強大,暗暗準備讓獅子悲痛萬分、悔不當初。”國王問道:“這頭野豬指的是什么?”妃子笑著回答道:“波斯人居魯士。”
為了應對叛亂的威脅,阿斯提阿格斯認為,與一些有影響力的米底家族結盟是明智之舉,其中的首要人物是貴族斯皮塔馬斯。斯皮塔馬斯通過迎娶阿斯提阿格斯之女阿米蒂斯,融入了米底王室的核心圈子。她的嫁妝無異于米底本身。此乃阿斯提阿格斯的精心盤算之舉:通過與阿米蒂斯的婚姻,斯皮塔馬斯成了岳父王位的假定繼承人,而阿斯提阿格斯的外孫居魯士(曼丹尼和阿米蒂斯是同胞姐妹或同父異母的姐妹)對米底的繼承權則隨之被削弱了。
因此,居魯士自然而然地轉而考慮用武力奪取因血統而被拒絕給予的權勢,這并不令人意外。他通過擴大對馬甸人、薩加迪亞人,以及潘提亞萊歐伊、戴魯希埃歐伊和卡爾馬尼亞等部落的影響力,獲取了波斯眾部落的支持。他還通過協商,獲得了薩卡人聯盟兩個強大的成員大益人和德爾比克人的援助。當居魯士在整個波斯開始樹立權威時,他也得到了當時一些位高權重的首領的支持:有能力突出的將軍奧伊巴拉斯,此人冷酷地執行所有任務;還有帕爾那斯佩斯,他曾與安善王朝緊密合作,享有顯赫權威,因此是波斯最富有的貴族之一。為了利用帕爾那斯佩斯的才能、財富并使其忠誠,居魯士迎娶了他的女兒卡桑達涅。卡桑達涅余生一直都是居魯士摯愛的妻子。她為居魯士誕下了幾個孩子,包括兩位帝國繼承人岡比西斯(冠其祖父之名)和巴爾迪亞,以及兩個女兒阿托莎和阿爾杜斯托涅。
帕爾那斯佩斯和卡桑達涅都來自波斯古老而可敬的阿契美尼德氏族,可能早在公元前900年,這一氏族就已抵達波斯波利斯附近定居。他們的祖先聲名遠播。阿契美尼德王朝的創建者阿契美尼斯是一位具有傳奇色彩的人物,據說,他小時候在扎格羅斯山脈的一座山頂上被一只鷹撫養長大,顯然,這是扎爾與神鳥的故事的變體。居魯士設法獲得了阿契美尼德氏族的支持,甚至迎娶了那個古老氏族的女兒。這是他對抗阿斯提阿格斯大業中的重要一環。居魯士的子嗣便擁有了泰斯佩斯及阿契美尼德氏族的血統,這使他們擁有了令人羨慕的波斯系譜。當阿契美尼德氏族最重要的王子兼首領阿爾沙米斯,以及他年輕而有活力的兒子希斯塔斯佩斯也承諾支持、忠誠于居魯士和安善的泰斯佩斯家族時,居魯士與阿契美尼德氏族的關系得到了進一步的鞏固。隨之而來的是阿契美尼德氏族全體成員的效忠。
在短短五年里,波斯部落就在安善的居魯士的旗幟下聯合起來,尊奉他為他們的君主和國王。在帕薩爾加德的一次大規模部落集會上,居魯士用激動人心的預言性話語對他的盟友說:“波斯子民,聽我說!我乃注定要解放你們的人!我堅信,你們可以在戰場上與米底人一較高下,一如在其他任何事上一樣!我說的都是事實!不要再拖延,即刻擺脫阿斯提阿格斯的枷鎖吧!”
多面手居魯士一邊向波斯部落示好、勸誘和施壓,游說他們聯合起來,在他的領導下共同抗敵,一邊又與新巴比倫王國的新國王那波尼德談判,希望與他結盟,一起對抗他們共同的敵人阿斯提阿格斯。這個談判過程較為艱難,因為那波尼德是歷史上最古怪的人之一,他的頭腦里幾乎沒有為政治洽談留任何空間。那波尼德是個真正的宗教狂熱者。尼布甲尼撒二世的繼任者小國王拉巴施—馬爾杜克加冕后僅9個月便被謀害了,隨后那波尼德登上了新巴比倫王國的王位。目前尚不清楚那波尼德與小國王之死是否有關,但是前者充其量只是新巴比倫王國王室的旁系親屬,卻很快被選為新巴比倫王國的新國王。那波尼德是亞蘭人,來自敘利亞北部的哈蘭,其父是納布—巴拉蘇—伊克比,被譽為“智慧的王子與總督”,其母阿達—古皮是月神辛座下一位頗有影響力的狂熱信徒,長期擔任月神的女祭司。這位幕后操縱者長達104年的非凡人生在她死后被記錄在了月神神廟庭院里的一組自傳體銘文中,她在銘文中吹噓了月神辛是如何進入自己的夢境,并預言了那波尼德所取得的輝煌王權的。因此,她的兒子在登基后,畢生致力于建造神廟和舉行儀式,以紀念這位將他推向至高之位的神。他甚至將巴比倫的馬爾杜克神廟也變成了月神辛的神殿。這一舉動導致整個巴比倫尼亞地區動蕩不安。
盡管如此,居魯士還是成功利用了那波尼德的宗教狂熱,他鼓勵這位國王派兵進入哈蘭,將神廟從占領了這座圣城一代人之久的米底人手中解放出來。然而,在那波尼德的軍隊進入哈蘭之前,公元前553年,阿斯提阿格斯就從敘利亞撤軍,將軍隊召回了米底。毫無疑問,他準備對波斯采取行動。為了慶祝哈蘭重新回到巴比倫人的手中,那波尼德命人在陶土圓柱上刻下了銘文。這段銘文講述了那波尼德的一個夢,夢中巴比倫尼亞眾神命他重建哈蘭月神辛的神廟。令人驚訝的是,這個夢還預言了居魯士將戰勝米底:
烏曼曼達(Umman-manda,巴比倫人對“野蠻米底”的簡略表達),以及與米底人并肩行進的國王們都將不復存在。馬爾杜克會讓他的小仆人、安善之王居魯士率領小股軍隊進攻他(阿斯提阿格斯)和他的軍隊。居魯士將推翻疆域廣闊的烏曼曼達,他將俘虜烏曼曼達之王阿斯提阿格斯,將后者綁回自己的國土。
公元前553—前551年,居魯士和他的軍隊向米底的領地進一步推進,堅定地向埃克巴坦那進軍。哈帕格斯與他們會師,履行了自己的承諾,支持居魯士。其他米底貴族也轉變陣營,率領軍隊來支援居魯士。很快,希爾卡尼亞人、帕提亞人和薩卡人皆加入了波斯大軍的行列,他們也反抗阿斯提阿格斯,支持居魯士。然而,米底的山地地形阻礙了他們的進程,嚴寒氣候迫使波斯軍隊將戰爭限制在6個月之內。公元前550年春,居魯士的軍隊回到了故土波斯,在帕薩爾加德附近扎營,以待重新集結進攻米底。這時,阿斯提阿格斯主動出擊了。
米底人入侵波斯的目的是一勞永逸地鎮壓居魯士的叛亂。波斯人苦苦對付數量眾多的敵人,后者吃得好、休息得好,而且補給充足,一波接一波不停地進攻,因此波斯士兵不得不開始撤退到帕薩爾加德后面的山區。就在這時,波斯婦女掀開長袍,向他們吼道:“你們要去哪兒?你們這些膽小鬼!你們想爬回原來的地方嗎?”于是,他們止住了撤退的步伐。正因如此,在隨后的數十年里,每當波斯國王前往帕薩爾加德時,據說都會向當地勇敢的婦女贈送黃金禮物。
帕薩爾加德戰役是伊朗歷史上最重要的事件之一,這場戰役持續了整整兩天。作戰雙方進行了長期、激烈且勇敢的戰斗。波斯人及其盟軍設法集結力量進行最后的總攻,成功向米底戰線發起沖鋒,最終米底軍隊因陷入混亂而崩潰。波斯人占領了戰場,突然間,阿斯提阿格斯發現自己被拋棄了,因為他的主要將領紛紛叛變,向居魯士投降。用楔形文字書寫的巴比倫編年史記錄了這些事件:
米底軍隊叛變,俘虜了阿斯提阿格斯。他們將他交給了居魯士……居魯士行軍至王城埃克巴坦那。他在埃克巴坦那搜刮金銀財物,作為戰利品帶回了安善。
居魯士外祖父的王座被安置在埃克巴坦那華麗的王家帳篷里。那頂帳篷的外層用結實、粗糙的大紅布縫制而成,但內里裝飾著織錦和精美的手繪絲綢。大獲全勝的居魯士就坐在這個王座上,手握權杖,接受米底眾多首領及其部落的致敬。他們尊稱他為“米底人和波斯人之王”。居魯士決定,米底人和波斯人要和平相處,平起平坐。此后,在整個阿契美尼德王朝統治時期,米底人經常被委以波斯宮廷的高級職位。外國人往往不對“米底人和波斯人”加以區分。事實上,“米底人”一詞常被希臘人用作統稱兩者的唯一術語。
居魯士封賞了希斯塔斯佩斯、奧伊巴拉斯,以及阿契美尼德家族的其他支持者。他寬宏大度地接待了曾聽命于阿斯提阿格斯的希爾卡尼亞、帕提亞和薩卡的使臣,他們匍匐在他腳下,承諾效忠于他。戰敗的國王則戴著鐐銬,在他以前的臣民面前游行,然后被押解到安善。在那里,他再次被押上街游行,這令波斯民眾感到喜悅。盡管古代史料中有關阿斯提阿格斯晚年的細節信息各有不同,但史料均認為他受到了非常仁慈的對待。希羅多德寫道,居魯士安排阿斯提阿格斯在他的王宮里度過了余生,而從波斯人口中聽到了相關故事的希臘歷史學家克特西亞斯,堅持認為阿斯提阿格斯被任命為帕提亞行省的總督,后來被一直視他為政治對手的奧伊巴拉斯謀殺了。令人遺憾的是,阿斯提阿格斯的死因尚無定論。然而,他的女婿斯皮塔馬斯沒能在居魯士占領埃克巴坦那后幸存下來:他和他的兩個孩子,即居魯士的表兄弟斯皮塔斯和梅加伯內斯,很快被鏟除了。他們的母親阿米蒂斯,即居魯士的姨母,一夕之間淪為喪子喪夫的年輕寡婦,但身為米底的公主,她仍具有政治潛力。居魯士意識到,她很可能會被其他覬覦王位的暴戾的米底人搶走并聘娶為妻,于是親自迎娶了她,將她納入自己不斷充盈的后宮。當阿米蒂斯跟隨新婚丈夫來到波斯時,她得以與曼丹尼重聚,但這時曼丹尼既是她的姐妹,也是她的婆婆。這種關系就是王朝聯姻政策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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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底國王阿斯提阿格斯政權的覆滅對古代西亞、北非的政治產生了深遠影響。對巴比倫人來說,這意味著暫時沒有外敵入侵之憂。于是,那波尼德離開了巴比倫,前往阿拉伯半島富饒的沙漠綠洲泰馬居住,在那里,他可以靜心禮拜月神辛,不必為政事勞神分心。在他長達10年的精神靜修期里(公元前553—前543年),一整套王家建筑群美化、改造了這塊綠洲,其中大部分已在最近的考古發掘中重現于世。在那波尼德誠心禮神之時,新巴比倫王國由他的兒子伯沙撒統治。
與此同時,在呂底亞,公元前560年繼承王位的克洛伊索斯為姐夫阿斯提阿格斯的戰敗哀嘆不已。(呂底亞王國的疆域從小亞細亞的愛琴海海岸一直延伸到安納托利亞中部的哈里斯河。)克洛伊索斯住在結構復雜的薩迪斯衛城里指點江山,他的軍隊統治著安納托利亞的西部,他坐擁巨額財富(主要是從希臘城邦掠奪而來)的聲名即使在古代,也遠播四方。正是克洛伊索斯率先創造了金銀雙軌幣制,純金和純銀的錢幣(按照3∶40的固定比例)取代了單一的合金錢幣。克洛伊索斯送給德爾斐的阿波羅神廟祭司的禮物有約117塊金錠、一個純金攪拌缽(還有一個銀制攪拌缽)、一個黃金獅子雕像、一個黃金女人雕像,以及數不清的小裝飾品。克洛伊索斯還出資建造了宏偉的以弗所阿耳忒彌斯神廟,這是古代世界七大奇跡之一。簡而言之,克洛伊索斯的財富多得難以形容,但他富有得十分庸俗,就像當今的一些寡頭一樣,常常毫無顧忌地炫耀自己的財富。
當然,呂底亞的財富吸引著居魯士,但這位波斯國王對徹底消滅駐留在克洛伊索斯的王國境內的米底殘余抵抗勢力更感興趣。領土擴張的前景和推翻克洛伊索斯可能帶來的好處也激勵著他。希羅多德說,克洛伊索斯同樣“渴望擴張領土,準備遠征卡帕多西亞,自詡能一舉擊潰居魯士和波斯人的勢力”。他贈予德爾斐神廟寶物,是為了向著名的女先知尋求答案,阿波羅神會通過謎語向她傳達神諭。克洛伊索斯詢問阿波羅神,他是否應該和波斯人開戰。神諭回復道,“如果克洛伊索斯開戰,他將毀掉一個偉大的帝國”(希羅多德就是這么記錄的)。克洛伊索斯聽到這個答案高興不已,未曾停下來思考它有意含糊不清的語義。公元前547年秋,克洛伊索斯義無反顧地越過了哈里斯河,進入了當時波斯統治的領土。
居魯士迅速反擊,他率軍在普泰里亞(可能位于布達考祖平原南端的哈圖沙古城地區)與克洛伊索斯正面交鋒。雙方在那里進行了一場激烈的戰斗,但勝負未定。克洛伊索斯撤回并解散了軍隊,這些軍隊主要由高薪雇傭兵組成。他沒有預料到,嚴冬時節居魯士會在安納托利亞高原的冰天雪地上開戰。事實上,居魯士就這么做了。他麾下堅毅的戰士裹著牛皮和羊皮縫制的外套和褲子,騎著強健耐寒的尼西安小馬,用駱駝馱著扎營裝備和武器,在厚厚的積雪和凜冽的寒風中奮力前行,全力追趕呂底亞士兵。居魯士率軍突然出現在薩迪斯附近的錫姆伯拉平原,這令克洛伊索斯震驚不已,他們的軍隊在那里再次交戰。居魯士命令騎兵騎在馱著行李的駱駝上,它們的氣味嚇到了呂底亞的馬,以至呂底亞的馬不敢向前沖鋒,居魯士就這樣在戰場上屠戮克洛伊索斯的騎兵。克洛伊索斯僥幸逃了出來,躲進了薩迪斯城上方防衛森嚴的衛城,在那里他向伊奧尼亞海岸的盟友發出了絕望的懇求。但不到兩個星期,即公元前547年12月下旬,圍城便結束了,呂底亞國王被俘。
克洛伊索斯的最終命運成了多個傳說的主題。數十年之后,希羅多德在他的作品中寫道,居魯士饒克洛伊索斯一命,將他帶回波斯宮廷,敬他為王室顧問。克特西亞斯則說,居魯士賜給了這位戰敗的國王一座離埃克巴坦那很近的大城巴內內(Barnene),作為半獨立的封地交給他統治。然而,在另一個聽起來更加真實可信的傳說中,克洛伊索斯遵循許多戰敗國王的做法,選擇了自我獻祭,與妻女仆人一道在一個巨大的火葬堆上自焚而死。顯然,與克洛伊索斯同時代的希臘詩人巴庫利德斯確信,國王經歷了集體自殺的儀式,不久之后,他在一首勝利頌歌中生動地描述了克洛伊索斯的自我獻祭過程(盡管在故事的高潮部分,眾神下令將國王帶到了天堂):
當那個意料之外的日子來臨時,克洛伊索斯已不想再茍活著流下淪落為奴的眼淚。他下令在銅墻圍成的庭院前搭起了一個柴堆,與摯愛的妻子,還有幾個留著秀發的女兒一起登了上去,他們痛哭失聲……他示意奴仆輕輕走過去點燃這座用木頭搭起來的柴堆。他的女兒們大哭起來,向母親伸出雙臂。因為死亡就在眼前,這對凡人來說是最可怕的事。但就在可怕的火焰開始穿透木材時,宙斯在上空安排了一朵黑色的雨云,天空開始下雨,以澆熄金色的火焰。
然而,巴比倫的一塊楔形文字殘片為克洛伊索斯確實在公元前546年初死于薩迪斯提供了確鑿的證據:
在尼散月,帕爾蘇(波斯)之王居魯士集結軍隊,在阿爾貝拉城下渡過了底格里斯河。在以珥月,他進軍呂底亞。他殺死了(呂底亞)國王,奪取了他的財產,(并)派遣衛戍部隊駐扎(在那里)。
薩迪斯陷落之后,伊奧尼亞沿海城市也隨之陷落了。它們很快就接受了波斯的統治,請求和平,并向居魯士稱臣納貢。居魯士準許它們保留了一點自治權。從那時起,雖然伊奧尼亞海岸城市都由當地的希臘人治理,但這些官員受波斯上級官員任命和監督。任何叛亂都會遭到殘酷鎮壓——這不是展現仁慈寬容的時候。比如,那位受居魯士之命收集沿岸城市貢賦,后來卻發動叛亂、名叫帕克提斯的呂底亞人,就被無情地處決了。居魯士最重要的米底盟友哈帕格斯受命掌控小亞細亞的所有波斯軍隊,以居魯士的名義統治那片地區,并被授予“海上大元帥”這一令人印象深刻的頭銜。在接下來的四年里,他將此稱號銘記于心,有條不紊地征服了小亞細亞沿岸的一座又一座城市,正如希羅多德所寫的,他“顛覆并征服了那里的所有國家,無一例外”。
西部既已由哈帕格斯掌管,居魯士的注意力遂又回到了東部,他的雙眼盯緊了巴比倫王國和附屬于它的敘利亞、猶大、以色列、腓尼基,以及阿拉伯半島的部分地區。自從那波尼德在阿拉伯半島自我放逐之后,新巴比倫王國就陷入了政治管理危機。在他難得的清醒時刻,他于統治的第17年啟程回到了巴比倫,卻發現這個城市已變得一片混亂,神廟不受重視,宗教儀式也已荒廢。雖然巴比倫與其國王之間的關系并不融洽,但當那波尼德聽說居魯士即將率軍抵達巴比倫尼亞時,他的舉措證明了,他是一個比其他任何人所預想得都要好的領導人。他召集軍隊,在兒子伯沙撒的帶領下向北進軍。伯沙撒命令軍隊駐扎在底格里斯河沿岸有城墻圍護的俄庇斯城附近,距巴比倫僅50英里。
公元前539年9月,居魯士進入了巴比倫尼亞,直奔俄庇斯。途中,他被一個名叫烏格布勞的人攔下。烏格布勞是一位受人尊敬的巴比倫貴族,統治著新巴比倫王國北部邊境的廣闊領土,但他反對那波尼德不穩定的統治。他當場就向居魯士獻上軍隊,以表達他對后者的絕對忠誠。兩位首領達成了一項協議,烏格布勞的士兵帶領波斯人向俄庇斯進發。城墻前的戰斗雖然短暫,卻非常殘酷。巴比倫王國的軍隊被打得四分五裂,許多人想要逃離戰場,但在逃跑途中被殺了。城里不斷有褻瀆事件發生,波斯侵略者展開了大屠殺,揮刀砍向男人、女人和兒童,這顯然是一種懲罰,目的就是殺雞儆猴,威嚇那些決心抵抗波斯人的城市。當包括伯沙撒王子在內的死者的尸體被堆放在街上,在炎炎烈日下曝曬腐爛時,波斯人從俄庇斯獲取了大量戰利品。接下來,10月6日,波斯人攻占的是古城西帕爾。這次,波斯人不戰而勝。居魯士隨后派烏格布勞前往巴比倫。在距這座城市不遠的地方,他遇到了那波尼德軍隊的殘部。在那波尼德無力保衛他的首都,向南逃到博爾西帕時,他的士兵迅速躲進了巴比倫城內避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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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539年10月12日,巴比倫巨大的城門打開了,波斯國王居魯士的軍隊在無人阻撓和無人反對的情況下,莊嚴肅穆地游行至城市的中心,之后向馬爾杜克神高聳的塔廟行進。居魯士騎著一匹漂亮的白色駿馬,身側是他20歲的兒子岡比西斯。這是岡比西斯第一次隨父遠征(對岡比西斯來說,參與帝國建設的錘煉很重要)。居魯士身邊還有老朋友奧伊巴拉斯和新朋友烏格布勞。烏格布勞與征服者一同出現的場景,一定深深地激怒了巴比倫人。對他們來說,烏格布勞就是一個令人憎惡的通敵者,也是巴比倫及其眾神的叛徒。
當時雖然沒有巴比倫人為此歡呼雀躍,但他們也沒有拼死抵抗。那里只有一種詭異的寂靜,只能聽到居魯士的士兵有節奏的腳步聲、馬蹄聲,以及馬匹偶爾發出的嘶鳴聲或鼻息聲。聽聞俄庇斯大屠殺的消息后,巴比倫人決定保留自己的態度,于是在波斯人列隊進城時,沒有表現出任何抵抗。居魯士命令自己的士兵不能搶劫,也不能造成混亂。然而即便如此,親眼看到占領軍時,即使是一支相當克制的占領軍,巴比倫人也不禁覺得波斯人勢不可擋。但對居魯士而言,巴比倫是何等的獎賞啊!
巴比倫——“古代世界里的一顆璀璨明珠”,擁有寬闊的大道、宮殿、神廟、花園、公共廣場和市場,以及蜿蜒的街道上鱗次櫛比的房屋,就其規模和輝煌程度而言,沒有其他古代城市能與之媲美。這是古典時期唯一的大都市,生意盎然。在其漫長且充滿暴力的歷史中,它曾多次遭到襲擊和破壞,但每次遭到褻瀆后,這座城市都會從廢墟中重新建立起來,且煥然一新,看起來比以往更為壯觀。在它被波斯占領之前的數十年里,國王那波帕拉薩爾及其子尼布甲尼撒賦予了巴比倫新的生命,他們都為美化巴比倫傾注了大量資源。高大的防御城墻拔地而起,為這座城市提供了充足的保護。尼布甲尼撒在巴比倫城墻內修建了一條深深的護城河,從而使內城——包含老城和受人敬仰的馬爾杜克神廟的三角形島嶼——多一道防御。正是隨著所謂的“南方宮殿”“北方宮殿”的建造,尼布甲尼撒的巴比倫才呈現出了一種獨特的壯麗景觀。他在王室居所的墻面上貼滿了青金石色的磚,磚的釉面非常光滑,在陽光下就像鏡子一樣閃閃發光。而且,這里到處都是潛行的獅子、快步小跑的公牛和大步行進的龍等圖案,就像是一個象征著巴比倫王權的神秘動物園。在南方宮殿的東北角,有聞名遐邇、被譽為古代世界七大奇跡之一的空中花園。后來據說,這是尼布甲尼撒為他的米底妻子安美依迪絲建造的花園,以解她對故國群山的思念之情。
數十年來,巴比倫一直效仿亞述對外掠奪并要求戰敗的統治者向其稱臣納貢的政策,因而巴比倫的國庫里堆滿了戰利品。這些戰利品包括那些曾經為耶路撒冷的耶和華圣殿增光添彩的銀香爐和黃金陳設、被譽為“銅海”的儀式所用凈盆,以及掛毯、門簾和地毯。公元前597年,尼布甲尼撒將猶大王國的國王約雅斤及其1萬多子民押回了巴比倫。“巴比倫之囚”影響深遠,此次流放將猶大人轉變為了猶太人。他們從眾多被俘的民族中的一員變為了“有經者”(people of the book)。他們從眾多注定被毀滅的民族之一變為了歷史的永久幸存者。在這個過程中,波斯的居魯士功不可沒。
居魯士和士兵沿著巴比倫的游行大道一路前進。大道上裝飾著120頭釉面磚雄獅(伊什塔爾女神的象征),寬闊的游行大道沿著南宮東側向前延伸。這條大道的巴比倫名為Aibur-shabu,意為敵人永遠無法通過,此時這個名稱聽起來倒是具有諷刺意味。它主要用于在重大的新年節慶時游行展示眾神的雕像,這一年一度、尋求神圣宇宙庇護的續約儀式是巴比倫宗教和社會框架的核心。但現在通過這里的不是眾神,而是騎著馬的居魯士。他穿過宏偉的伊什塔爾城門——墻面上點綴著閃閃發光的藍色和金色裝飾,象征著阿達德和馬爾杜克的公牛和龍鑲嵌其上——繼續向前行進,直到站到埃薩吉拉神廟階梯前。埃薩吉拉是巴比倫城守護神馬爾杜克的神廟及寢殿,是巴比倫的神圣中心。在高聳的塔廟頂端修建的內殿就是神的休憩之所。尼布甲尼撒宣稱,他曾“在墻上包覆閃閃發光的黃金,使城墻像太陽一樣閃耀”。就是在這個私密的內殿里,居魯士受到了大祭司和城市代表們的歡迎,他們匍匐在他面前,親吻他的雙腳時,胡須輕輕掠過腳下的塵埃。居魯士回憶道(忽略現實),“在歡欣鼓舞中,我入主了王宮里最氣派的殿宇”。
居魯士深知樹立良好公共形象的重要性,他與巴比倫的祭司和貴族密切合作,以鞏固他對巴比倫的合法統治地位。人們可能會認為,這樣的政權更迭需要對政府進行徹底改革,獲勝一方會派官員替代前朝官員。然而,值得注意的是,波斯入侵早期的楔形文字文獻表明,居魯士根本就沒有改變巴比倫的官僚體系,而是讓它按照原本熟悉的模式繼續運行。文獻表明,神職人員、官僚行政人員、稅務官員和財政官員都能保留職位,未曾被撤職。這樣一來,巴比倫雖然遭受了被征服的劇變所帶來的心理創傷,但它的經濟、市政和宗教功能非但沒有遭到破壞,反而得以繼續維持。帕爾斯的帕蒂斯喬里亞部落的首領、血統高貴的戈布里亞斯被任命為巴比倫總督。他在那波尼德時期就擔任行政長官的納布—阿赫—布里特的輔佐下了解這座城市的運作方式,負責監督前巴比倫王國疆域內權力的和平移交。為此,戈布里亞斯將阿拉伯半島北部、敘利亞、猶大、以色列和黎凡特的首領、總督和王公召集到巴比倫,舉行了盛大的覲見儀式。他們在精心設計的儀式上向居魯士致敬,尊稱他為無可爭議的霸主,宣誓效忠于他及其兒子岡比西斯,并進獻外交禮物。在這次政要集會上,居魯士不可能沒有看到他成功建立帝國的實物證據。后來,他回憶道:“來自世界各地、從上海域到下海域,所有王座之位上的國王、所有居住在遙遠地區的國王,以及阿姆魯之地上住在帳篷里的諸王,都為我帶來了沉甸甸的貢品,在巴比倫親吻我的雙腳。”能獲得腓尼基富裕城邦——推羅、西頓和迦巴勒——使節們的臣服,他一定特別高興,這些城邦的商船隊正準備揚帆起航,開辟新的貿易路線。他們的造船師也有能力使波斯成為海上強國。
正是在此次古代西亞、北非各國政要云集的盛會期間,在博爾西帕被俘的那波尼德被處以死刑。但后來的故事(就像那些關于克洛伊索斯的故事一樣)表明,寬宏大量的居魯士赦免了他的死罪,并允許他在波斯享受舒適安逸的退隱生活。不過,這不太可能。居魯士是一位精明的政治家,他深諳若沒有競爭對手及其忠實部下,自己羽翼未豐的帝國將會有更多的生存機會這一道理。因此,處死那波尼德是唯一的選擇。在所有的公共紀念碑上抹去那波尼德的名字和頭銜,他統治的歷史也被重寫。
但就在居魯士入主巴比倫8天后,因奧伊巴拉斯突然中風去世,居魯士的勝利蒙上了一層陰影。3個月過后,居魯士心愛的妻子卡桑達涅也去世了。他備感失落。公元前538年3月20日至26日是波斯舉國哀悼的時期,根據楔形文字文獻記載,當卡桑達涅下葬時,“所有人都蓬頭垢面地走來走去”。
但在巴比倫,王權合法化的事宜仍然要繼續推行下去。居魯士開始重建破敗的城墻,以此向民眾塑造一個勤勉負責的君主形象,而在那波尼德的整個統治期間,城墻建設被嚴重忽視。當工匠修補和重建破敗的防御工事時,他們發現了一段古老的阿卡德語銘文,這引起了居魯士的興趣。他回憶道:“我在巴比倫厚重的城墻里看到了一段銘文,上面寫著在我之前的國王亞述巴尼拔的名字。”公元前7世紀,亞述國王亞述巴尼拔是當時世界上最有權勢的人,他統治了一個好戰的龐大帝國約40年。居魯士自豪地宣稱自己為這位亞述國王的真正繼承人。通過將自己與亞述巴尼拔并置,他將對巴比倫的占領合法化。
*
公元前539年10月和隨后幾個月發生的事件都被記錄在所謂的“居魯士圓柱”上。這是古代最偉大的公關工具,是出色的政治宣傳,是對波斯占領巴比倫事件的精彩修正,是對歷史事實大膽且無畏的改寫。居魯士圓柱上的銘文強加了一種新的敘述,波斯對巴比倫的征服和鎮壓被記載為對該城的解放。
居魯士圓柱是條不討喜的沉重黏土塊,上面密密麻麻地刻滿了楔形文字,在大英博物館的古伊朗展廳占有重要地位。它是由居魯士大帝下令集體制造的諸多圓柱中唯一的幸存品。國王與巴比倫祭司、書吏一道,決心將自己塑造成一個舊式的、歸化的巴比倫君主形象。居魯士圓柱是仿照標準的巴比倫王家圓柱打造的,這些圓柱被埋在建筑物的地基中。居魯士圓柱就是在巴比倫的城墻里被發現的,但它也有泥板副本和莎草紙副本,以便廣泛傳播。在全民公告里,也能見到它的身影。
居魯士圓柱銘文詆毀那波尼德對巴比倫眾神不敬(尤其是長期受苦的馬爾杜克神),還稱他在巴比倫城實行了嚴酷的徭役制度(一個明目張膽的謊言)。眾神聽到了巴比倫人發自肺腑的悲嘆。居魯士圓柱銘文寫道,馬爾杜克四處尋找英雄,以恢復秩序,消除混亂。他看到了安善之王居魯士身上的美德和勇敢無畏的精神,于是選擇了他,宣布他為世界之王。在巴比倫書吏的筆下,“馬爾杜克牽著他的手,賦予他全世界的統治權,然后叫出了他的名字——安善的居魯士……愛護子民的偉大神主馬爾杜克看著他的善行與正義之心,心情愉悅”。然后,銘文繼續寫道,馬爾杜克命令居魯士向巴比倫進軍,他將不戰而勝。巴比倫的臣民欣然地接受了居魯士的統治,感激他將他們從那波尼德暴政的黑暗中解救了出來。從此處開始,記錄的銘文就像是居魯士本人在說話一樣,他將自己描述為馬爾杜克的崇拜者,馬爾杜克唯一的目的就是給巴比倫帶來和平:
我是居魯士,宇宙之王、偉大的王、強有力的王、巴比倫之王、蘇美爾和阿卡德之王、世界四方之王……王權長盛不衰的子孫,他們的統治深受巴爾(馬爾杜克)和納布的喜愛,他們用王權悅納眾神。當我作為和平的使者進入巴比倫時,我在一片慶祝和欣喜中于王宮里安置了自己的王居。偉大的主馬爾杜克賜予了我巴比倫,我將日日崇拜他。我將守護巴比倫城及其所有圣所的安全。至于巴比倫的民眾,我解除了他們的勞役,減輕了他們的疲乏,使他們得享安息。偉大的主馬爾杜克為我的善舉感到欣喜。我,居魯士,一位崇拜著他的國王;岡比西斯,我的親生兒子,以及我的所有軍隊,他都仁慈地賜下了祝福。我們幸福欣悅地走在他前面。
為避免我們被這樣有說服力的政治宣傳左右,開始視居魯士為馬爾杜克及巴比倫其他諸神的侍者,我們需要記住,在與這段銘文同時期發布的其他明令公告中,居魯士也將自己打造成了希伯來神的仆人和猶太人的恩人。公元前538年,他下令支持重建耶路撒冷圣殿,并將尼布甲尼撒從圣殿中掠奪的珍寶如數歸還給上帝的居所。被囚的猶太人(和其他所有被驅逐的外國人一樣)可以自由回家。公元前537年,4萬多名猶太人開啟了他們宣稱的“第二次出埃及”,快樂地踏上了歸鄉之路,長途跋涉,返回那片流淌著奶與蜜的土地。這就是為什么在《圣經·舊約》中,居魯士被視為耶和華的仆人,他是被無形的上帝選來帶領其選民擺脫奴役的人。因此,流亡的先知們稱贊居魯士是上帝派來解放猶太人的人。先知“第二以賽亞”特別熱情地記錄了,上帝因找到居魯士這樣杰出的戰士而歡欣喜悅:
看哪!我的仆人,
我所扶持、所揀選、心里所喜悅的,
我已將我的靈賜給他,
他必將公理傳給外邦。
…… ……
我耶和華憑公義召你,
必攙扶你的手,保守你,
使你作眾民的中保,
作外邦人的光,
…… ……
論居魯士說:“他是我的牧人,
必成就我所喜悅的,
必下令建造耶路撒冷,
發命立穩圣殿的根基。”
我耶和華所膏的居魯士,
我攙扶他的右手,
使列國降伏在他面前。
因對猶太人的慷慨,居魯士獲得了不亞于“彌賽亞”或“受膏者”的榮譽稱號,這是被流放的猶太人在談到上帝派來的救世主或救贖者時所使用的表達方式。這是一個具有深遠神學意義的頭銜,表明居魯士是受上帝委派和庇佑的合法君主。在《圣經·詩篇》中,這位受膏者是一個理想化的半神化領袖,一名受上帝支持和保護的戰士:
現在我知道耶和華救護他的受膏者,
必從他的圣天上應允他,
用右手的能力救護他。
這與馬爾杜克對居魯士的支持有明顯的相似之處。我們也可以認為,巴比倫書吏和希伯來先知都將居魯士描繪為眾神的捍衛者。獲贈“彌賽亞”的稱號,雖然沒有將居魯士提升到神圣地位,但對他作為一個具有重要神學意義的人物的認可是獨一無二的:讀完整本《圣經·舊約》,我們會發現,居魯士是唯一獲得如此至高頭銜的異教徒。雖然耶和華知道居魯士并不承認他的神權,但他仍然被這位波斯國王的美德深深打動,使居魯士成為希伯來人的“彌賽亞”。最后,正如“第二以賽亞”所言,他命令居魯士“必建造我的城,釋放我被擄的民”。
若說居魯士是在神的指引下將猶太人從美索不達米亞的囚籠中解放出來,這不免令人懷疑。更有可能的是,他采取了務實的行動來緩解巴比倫和整個帝國的緊張局勢。居魯士通過支持可以被稱為“宗教寬容”的表象,以及授權允許猶太人自由離開巴比倫,解決了巴比倫王國人口過剩的實際問題。他讓猶太人重返耶路撒冷及其周邊地區實乃明智之舉(但是必須記住,仍有許多猶太人留在了巴比倫王國,還建立了一個延續了數百年之久的重要文化中心)。然而,《圣經·舊約》同巴比倫化的居魯士圓柱銘文一起,在塑造居魯士的形象方面發揮了重要作用。它們將他塑造成了自由、寬容的和平締造者,這一形象在某種程度上標志著,他打破了亞述和巴比倫暴君野蠻森嚴的統治,開創了一種新的開明統治。居魯士圓柱銘文被譽為“歷史上第一部人權宣言”,居魯士被贊頌為體面人道原則的首位倡導者,以及廢除奴隸制和賦 予公民自由權的支持者。但實際上,居魯士圓柱銘文中沒有任何對人權概念的提及。事實上,這種進步思想在古代完全不為人知,它對居魯士的世界來說是完全陌生的。
真正切實地了解居魯士非常重要:毫無疑問,他是一位天賦異稟且功成名就的軍事領袖和一位經驗豐富的政治操縱者,但他也是一個野心勃勃的軍閥和無情的帝國主義者。他的帝國建立在流血殺戮之上,當然,所有帝國無一例外均是如此。奴役、監禁、戰爭、謀殺、處決和大規模屠殺都是他及其繼任者擴張領土的野心不可避免的后果。這一事實也證明,波斯人在追求領土擴張的過程中,與亞述人并無兩樣。他們對亞述人懷有一種奇特的敬意。波斯帝國并非建立在處女地上。在居魯士占領的每一片土地上,他都遭遇了扎根于此的當地居民的抵抗。事實上,米底、呂底亞和巴比倫王國是他從其他野心勃勃的殖民勢力手中奪來的,這些勢力已開始自我擴張的進程。波斯帝國的擴張是一場軍事演習,也是一場奸詐的政治游戲,因為在帝國建設初期,波斯人阿諛逢迎那些合作者和叛國者,確實獲取了實實在在的利益。在整個阿契美尼德王朝,幾乎在每塊殖民地上都有對居魯士征服的反抗,而且是以不同的方式,斷斷續續地進行著。為了維持對殖民地的控制,波斯人建立了覆蓋整個帝國的行政管理體系,其中既有復雜成熟的部分,又有冷酷無情的部分。
將居魯士視為思想自由的和平主義者的典型代表,這種溫和的看法有損于這位歷史人物的形象。他在整個西亞、北非地區浴血奮戰,開辟出了一條稱霸世界的道路。如果我們將他想象成另外一個樣子,那么“大帝”這個稱號就失去了說服力。居魯士是一位足智多謀、精明世故的開拓者,他深知通過表面支持當地的宗教傳統,以及向過去偉大的統治者看齊的策略來安撫被征服民族的重要性。他還能通過冷酷無情的武力宣示和文筆超然的全民公告來昭告自己的統治地位。從這些方面來說,他可能是冷酷的馬基雅維利主義者。在此列舉一個明確的例子:公元前538年,尼散月的第4日(3月27日),居魯士在宏偉的馬爾杜克神廟見證他的兒子岡比西斯成為巴比倫之王(實際上是光榮的副統治者)的受封儀式時,選擇穿一件飾有流蘇的棉質埃蘭長袍。這是數個世紀以來巴比倫的死敵,即蘇薩的統治者所穿的衣服。楔形文字史料明確提到了這位波斯國王在巴比倫的宗教儀式上所穿的埃蘭服飾,這似乎是在暗示,居魯士并不似他在政治宣傳中所描繪的那樣,是一位被普遍接受和恭賀的解放者。他身著埃蘭服飾公開亮相,即使是對波斯最友好的巴比倫精英,定然也會感到驚愕不已,因為在這個最神圣、最公開的儀式上,居魯士的服飾傳達了一個刺痛人心的信息:巴比倫如今正由外來勢力統治,而他,安善的居魯士、波斯的統治者,是世界之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