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如刀，刮過京口破敗的茅檐，嗚嗚作響，像是戰死者的亡魂在荒野上哀嚎。

“阿兄。”他扭頭看向灶臺邊忙碌的身影，聲音帶著點不易察覺的遲疑：“我們去廣陵？不去建康嗎？”

灶膛里只余下幾縷暗紅的余燼，微弱的光映著劉裕棱角分明的側臉，像一塊沉默而堅硬的巖石。他正仔細地將一張碩大的虎皮卷起，用粗糙的麻繩捆扎結實。那虎皮底色暗黃，上面一道道雪白如霜雪的斑紋虬結盤繞，即使在這昏暗的光線下，依然能感受到一種令人心悸的威猛氣息，仿佛能感受到當初的肅殺。

虎皮卷好，劉裕又拎起墻角那柄磨得锃亮、刃口隱現寒光的柴刀，隨手掂了掂，分量依舊壓手。

“當然是廣陵。”劉裕的聲音不高，卻中氣十足。

“在京口賣必招刁家，他們何時講過道理？哪怕沒有證據，也會直接奪了虎皮，敲詐我們一筆。

至于建康，雖然繁華，但是那里士族豪強不少，若有人巧取豪奪。我們兄弟二人空有武力，又無背景，在那里難道還能反抗不成。

只有廣陵，魚龍混雜，這些年，北方僑民不少，出現虎皮也不會引人懷疑。而且，那處地方，若真有歹人，我們動手，也沒有任何顧慮。”

聽了兄長的話，劉道憐不再言語，默默抄起自己那根略顯單薄的硬木棍，用力握緊，指節因用力而泛白。

“既然如此，兄長，你把這個帶上，若是有事，也有個防備。”

說罷，劉道憐從家中拿出一個箱子，里面裝著的，卻是一件有些破損的皮甲。

劉家祖上也是流民，準確的說，是小股的流民帥。祖上其實有件鐵甲，但在他幼年的時候，就已經變賣出去補貼家用。現在留下的這件皮甲，算是家中為數不多的家當了。

除了皮甲價格比不上鐵甲，還有就是鐵甲需要花時間保養，否則早就生銹，皮甲就要簡單的多。所以，他們家在沒有成年男丁后，早早變賣了鐵甲，皮甲卻留了下來。

“阿弟，這件皮甲，還是你穿上吧，以防不測。”皮甲雖然防備不如鐵甲，但也能減緩刀劍的傷害，甚至能防備遠距離的箭矢。所以，劉裕首先想到的，就是給弟弟。

不過，劉道憐卻搖頭拒絕。

“兄長，還是你穿上，才能發揮最大的作用。

若遇上歹人，有這件皮甲，兄長勝算也能多上幾分。

只要兄長無事，那我自然無事。

但若是兄長受傷，憑借我一人，又怎能幸免。”

和上次不同，這次劉道憐卻拒絕了兄長的好意，只是，他的話，確實說到了關鍵處，兄長劉裕倒是沒有再堅持。

次日一早，兄弟二人頂著烈日，深一腳淺一腳地跋涉在通往廣陵的官道上。京口和廣陵，隔著一條江，距離其實不算遠。好在京口的船只不少，兄弟二人沒等多久，就乘船前往廣陵。

廣陵城的輪廓終于在鉛灰色的天幕下顯現，像一頭蟄伏的巨獸。

然而，靠近城門的景象卻讓兄弟倆心頭驟然一沉。城門洞下，等著入城的人排成歪歪扭扭的長龍，個個面黃肌瘦，眼神渾濁，裹著襤褸的衣衫在寒風里瑟瑟發抖，麻木的臉上看不到半分生氣。州郡兵蜷在城門洞里，長矛歪斜杵地，臉上刻著厭煩與兇戾。

“入城稅，一人十錢。”一個胡子拉碴的隊率懶洋洋地伸出手，眼皮都沒抬一下。

劉裕沉默地從懷里掏出一個破舊的小布包，解開，里面是幾枚磨損得發亮的銅錢。他仔細數出二十枚，指尖捻著那幾枚冰涼的錢幣，動作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沉重，遞了過去。

那隊率接過錢，掂了掂，斜眼瞥向劉裕背上那個異常巨大的包裹，眼中閃過一絲貪婪的精光：“嚯，這大包小包的，鼓鼓囊囊，裝的什么好東西？打開看看，別夾帶了違禁的玩意兒。”他伸手就要去扯那捆虎皮的麻繩。

敲詐勒索，也是他們這些州郡兵的主要外快。

劉裕猛地側身，動作快如閃電，肩上的虎皮卷巧妙地避開了對方的手。他抬起眼，目光平靜無波，卻像兩柄深潭里淬過寒冰的短劍，直直刺向那隊率：“軍爺，幾張山里獵來的粗皮子，凍得梆硬，不值當污了您的手。天寒地凍，兄弟們辛苦，這點錢，給諸位打點薄酒暖暖身子。”

說著，他又從布包里極其緩慢地捻出幾枚銅錢，輕輕放在那隊率攤開的手掌上。

那隊率掂了掂新到手的幾枚銅錢，又對上劉裕那雙深不見底、毫無波瀾的眼睛，那眼神深處似乎蟄伏著某種讓他本能感到危險的東西。

他喉嚨里咕嚕了一聲，悻悻地揮揮手：“滾滾滾，窮酸獵戶，晦氣。”

他雖然經常敲詐勒索，但卻非常有眼力見，知道什么樣的人惹得起，什么樣的人惹不起。廣陵流民多，有不少兇悍之徒，若他們一味用強，早就不知道死在哪個角落里了。

劉裕在廣陵，也同樣不想惹事，兄弟二人如蒙大赦，快步擠進城門。喧囂的熱浪裹挾著各種復雜的氣味撲面而來——食物的焦香、牲畜的臊臭、劣質脂粉的甜膩、還有人群擁擠的汗味，混合成一股令人窒息的濁流。街道兩旁店鋪林立，招幌在寒風中獵獵作響，小販的叫賣聲、討價還價聲、車馬聲、絲竹聲…匯成一片震耳欲聾的嘈雜海洋。

劉道憐第一次置身于如此龐大喧鬧的城池，只覺得頭暈目眩，眼花繚亂。他緊緊攥著手中的木棍，緊跟在劉裕身后半步，像一艘在驚濤駭浪中竭力靠近燈塔的小船。劉裕則如識途老馬，目光銳利地掃過兩側的鋪面，最終停在一家掛著“陳記皮貨”幌子的鋪子前。鋪面寬敞，門口架子上掛著幾張硝制好的狐皮、羊皮，幾個衣著體面的客人正在里面挑選。

“就這兒了。”劉裕低聲道，解下背上的虎皮卷，深吸一口氣，壓下長途跋涉的疲憊和心頭的重壓，邁步走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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