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艱難地流淌,每一息都漫長得如同一個世紀(jì)。汗水,無聲地從檀憑之的鬢角滑落,滴在他粗糙的麻布衣襟上,洇開一小片深色。
堡外那低沉的、令人心悸的咆哮,仿佛隔著厚厚的土墻,依舊隱隱傳來,提醒著那近在咫尺的滅頂之災(zāi)。他腦中閃過堡內(nèi)婦孺驚恐的臉,閃過高進(jìn)之父那豪爽的笑容和托付……最終,定格在眼前這少年游徼那雙深不見底、卻燃燒著不容置疑意志的眼眸上。
祖上的流民帥血性猶在,但幾代定居,早已有了家業(yè)牽絆,再不能像先祖那般快意恩仇,不顧一切了。
而且,此事,畢竟是檀家收留了趙家的仇人高進(jìn)之,理虧在先。
可是,高進(jìn)之的父親,高瓚,乃是他的故友,當(dāng)初為了救援被豪強(qiáng)掠奪的友人遺孀連殺七人,隨后亡命江湖。想不到,高進(jìn)之年紀(jì)輕輕,卻繼承了其父的血性和武勇,如今卻是不好辦了。
檀憑之有心保下高進(jìn)之,但也沒有直接硬頂有朝廷名義的劉道憐,終究還是退了一步,看有沒有其他辦法。
終于,檀憑之緊握刀柄的手,幾不可察地松了一分力,那緊繃如弓弦的肩膀,也微微塌陷下去一絲。他喉結(jié)艱難地滾動了一下,仿佛咽下了一口帶血的沙子,聲音干澀嘶啞到了極點,如同兩塊銹鐵在摩擦:“游徼…意欲何為?”
這五個字,幾乎耗盡了他全身的氣力。他終究是見過血的,也不像侄子那般光憑一腔義氣,深知這少年所言,句句如刀,刀刀見血。
他們檀家終究是外來戶,不過幾十口男丁,人數(shù)上不如趙家數(shù)百人。而且,堡內(nèi)婦孺老弱眾多,一旦趙家不顧一切強(qiáng)攻,或者這少年回去坐實了他“藏匿重犯、聚眾抗法”的罪名,引來縣兵……后果不堪設(shè)想。他雖也有些好友舊交,但遠(yuǎn)水解不了近渴,在這江東鄉(xiāng)野,在官府的鐵律和洶涌的民憤面前,顯得如此蒼白無力。若是友人能帶人前來,那他還有一戰(zhàn)之力,但若是堡內(nèi)被攻破,又被安上“藏匿重犯、聚眾抗法”的罪名,他那些友人,也沒有任何辦法。
到時候,就算此戰(zhàn)檀家有人能逃脫,也會被官府抓捕。他不能賭,也賭不起。
劉道憐按刀的手,終于緩緩放下。那迫人欲死的壓力也隨之稍減,但那雙眼睛里的銳利鋒芒卻絲毫未減。
看到檀憑之的表現(xiàn),劉道憐心中大定,覺得此事離解決不遠(yuǎn)了。
他之所以上來就以雷霆之勢逼迫檀、趙二家,除了自己建立威望的小心思外,說到底,還是借助朝廷的名義,壓迫不了解自身態(tài)度的鄉(xiāng)間小土豪。
好在,無論是趙家的趙警父,還是祖上流民帥出身的檀憑之,都不是愣頭青,若是檀家是那幾個年輕人掌家,他剛才的舉動,說不定就直接談崩了。
好在,事情都在往好的方向發(fā)展。
如今,自然要一鼓作氣,趁熱打鐵。
他目光依舊牢牢鎖住檀憑之,聲音壓得更低,如同耳語,卻帶著更重的分量:“兩條路。其一,我此刻轉(zhuǎn)身便走,堡門大開。外面那數(shù)百被血仇燒紅了眼的趙姓丁壯會做什么,檀公自知。”
檀憑之臉色瞬間變得鐵青,嘴唇微微顫抖,想不到,這年歲不大的游徼,居然敢如此威脅他。
不過,劉道憐也不會等對方發(fā)作,繼續(xù)說道。
“其二,”他盯著對方的眼睛,一字一頓,如同在堅硬的石頭上鑿刻,“高進(jìn)之,我?guī)ё摺=袢帐拢醇议]門不出,置身事外,袖手旁觀。我保他…全尸,不辱其身。留他一個體面。如何?”
他刻意加重了“全尸”、“體面”四個字,希望對方能聽得懂,有些話,終究不能在這個場合說出來,不能授人以柄。
“全…尸?”檀憑之眼中閃過一絲劇烈的痛楚和掙扎,仿佛心口被狠狠剜了一刀。他又想起了高進(jìn)之的父親高瓚,覺得對不起對方。而且高進(jìn)之這孩子,也是他看著長大的,性子雖烈得像頭小豹子,卻重情重義,孝順懂事。難道……真的要親手將他送入死地?
“不錯!”劉道憐的語氣斬釘截鐵,不容絲毫質(zhì)疑,“在獄中‘病故’,留個囫圇尸首,總好過被趙家人生擒活捉,千刀萬剮,曝尸荒野,受盡屈辱,再挫骨揚灰。檀公是明白人,當(dāng)斷不斷,反受其亂。是保一個必死之人的全尸,還是拉著全堡上下為他陪葬,讓檀氏一門在江東再無立足之地?!”
最后一句,如同重錘,狠狠砸在檀憑之最后的猶豫上。
“叔父,不可。”
一直在這的檀韶、檀祗二人,異口同聲的出言反對,想要爭取什么,其中一人,更是猛地拔出手中的刀,看樣子隨時準(zhǔn)備動手。
這場面,劉道憐怡然不懼。他敢一個人進(jìn)來,本身就是豪賭,若是檀憑之想動手,他逃不了,反之,他的安全自然無憂。
這檀家,看樣子還是檀憑之做主。作為當(dāng)家人,想的肯定比楞頭小子要多得多。
晉陵郡檀家…莫非就是后來那位自稱‘萬里長城’的檀道濟(jì)所在的家族?檀憑之…就不知曉,這倆剛烈的小伙子,哪個是檀道濟(jì)了。
看到檀家年輕人的表現(xiàn),劉道憐神游天外,面不改色。他自然不知曉,此時那位未來的‘萬里長城’檀道濟(jì),不過是個六七歲的孩童,并不在此處。
不過,他的這番表現(xiàn),在檀憑之看來,卻是成竹在胸,豪氣干云。
檀憑之猛地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氣,胸膛劇烈起伏。堡內(nèi)死寂,只有他自己粗重如風(fēng)箱般的呼吸聲,以及身后侄兒們壓抑的、帶著悲憤的喘息。他緩緩地、沉重地點了點頭,仿佛脖頸上壓著千斤重?fù)?dān),從牙縫里擠出兩個字:“…依…你。”
劉道憐緊繃的心弦,在這一刻才真正地、微微松弛了一絲。成了!這盤死局的第一顆活子,落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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