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檀家門口,還有數人,正努力將趙家人和檀家人隔離開,以防發生更大的沖突。
不過,他們就幾人,所產生的作用微乎其微,若趙家人真的不顧一切沖來,他們幾人,也沒什么作用。這幾人,正是本地亭長、求盜和幾名亭卒。
而在檀家內部,家主檀憑之按著腰間那柄環首刀的刀柄,指節因過度用力而捏得發白,骨節嶙峋突起。他身材魁梧,多年風霜在他闊大的臉龐上刻下刀鑿斧劈般的深痕,此刻雙唇緊緊抿成一條冷硬如鐵的直線,下頜的線條繃得如同拉滿的弓弦。
堂侄檀韶、檀祗一左一右立在他身側,年輕的面孔同樣繃得緊緊的,眼底燃燒著屈辱和憤怒的火焰,手死死按在各自的刀柄上,大有就要動手的氣勢。
而他十歲的女兒檀云被一個健壯的仆婦緊緊摟在懷里,小臉煞白,大眼睛里盛滿了驚濤駭浪般的恐懼,小小的身體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她死死咬著下唇,幾乎要咬出血來。
“叔父?!碧挫竽贻p氣盛,聲音因強壓的怒火而微微發顫,帶著哭腔,“趙家欺人太甚!是他們先下的黑手,高家叔父死得多冤,進之他…他是為其叔父報仇,天經地義?!?
檀憑之沒有回頭,目光如同盤旋在高空的鷹隼,銳利而冰冷地掃過堡下洶涌咆哮、幾乎要失控的人潮,掃過人群前方那幾個領頭鼓噪、臉上交織著悲憤與猙獰的趙家核心子弟,最后定格在人群中央、被幾個健仆簇擁著的趙警父身上。
那老狐貍穿著細麻深衣,在一群短褐中顯得格外刺眼,臉上同樣帶著悲戚。檀憑之的目光并未在趙警父身上停留太久,越過他,投向更遠處,官道的盡頭。
來了。
一陣急促而清晰的馬蹄聲,如同驟雨敲打鐵皮,由遠及近,硬生生劈開了趙家人群那震耳欲聾的喧囂。
一騎快馬卷起一路煙塵,從官道盡頭疾馳而來。馬上一人,身著玄色吏服,頭戴介幘,身形尚未完全長開,帶著少年人的清瘦,腰背卻挺得筆直如松,透著一股與年齡不符的沉凝。正是新任趙家鄉游徼,匆匆趕來的劉道憐。
他身后跟著一人,正是氣喘吁吁的亭父鄭毅。
兩人之前倒是一路走過來,否則,鄭毅腳程再怎么快,也跟不上馬匹。不過,快要接近之時,劉道憐還是騎上馬匹疾馳而來,沒再等亭父鄭毅。
倒不是劉道憐有意折騰老實巴交的亭父鄭毅,實在是第一印象很重要。他年歲不大,又是第一次與趙家鄉的本地人打交道,自然要耍些手段。
如今他先聲奪人,看起來效果非常好。
原先還氣勢洶洶的趙家人群,如同被一只無形的大手扼住了喉嚨,驟然一滯。無數道目光,混雜著驚疑、敵意、審視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畏懼,齊刷刷地釘在這突如其來的劉道憐身上。那沸騰的怒潮仿佛撞上了冰冷的礁石,聲勢頓時弱了下去,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不安的窸窣聲。
劉道憐勒馬停在一箭之地外,這匹馱馬早就不堪重負,噴著響鼻,不安地刨著蹄下染血的泥土。他目光沉靜如水,緩緩掃過那兩具草席裹著的尸體,掃過人群前幾張因激動和仇恨而扭曲的面孔,最后穩穩落在趙警父那張保養得宜卻陰沉似水的臉上。
趙警父年約五旬,須發梳理得一絲不茍,在一群粗服亂發的族人中顯得格格不入。他迎上劉道憐的目光,下巴微抬,眼神深處是毫不掩飾的倨傲,仿佛在質問這黃口小兒憑什么來管他趙家的事。
“想必你就是本地趙家的主趙警父了?!眲⒌缿z的聲音不高,卻奇異地穿透了短暫的寂靜,清晰地送入每個人耳中,帶著一種冰碴子般的冷硬,“聚眾百丁,持械圍堡,鼓噪示威…趙公這是要學那陳勝吳廣,揭竿于曲阿,裂土稱王么?”
他語速平緩,字字清晰,每一個字都像帶著冰棱的石頭砸在眾人心頭。不等趙警父那驟然漲紅的臉上擠出反駁,劉道憐猛地拔高聲音,如同平地炸響一聲驚雷:“縣君盧慎命我前來處理此案,此乃令箭?!?
他左手高舉,一塊系著紅纓的銅制令箭在秋陽下閃爍著冰冷的光澤,“再有敢近堡門一步,喧嘩鼓噪,沖擊官差者——”他目光如電,森然掃過前排幾個蠢蠢欲動的壯漢,“以謀逆論,立斬不赦。”
眾人皆被劉道憐的言語鎮住,一時不知道該作何反應。
此時,亭父鄭毅適時的補充道。
“此乃本鄉新任游徼,劉君。”
隨著鄭毅話音剛落,剛剛在趙家和檀家中央的幾人,連忙出列施禮。
“在下亭長劉處之、亭父孟買,見過劉君。”
此刻,劉道憐這才看清楚了幾人,亭長劉處之年歲不大,最多也就二十來歲,不過,看起來頗為老成。至于求盜孟買,則看起來和亭父鄭毅差不多大,多半也上了年紀。
看到劉道憐帶著縣長的令箭,劉處之、孟買等人仿佛找到了主心骨,同時按刀上前一步,腰刀瞬間出鞘半尺,雪亮的刀鋒在陽光下反射出刺目的寒光,聲如金石交擊,震人心魄。
“謀逆”二字,如同九天落下的冰錐,狠狠刺入趙警父和所有趙氏族人的耳中、心中。趙警父臉上的肌肉狠狠抽搐了一下,那點刻意維持的倨傲瞬間褪去,只剩下驚怒和一絲難以掩飾的慌亂。他身后的族人們更是面面相覷,眼中的野火像是被兜頭澆了一盆帶著冰碴的冷水,瞬間熄滅了大半,只剩下茫然和深入骨髓的畏懼。那震天的鼓噪徹底平息了,空氣里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因恐懼而牙齒打顫的咯咯聲。幾個抬尸的漢子下意識地連退了好幾步,仿佛那草席裹著的尸首變成了燙手的烙鐵。
東晉算是一個畸形的朝代,造反這種事,在其他朝代,大都是誅九族的罪名。唯獨在東晉,不是什么事情,王敦兩次叛亂,除了第二次病逝,其侄被誅殺,其他族人壓根沒受到牽連。
至于江東豪強周家,三定江南的周玘曾密謀造反,最后朝廷知曉之后,也只敢以政治手段戲耍,耗死了他。其子周勰也曾計劃起兵叛亂,但事泄之后,朝廷也沒敢追究,甚至沒有剝奪其官職,故作不知。
而桓大司馬,甚至廢立皇帝,死后也沒遭到清算,桓家依舊掌控荊州、江州等地。
當然,這些是大士族,大豪強,他們可以不在意朝廷。但是,像趙家這樣的本地小土豪,別說朝廷,一個縣令都能誅滅。司馬氏奈何不了王、庾、桓、謝,難道還奈何不了他們這些小土豪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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