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啟七年十月初三,北京城安定門內。
時值深秋,寒意已重,但城門內外的空地上,卻黑壓壓跪滿了人。素色官袍的文官以四位閣老為首,簇擁著六部堂官;身著素色蟒袍、麒麟補子或尋常武官服的勛貴們,則以定國公徐希皋、武清侯李誠銘、襄城伯李守锜為尊,領著京中一干世襲的指揮使、僉事之流;另一側,則是在天啟爺晏駕后便陸續匯集京師的在籍官員,孫承宗、李邦華等昔日被魏忠賢排擠的干臣赫然在列,周圍多是東林清流的面孔;更外圍,則是進京趕考的各地赴京舉子,人頭攢動。史可法、管紹寧、莊應會、黃宗羲等各地才俊都在其中。
今日這三山五岳的人物都齊聚安定門內,明面上是跪迎“奏凱還朝”的新天子??蓪嶋H上,大家伙兒卻想見識一下這小皇帝帶著的是什么樣的精兵,也敢吹斬殺邊墻外的韃子數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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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算是……回來了?!惫蛟谧钋邦^的首輔黃立極,趁著整理袍袖的間隙,用微不可聞的聲音對身旁的次輔施鳯來嘆道。他那張因連日懸心而顯得格外疲憊的臉上,此刻才透出幾分活氣。
施鳯來同樣壓著嗓子,心有余悸:“黃公說的是。這幾日,老夫這心就沒落回肚子里去過!陛下輕騎簡從,只帶些許‘親軍’就出京巡邊,說是幾日便回……誰曾想,竟撞上了韃子破關!薊鎮邊墻一破的消息傳來,老夫眼前一黑,差點以為……以為……”他后面的話沒說出口,但“土木堡”三個字像冰錐一樣刺在幾位閣老的心頭。天啟爺剛去,新君若再出事,這大明江山頃刻間便是滔天巨浪!
“幸而,幸而陛下洪福,天佑大明!”禮部尚書來宗道連忙接口,語氣里滿滿都是劫后余生,“傳回的消息說是陛下親臨軍前,穩住了陣腳,還打了個大捷……唉,只要陛下平安歸來,便是萬幸!至于這‘大捷’……”他話鋒一轉,與另外幾位閣老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他們浸淫官場數十載,深知“大捷”二字的水分。陛下年輕氣盛,許是擊退了小股騷擾的韃子,或是守住了某處堡寨,韃子見無利可圖自行退走,這便足可稱“捷”了。
“無論如何,陛下此行太過兇險!”工部尚書薛鳳翔語氣嚴肅,“待陛下回宮,吾等必要聯名進諫!天子乃萬乘之尊,身系社稷安危,豈可再效英宗武宗舊事,輕蹈險地?此番僥幸,焉知下次如何?絕不能再有下次了!”幾位閣老、尚書紛紛頷首,低聲附和。他們都是剛剛加入“帝黨”的,尚在”考察期中,所以之前未敢死諫阻攔皇帝出京。不過同樣的事情,是絕對不能有下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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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文官隊列稍遠些的勛貴圈子里,氣氛又是另一番景象。定國公徐希皋捻著保養得宜的胡須,眉頭微蹙。他身邊的武清侯李誠銘、襄城伯李守锜等人,臉上也難見多少迎接圣駕的喜色,反而籠罩著一層揮之不去的陰霾。
“清田……真要清田了?”一個世襲指揮使的聲音帶著焦慮,打破了勛貴間短暫的沉默,“國公爺,侯爺,陛下劃下的這道,也太狠了些!傳聞說,在薊鎮、宣府、大同、昌平四鎮,要我等吐出一半的軍田!這……這簡直是要割我等的心頭肉??!”
“哼,還有那第二條路呢!”襄城伯李守锜冷哼一聲,語氣滿是不忿,“不出田,就得出人!二百畝良田換一個全副武裝的騎馬甲士?這賬怎么算都是虧!田是祖上傳下的基業,是能收租的!人?養一個能打仗的騎馬甲士,一年耗費多少?更別說上了戰場,刀槍無眼……”
定國公徐希皋終于開口,聲音低沉,帶著一絲疲憊:“陛下心意已決,借著整飭邊備的名頭,又有‘大捷’之功在手……怕是不好硬頂?!彼D了頓,眼神掃過周圍一張張或憤怒、或憂慮、或算計的臉,“至于這薊鎮大捷?呵……”他發出一聲意義不明的輕笑,“諸位在京營、在五軍都督府也都有耳目,薊鎮都是些什么兵?十三個月沒法餉,餓得都前胸貼后背了,憑這些人馬就能斬了韃子數千?誰信?本爵是不信的!怕是陛下少年心性,好大喜功,下面人投其所好罷了。這‘捷’越大,水分只怕也越大。”
勛貴們聞言,紛紛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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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承宗、李邦華等東林清流聚集之處,彌漫的則是一種痛心疾首的憤懣和深沉的失望。
“閹黨余孽,其心可誅!”一位白發蒼蒼的御史聲音不高,卻字字鏗鏘,“若非彼輩蠱惑圣心,攛掇陛下輕出,焉有此次險之又險的巡邊?陛下甫登大寶,根基未穩,便效那正德舊事,視軍國大事如兒戲!若非祖宗庇佑,蒼天有眼,差一點,差一點就釀成第二次‘土木之變’!大明江山,經得起幾次這樣的折騰?”
李邦華長嘆一聲,接話道:“木匠天子方去,新君卻又……卻又如此尚武好動!這大明,何時才能迎來一位真正的明君圣主?朝綱不振,閹宦雖除其魁首,然其流毒仍在,陛下對王體乾、徐應元等內侍依舊倚重……長此以往,國將不國??!”他話語中的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他們這些被魏忠賢打壓排擠的官員,本以為新君即位,會鏟除閹黨,大明將迎來中興曙光,卻不料皇帝行事如此“輕率”。
“孟闇所言甚是?!睂O承宗作為帝師,資歷最深,語氣相對沉穩,“陛下勇則勇矣,然治國非僅憑血氣之勇。此番僥幸得脫大險,望能以此為戒,收心養性,親賢臣,遠小人,以社稷為重?!彼谥械摹靶∪恕?,可不僅僅指殘余的閹黨,也包括了那些可能逢迎皇帝“尚武”之心的新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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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舉子們聚集的稍遠處,年輕士子們的議論則更加直白,充滿了對朝局的擔憂和對未來的迷茫。
“陛下登基,打壓魏閹黨,大快人心!然則……”史可法眉頭緊鎖,低聲道,“為何仍留用王體乾當秉筆?還讓魏忠賢當掌印太監?此非除惡務盡之道!朝中正人何在?”
來自南直隸常州府的管紹寧接口,語氣帶著書生特有的銳氣:“更令人憂心者,是陛下此番輕出!天子身系九州,萬金之軀,豈可效仿匹夫之勇,親冒矢石?《尚書》有云,‘民惟邦本,本固邦寧’。陛下如此行險,置天下蒼生于何地?置宗廟社稷于何地?朝中袞袞諸公,竟無一人能犯顏直諫嗎?”
管紹寧的同鄉莊應會年紀稍長,思慮更深一層:“‘大捷’之說,恐是虛張聲勢。韃虜兇悍,邊軍積弊已久,陛下倉促間所募親軍,豈能摧鋒折銳?若是以小勝報大捷,恐非明君所為,徒損朝廷威儀,寒邊關將士之心?!?
黃宗羲聽著舉子們的議論,清秀的臉上神情復雜,他沒有立刻發言,只是目光灼灼地望向城門洞開的方向,似乎在思考更深層的問題:這個朝廷,從上到下,從內廷到邊關,究竟有多少積弊?僅靠一個似乎有些“沖動”的年輕天子,真能力挽狂瀾嗎?好像不太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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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四撥人懷著各自的心思,低聲議論,翹首以盼之際。安定門外,陡然傳來一聲穿透力極強的呼喊,帶著內侍特有的尖利腔調,沿著長長的門洞滾滾而來:
“皇上駕到!官民一體跪迎......”
霎時間,安定門內外,所有低語戛然而止!無論是憂心忡忡的閣老、滿腹牢騷的勛貴、痛心疾首的清流,還是滿懷疑慮的舉子,都齊刷刷地撩袍伏身,額頭觸地,山呼海嘯般的聲音轟然響起:
“陛下神武,天威赫赫!”
巨大的聲浪在城門洞內回蕩,震得人耳膜嗡嗡作響。緊接著,便是馬蹄聲、腳步聲,沉重而有節奏地由遠及近。跪在地上的眾人,無人敢抬頭直視天顏,只能極力控制著呼吸,用眼角的余光小心翼翼地向上瞟去。
最先映入眼簾的,是開道的御馬監的騎兵,盔明甲亮,儀仗森嚴。隨后是皇帝乘坐的車馬,被眾多侍衛簇擁著緩緩駛入城門。跪迎的人群心頭稍定,皇帝安然無恙,這比什么都重要。
然而,御駕之后,跟著進入城門的隊伍,卻讓所有偷眼觀瞧的人,心頭猛地一沉,繼而涌起巨大的失望!
那便是傳說中在薊鎮打了“大捷”的“天子親軍”?
只見一隊隊步卒,扛著粗劣的長槍,穿著打著各色補丁、漿洗得發白的破舊布甲,甚至有些人的布甲已經破損,露出里面的棉絮。許多人臉上、手上帶著新鮮的傷口,包扎的布條滲著暗紅的血跡。他們的隊列遠談不上齊整,步伐也顯得疲憊而沉重,與想象中的虎狼之師相去甚遠!若非隊伍前方打著明黃龍旗和“御前親軍”的認旗,幾乎讓人以為是哪里潰退下來的殘兵!
“這……這便是打了大捷的天子親軍?”無數人心頭閃過這個念頭,失望之情幾乎寫在臉上。勛貴們心中冷笑更甚,閣老們暗自搖頭嘆息,清流們更加痛心,舉子們則感到了深深的荒謬。管紹寧甚至忍不住低語:“以此疲敝之卒,能守城已是不易,焉言大捷?
虛報無疑了!”
就在這時,一股難以言喻的氣味,隨著這支“親軍”隊伍的深入,如同無形的潮水般,猛地灌入了所有人的鼻腔!
那是一種極其復雜、極其濃烈、極其刺激的味道!咸腥、腐臭、帶著濃重的血腥和……某種類似腌漬咸肉的咸齁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令人作嘔的、直沖天靈蓋的惡臭!
“嘔……”有跪在道旁的百姓已經忍不住干嘔起來。跪著的官員、勛貴、舉子們雖然極力忍耐,但不少人也瞬間變了臉色,胃里翻江倒海。
“什么味道?”
“哪里來的咸臭味?還……還這么臭!”
“像是……像是壞了的咸肉……”
人群開始騷動,許多人下意識地循著那愈發濃烈的氣味來源望去——目光最終都聚焦在了那些“親軍”步卒扛著的長槍上!
每根長槍的槍桿上,都密密麻麻地串著一些黑乎乎、圓滾滾的東西!那東西被粗鹽厚厚地包裹、腌漬著,但鹽粒之下,依舊能辨認出那猙獰的輪廓——是人頭!是韃子的人頭!那特有的發型,在鹽粒和凝固的血污中顯得格外刺眼!
一顆,兩顆,三顆……幾乎每根長槍上都掛著好幾顆!有的鹽腌得可能好些,還能勉強看出五官,有的則顯然腌得不到位,已經開始腐敗流湯,散發出更濃烈的惡臭!放眼望去,這支兩千人的隊伍,長槍如林,上面串著的韃子首級,怕不有六七千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