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玄齡手持那塊骯臟的破布，沖進了死氣沉沉的甘露殿。

他無視了所有同僚驚愕的目光，徑直跪伏在龍榻前，將那塊寫滿了炭筆字的破布，高高舉過頭頂。

“陛下！皇后娘娘！臣找到了！”

他的嗓音因為激動和奔跑而嘶啞！

滿朝文武，一片嘩然。

找到了？

一個關在天牢里的死囚，靠著一堆穢物，找到了什么？

長孫皇后快步走來，一把奪過那塊布，目光在上面飛速掃過。

當她看到“毒在湯中，唯獨山藥鴿子湯”和“徹查經手宮女”的字樣時，鳳目之中瞬間燃起了滔天的怒火和希望。

“來人！”

皇后的聲音，前所未有的凜冽。

“立刻封鎖御膳房！所有與晚膳相關的人等，一個不漏，全部給本宮拿下！”

命令一下，殿外的金吾衛如狼似虎地涌出。

甘露殿的氣氛，瞬間從絕望的哀傷，轉變為風雨欲來的肅殺！

高壓審訊之下，根本不需要動用大刑。

當那碗下了毒的鴿子湯被單獨擺在面前，當蘇宸那精準的“神斷”被宣讀出來時，那名負責呈湯的宮女，心理防線瞬間崩塌。

她“撲通”一聲癱軟在地，涕淚橫流，語無倫次地將一切都招了。

“是……是王公公！是我的表哥王喜！”

“是他逼我的！他拿我全家的性命威脅我，我……我沒辦法啊！娘娘饒命啊！”

“王喜？”

房玄齡眼神一凝，此人不就是跟在孫道玄身邊，鞍前馬后的小太監之一嗎？

“抓住他！”

禁軍統領領命，帶著一隊人馬直撲內侍監。

可他們撲了個空，那個叫王喜的小太監，早已不見了蹤影。

“給本將搜！他肯定還沒出宮，掘地三尺也要把他給老子挖出來！”

半個時辰后，就在宮城即將落鎖的最后一刻，企圖混在出宮采買的雜役中溜走的王喜，被人從一輛裝滿泔水的推車里揪了出來，渾身臭不可聞。

他被粗暴地拖到了甘露殿前。

當他看到那名宮女，看到那碗鴿子湯，尤其是聽到房玄齡口中吐出的那兩個字時，他徹底絕望了。

“甘草。”

房玄齡盯著他，眼神銳利得能穿透人心。

“蘇神醫說了，兇手畫蛇添足，在烏頭劇毒之中，又加了微量的甘草，意圖混淆視聽，嫁禍于人。王喜，你還有何話可說？”

甘草！

這兩個字，如同索命的梵音，徹底擊碎了王喜所有的僥幸。

這個細節，只有他和孫道玄兩個人知道！

那個蘇宸……那個蘇宸到底是什么怪物！他怎么可能連這個都知道！

“噗通！”

王喜癱在地上，再也扛不住那股源自靈魂深處的恐懼，將孫道玄如何收買，如何威逼，如何制定那惡毒的計劃，如何讓他投毒，事后又如何嫁禍給蘇宸的全過程，竹筒倒豆子一般，和盤托出。

真相，大白于天下！

也就在此時。

龍榻之上，一直昏迷不醒的李世民，眼皮顫動了幾下，悠悠轉醒。

他的意識還有些模糊，耳邊是房玄齡那條理清晰、卻又飽含后怕的匯報。

他聽著，腦中回放著自己從服藥后的舒泰，到飲湯后的劇痛，再到被催吐后的緩解……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殿下跪著的那兩個卑微如螻蟻的罪魁禍首身上。

一股被當成猴耍的極致羞辱，一股被信任之人背叛的滔天怒火，從他的胸腔中轟然爆發！

“好！”

“好一個仙風道骨的孫道玄！”

“好一個忠心護主的奴才！”

李世民的聲音嘶啞，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帶著雷霆萬鈞的怒意。

他撐著身體，想要坐起來，卻因為虛弱而失敗，但這絲毫不影響他身上那股君臨天下的暴烈氣勢。

“竟敢把朕……把朕當成傻子戲耍！”

他笑了。

笑得猙獰，笑得讓整個大殿的溫度都降到了冰點。

所有大臣，所有宮人，全都跪伏在地，頭深深地埋著，連呼吸都停滯了。

他們知道，帝王，怒了。

接下來，將是血流成河的懲罰。

“傳朕旨意！”

“妖道孫道玄，妖言惑眾，謀逆弒君，罪不容誅！夷其三族！”

“涉案宮女、太監王喜，欺君罔上，豬狗不如！立刻拖到殿前，給朕……杖斃！！”

“以儆效尤！！！”

杖斃！

還是殿前行刑！

這是何等殘暴的雷霆之怒！

兩名罪奴甚至來不及求饒，就被強壯的金吾衛像拖死狗一樣拖了出去。

“娘娘饒命啊！陛下饒命啊！”

凄厲的慘叫，很快在殿外響起。

緊接著，是沉悶的木棍擊打皮肉的聲音，一下，又一下。

慘叫聲，從高亢變得微弱，最后徹底消失。

一股濃重的血腥味，順著殿門飄了進來，鉆進所有人的鼻腔。

整個甘露殿，鴉雀無聲。

所有官員和宮人都嚇得瑟瑟發抖，噤若寒蟬。

清理完叛逆，殿內的氣氛稍稍緩和。

李世民靠在軟枕上，目光掃過眾人，最后，他的眼神變得復雜無比。

有后怕，有愧疚，更有對那個未曾謀面，卻將他從鬼門關拉回來的年輕人的……深深敬畏。

他喘了口氣，對身邊的內侍統領王德下令。

“開天牢。”

“將蘇宸……”

他頓了頓，改了口。

“不。”

“將蘇神醫，給朕‘請’到甘露殿來！”

“朕，要親自向他謝罪！”

“請”字，咬得極重。

一字之差，天壤之別。

當蘇宸被客客氣氣地請出那間潮濕的牢房時，還有些發懵。

熱水，新衣，精致的餐點。

當他洗漱更衣，重新踏入甘露殿時，迎接他的，不再是冰冷的刀鋒和鄙夷的眼神。

所有官員，無論文武，看向他的眼神，都變了。

從之前的輕視、懷疑，變成了此刻的敬畏、恐懼，甚至是一些心思活絡之人的……刻意討好。

蘇宸內心毫無波瀾，甚至有點想笑。

這幫老戲骨，變臉速度比翻書還快。

李世民看著蘇宸。

看著這個被天幕選中，被皇后力保，被自己冤枉，最后又救了自己一命的年輕人。

這個年輕人，此刻依舊是一副波瀾不驚，甚至有些懶散的模樣。

李世民的心中，百感交集。

他做出了一個讓所有人眼珠子都快掉出來的舉動。

這位大唐的天子，九五之尊，竟在眾目睽睽之下，掙扎著從龍榻上走下，對著一身布衣的蘇宸，鄭重其事地，長揖及地。

“蘇愛卿。”

“是朕識人不明，剛愎自用，險些鑄成大錯，害了卿家性命。”

“此番救駕之功，勘比衛霍！朕……心甚慰，亦甚愧！”

一個帝王，對一個臣子，行此大禮，說出這番話。

這是何等的榮耀！

這是潑天的富貴！

所有人都認為，蘇宸即將一步登天，封侯拜相，指日可待。

然而，面對皇帝的道歉，面對即將到來的無上榮光。

蘇宸卻做出了一個讓整個朝堂都陷入呆滯的舉動。

他沒有去扶，也沒有誠惶誠恐地跪下。

他只是側身避開了半個身位，然后俯身一拜，朗聲開口。

那聲音，清晰地傳遍了甘露殿的每一個角落。

“謝陛下隆恩。”

“草民不要官爵，不要賞賜，只有一請。”

他的目光，平靜地迎向了皇帝那錯愕的眼神。

“請陛下，允我持天子節，重開濟世堂，于長安城內自由行醫。”

“不入官署，不隸醫官，不聽調，不聽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