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頂觀景臺,午夜的狂歡與死寂。
蘇薇和她那群騎著重型機車的“赤刃”車隊朋友們,就混在人群的最外圍。他們是來看熱鬧的,更是來朝圣的。范崎路,對他們這些兩輪騎士而言,同樣是檢驗技術與膽量的殿堂。
當那道灰色的影子第一個沖過終點線時,蘇薇身邊的幾個資深騎手,嘴里那根沒點燃的煙都掉在了地上。
“我操……”一個留著臟辮的貝斯手,也是車隊里的壓彎高手,喃喃自語,“最后那個彎,他是橫著出來的……那臺車的側傾角度,比咱們壓彎還夸張。”
“那不是車技,那是魔法。”另一個女孩,車隊的御用攝影師,放下了手里的長焦鏡頭,眼神里充滿了震撼,“我的相機快門都跟不上他的動作。”
蘇薇沒有說話。她只是死死地盯著那個從E90里走下來的清瘦身影。她的心臟,還在因為剛才那最后一彎的瘋狂而劇烈跳動。作為一名駕駛者,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藍布布最后那個“慣性漂移封路”的動作意味著什么。
那不是技術,那是宣言。
那是一種將車輛的物理極限、對手的心理防線和自己的生命安全全部推上賭桌的、徹頭徹尾的瘋狂。他不是在比賽,他是在用一種近乎自毀的方式,向這個世界發出無聲的咆哮。
這種咆哮,她太熟悉了。那不是引擎的轟鳴,而是一個被世界擠壓到角落的靈魂,發出的唯一吶喊。在她擰動杜卡迪油門,用風聲對抗全世界的寂靜時,她追求的,也是同樣的東西——一種哪怕只有一瞬間,也能證明自己真實存在的權利。
當警察的警笛聲響起,人群作鳥獸散時,蘇薇沒有跑。她只是舉起了手機,將鏡頭拉到最遠,穩穩地記錄下了那道灰色的影子,和緊隨其后的那抹熔巖橙色,一同消失在漆黑的護林防火道里的畫面。
回到家,已經是凌晨三點。蘇薇沒有絲毫睡意。她將晚上錄下的幾段視頻導入電腦,開始剪輯。她刻意避開了所有能識別出藍布布正臉的畫面,對車牌進行了模糊處理,甚至用技術手段,抹掉了視頻里所有人的聲音,只留下了引擎的轟鳴和輪胎的尖叫。
她看著屏幕上,那臺灰色的E90一次又一次地用不可思議的姿態劃過彎道,眼神愈發亮了起來。這家伙,比她見過的任何一個車手都有趣。他的駕駛里,有一種巨大的孤獨和憤怒,像一個沉默的黑洞,卻又在極限的邊緣,綻放出最耀眼的光芒。
她想讓更多的人看到這道光。
她將剪輯好的視頻上傳到了自己的百萬粉絲賬號上,配上了一個極具煽動性的標題:
【范崎路驚現神秘灰色幽靈!E90上演教科書級漂移,秒殺眾神!】
視頻發布。她關掉電腦,躺在床上,腦海里,卻全是那道灰色的影子。
與此同時,山下的一家24小時營業的港式茶餐廳里。
氣氛壓抑得能擰出水來。
李剛、藤原浩、雷宇,還有幾個跟班,圍坐在一張卡座里,誰也沒有說話。桌上的凍檸茶和菠蘿油,一口未動。
“媽的!”李剛終于忍不住,一拳砸在桌子上,震得杯盤作響,“那小子就是個瘋子!純粹是個不要命的瘋子!他那根本不是開車,那是自殺!”
“他的路線,不合邏輯。”作為JDM原教旨主義者的藤原浩皺著眉,用手指蘸著杯子里的水漬在桌上畫著彎道,“那不是人類能做出的走線。‘斷腸崖’那里,他利用路面起伏來強制改變車身姿態……那是拉力賽的跑法!他把柏油路當成了砂石路在開!這家伙是個異端!”
“控制個屁!”雷宇煩躁地抓了抓頭發,“我看他就是瞎開!我那臺Mi 7 Apex的G值傳感器都快爆表了,他那臺破車,車架早就該散了!這不科學!”
他的“科技至上”理論,在今晚,被一道灰色的影子,撞得粉碎。
他們誰也想不通,為什么會輸。輸給一臺車齡比他們駕齡還長的、破舊的老寶馬。他們可以用“運氣好”、“那家伙是個瘋子”來安慰自己,但內心深處,一種名為“恐懼”的情緒,正在悄然蔓延。
他們恐懼的,不是那臺車,而是那種完全不按常理出牌的、將生死置之度外的駕駛風格。
第二天,周日,清晨。
藍布布難得地睡了個好覺。沒有爭吵,沒有噩夢。
他醒來時,父母已經出門了。父親去了賽車場,母親則去批發市場為她的小攤補貨。桌上,放著五十塊錢和一張紙條:“早飯自己買點吃的,中午的飯在鍋里。”
他拿起錢,心里五味雜陳。昨晚那五千塊錢,他沒有交給母親,而是藏在了自己的書桌抽屜里。他不知道該如何解釋這筆錢的來歷。
他沒有去買早飯,而是拿起了“灰色幽靈”的車鑰匙。
他需要開車。
他將車緩緩駛出老舊的小區,沒有去賽車場,也沒有去任何特定的地方,只是漫無目的地,在順義清晨空曠的街道上行駛著。
陽光透過前擋風玻璃,灑在他的身上,暖洋洋的。他打開車窗,清新的空氣涌了進來,吹散了過去一年里積壓在心頭的陰霾。
他第一次,感覺到了自由。
這種自由,不是逃離,不是宣泄,而是一種失而復得的掌控感。方向盤的每一絲震動,都比班主任的粉筆灰更真實;引擎每一次平順的呼吸,都比家里壓抑的爭吵更悅耳。在這里,他不是那個交不起學費的破落戶,也不是那個被高考壓得喘不過氣的可憐蟲。油門踏板的每一次輕點,都能換來引擎最忠實的響應。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四個輪胎與地面接觸的每一寸紋理,能預判出前方路口的每一個紅綠燈變化。
車子平穩地行駛在去往范崎路的鄉間小道上。道路兩旁,是漫山遍野的山櫻花。八月的櫻花,開得并不算爛漫,但粉白色的花瓣,在晨風中簌簌飄落,像一場溫柔的雪。
車窗外,櫻花飛舞。車窗內,是前所未有的寧靜。
藍布布的心,在這一刻,徹底地平靜了下來。他不再是那個被剝奪了未來的“墜落王子”,也不是那個沉默寡言的“書呆子”。
他只是一個駕駛者。一個手握方向盤,可以決定自己去向何方的,自由的人。
下午,銳思賽車場,維修車間。
當藍布布開著“灰色幽靈”回到賽車場時,迎接他的,不是父親的夸獎,而是一記響亮的耳光。
“啪!”
藍布布的臉被打得偏向一邊,火辣辣地疼。他捂著臉,難以置信地看著眼前這個暴怒的男人。
藍建軍的胸口劇烈地起伏著,那只完好的左手因為憤怒而微微顫抖。他本是帶著一絲欣慰走近這臺車的,想看看兒子有沒有把它照顧好。但當他的目光落在右后輪上時,他臉上的血色瞬間褪盡。他蹲下身,用那只曾調校過無數冠軍賽車的手,輕輕撫過輪胎的胎肩。指尖傳來的,不是均勻的磨損,而是一片片因過度側滑而卷起的、帶著溫度的融膠顆粒。
“你昨晚,去跑山了?”他的聲音,沙啞、低沉,像從喉嚨里擠出來的一樣。
藍布布沒有說話,只是沉默地看著他。
“我問你話呢!”藍建軍猛地提高了音量,指著那條半熱熔輪胎的胎肩,“你當我瞎嗎!這上面的融膠顆粒!這胎肩上不正常的羽毛狀磨損!這不是賽道能跑出來的!這是在沒有傾角的山路上,反復突破抓地力極限才會留下的痕跡!你告訴我,你昨晚去哪了!”
作為一名前頂級的駕駛培訓師,他能像法醫一樣,從輪胎的磨損上,讀出這臺車昨晚經歷了怎樣一場瘋狂的戰斗。
藍布布依舊沉默。他不知道該如何解釋。
“說話啊!”藍建軍的眼睛紅了,他一把抓住兒子的衣領,幾乎是吼了出來,“你是不是覺得你很厲害?是不是覺得你贏了,就很了不起?你知不知道你昨晚在干什么?你那是在玩命!”
他的憤怒,不是因為車,而是因為恐懼。
一種深入骨髓的、仿佛能再次聞到鮮血與汽油混合氣味的恐懼。
他在兒子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當年的影子。那種對速度的癡迷,那種在極限邊緣游走的快感,那種將一切都拋在腦后的瘋狂。
他太清楚這條路的終點是什么了。是翻滾的視野,是撕裂的金屬,是粉碎的骨頭,是一個家庭的崩塌。
“你看看我的腿!”藍建軍猛地一跺那條傷腿,劇痛讓他臉上的肌肉扭曲,聲音里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和哭腔,“這就是‘感覺’!這就是‘人車合一’的下場!你是不是也想嘗嘗鋼釘打進骨頭里的滋味?是不是也想讓這個家,再死一次!”
他看著兒子那張和自己年輕時如出一轍的、倔強的臉,所有的理智都被恐懼的洪水沖垮了。他用盡全身力氣,嘶吼出了那句壓抑在他心底最深處的詛咒:
“你想步我的后塵嗎!”
這句話,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地烙在了藍布布的心上。
父子倆,就在這間充滿了機油味的、狹小的車間里,激烈地對峙著。一個,是因為愛而恐懼;一個,是因為恐懼而沉默。
他們之間,隔著一道由傷痕和誤解筑起的高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