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步我的后塵嗎!”
父親那句夾雜著血淚和絕望的嘶吼,像一把淬了冰的利刃,穿透了維修車間里嘈雜的空氣,精準地刺入了藍布布的心臟。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
藍建軍的胸口劇烈地起伏著,憤怒和恐懼讓他那張飽經風霜的臉漲得通紅。而藍布布,只是捂著自己火辣辣的臉頰,靜靜地看著他。他的眼神里,沒有叛逆,沒有憤怒,只有一種出乎藍建軍意料的、死水般的平靜。
他就這樣,靜靜地看著自己的父親,看了足足有半分鐘。然后,他放下了捂著臉的手,用一種與年齡不符的、異常沙啞和平靜的語調,開口了。
“爸,”他說,“除了這條路,我還有別的路可以走嗎?”
藍建軍愣住了。他預想過兒子的所有反應——爭吵、反抗、摔門而出——唯獨沒有想到會是這樣一句平靜到令人心碎的反問。
“你……你說什么混賬話!”藍建軍下意識地呵斥道,“你還有高考!只要你考上一個好大學,找一份好工作,你就能……”
“然后呢?”藍布布打斷了他,聲音不大,卻字字清晰,“找一份好工作,像王老師說的那樣,爬出那個‘坑’?然后用每個月的工資,去還房貸,去養家糊口,去過那種一眼就能望到頭的生活?”
“那有什么不好!”藍建軍吼道,“那叫安穩!至少你不會像我一樣,變成一個廢人!”
“可我已經是一個‘廢人’了。”藍布布看著父親,眼神里第一次流露出了深切的、幾乎要將他淹沒的痛苦,“爸,你知不知道,我現在在學校里,過的是什么樣的日子?”
他自嘲地笑了笑,那笑容比哭還難看。“在ISB,我學的是IB課程,我所有的精力,都花在了TOK(知識理論)、EE(拓展論文)和各種CAS活動上。我的目標,是賓夕法尼亞,是帝國理工。我的腦子里,裝的是微積分、世界歷史和莎士比亞。上個月的英語課,老師讓我們分析哈姆雷特的生存困境,我拿了最高分。可緊接著的摸底測驗,一道關于‘虛擬語氣在賓語從句中倒裝形式’的選擇題,我錯了。全班只有我一個人錯。”
“我轉到普通高中,就像一個被教會如何思考的宇航員,卻被告知余生只能在地面上擰螺絲。在ISB,我學的是如何構建知識體系;在這里,我只被要求記住標準答案。我的思想被困住了,爸。”我每天看著那些我曾經不屑一顧的、為了幾分而瘋狂刷題的同學,看著他們用一種看‘失敗者’的眼神看我……爸,你知道那種感覺嗎?那種你明明什么都懂,卻又什么都做不了的無力感。那種你的思想在天上飛,身體卻被困在泥潭里的撕裂感。”
他深吸一口氣,聲音里帶上了一絲顫抖。
“我的人生,從我們搬出‘溫榆府’的那一刻起,就已經脫軌了。高考這條路,對我來說,已經是一條死胡同。我唯一的出路,我唯一真正懂的、唯一能讓我感覺自己還活著的……就只剩下這個了。”
他的目光,緩緩地,落在了那臺灰色的、傷痕累累的E90上。他走上前,用手指輕輕撫過車身上的一道劃痕,那冰冷的觸感仿佛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真實。這是他和父親共同創造的世界,是他唯一能找到歸屬感的地方。
他抬起頭,再次看向父親,眼神里,燃燒著一種孤注一擲的、近乎祈求的火焰。
“爸,我想開賽車。”
這句話,像一顆子彈,擊中了藍建軍內心最柔軟的地方。他看著兒子眼中那團熟悉的、曾無數次在自己眼中燃燒過的火焰,一時間竟說不出話來。
然而,理智和恐懼,很快就戰勝了那瞬間的心軟。他不能,他絕不能讓兒子重蹈自己的覆轍。
他冷笑一聲,用一種近乎殘忍的冰冷語調,給兒子那剛剛燃起的希望,潑上了一盆刺骨的冰水。
“開賽車?”他一瘸一拐地走到旁邊的工具臺,拿起一張沾滿油污的紙和一支筆,“好啊,我給你算一筆賬。”
“你以為賽車是什么?是你在山路上耍帥,是你在游戲里跑圈嗎?我告訴你,賽車,是用錢燒出來的無底洞!”
他一邊說,一邊在紙上飛快地寫著。每一個字,都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你從小開的卡丁車,最入門的級別,一套進口車架,五萬起步。一臺ROK發動機,三萬。”寫下這行字時,他仿佛又聞到了當年卡丁車場里二沖程發動機排出的、甜膩的尾氣味,看到了年幼的布布第一次戴上頭盔時,那雙興奮又緊張的眼睛。“這還只是車。一場周末的練習賽,報名費一千,場地費另算。一套好點的輪胎,兩千多,最多跑兩場就得換。發動機每跑十個小時,就要開缸保養一次,費用五千起步。這,還只是讓你能下場跑跑而已。”
“想往上走?可以。國內的CFGP方程式,或者青年冠軍方程式,一年,只算你跑一個賽季,最便宜的席位,你得自己帶一百萬的贊助過去。”他想起了自己年輕時,為了拉贊助,陪那些大老板喝酒喝到胃出血,卻依然換不來合同上一個簽名的屈辱。他看著兒子,聲音變得更加沙啞:“一百萬,聽著很多,但在那個圈子里,你就是個乞丐!你要陪著笑臉,聽著那些油膩老板講著外行話,把你的尊嚴踩在腳下,只為了換取他們印在賽車上的一個商標!這筆錢,能讓你開上車,但車隊不會給你最好的資源……你想贏?做夢。”
“你說你不跑方程式,跑房車賽,CTCC。聽起來門檻低點,對吧?”藍建軍的筆尖,幾乎要將紙戳破,“一臺能上領獎臺的TCR賽車,落地價兩百萬起。這還不算改裝。一個賽季下來,光輪胎的消耗,就夠我們現在這套房子的首付了。還有,你的團隊呢?技師、工程師、數據分析師,哪個不要錢?你的差旅費、賽車的運輸費、每一次碰撞后的維修費……這些,你拿什么來付?”
他把那張寫滿了天文數字的紙,狠狠地拍在藍布布面前。
“至于F1,”藍建軍的眼神里,充滿了無盡的疲憊和嘲諷,“那不是賽車,那是幾個國家和頂級財團玩的游戲。一個F2的席位,一年就要兩千萬歐元。我們把家賣了,把我這條腿賣了,連人家一個前翼的錢都付不起。”
“藍布布,你醒醒吧。”他看著兒子瞬間變得慘白的臉,一字一頓地說,“我們,已經玩不起了。賽車這條路,從我出事的那天起,對我們家來說,就已經被堵死了。”
藍布布呆呆地看著那張紙。
上面的每一個數字,都像一座無法逾越的大山,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他以為,只要自己有天賦,有技術,就能殺出一條血路。但他錯了。
原來,他引以為傲的天賦,在金錢這座巨大的壁壘面前,是如此地不堪一擊。
他人生中最后一道光,那道他以為可以抓住的、名為“賽車”的救命稻草,在這一刻,被現實,無情地碾得粉碎。
一股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絕望,瞬間淹沒了他。他的身體晃了晃,臉色蒼白得像一張紙。
看著兒子那副仿佛被抽走了所有靈魂的、失魂-落魄的樣子,藍建軍的心,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地攥了一下。他想用現實的殘酷,打醒兒子,卻沒想到,這一擊,太重了。
他不想讓兒子絕望。
車間里,陷入了長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墻上的掛鐘,在“滴答、滴答”地走著,像在為兒子的夢想倒計時。藍建軍看著兒子那張失去血色的臉,又低頭看了看自己那雙沾滿油污、曾創造過無數賽道奇跡的手。他仿佛在兒子的眼中,看到了多年前那個同樣倔強、同樣把賽車當成全世界的自己。他害怕,卻更怕親手掐滅兒子眼中最后的光。
許久,藍建軍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他那緊繃的、憤怒的肩膀,垮了下來。
“唉……”
他走上前,撿起那張紙,揉成一團,扔進了垃圾桶。
“路,倒也不是……完全沒有。”他的聲音,不再冰冷,而是多了一絲疲憊和沙啞。
藍布布猛地抬起頭,那雙黯淡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一絲微弱的火苗。
藍建軍避開兒子的目光,看著那臺灰色的E90,緩緩說道:“我有個老朋友,叫張斌。當年一起跑拉力賽的。有一年在丹江口,我們的賽車變速箱壞在山里,是他,硬是扛著幾十斤的變速箱,在泥地里走了五公里找人修好的。現在自己搞了個小車隊,跑CTCC,叫‘銳速’車隊。年年墊底,窮得叮當響,靠著幾個小贊助商勉強維持。”
“他沒錢請大牌車手,所以一直在找有天賦、但又便宜的新人。想靠著賭一把,萬一哪個新人跑出來了,就能給車隊拉來大贊助。”
藍建軍轉過頭,看著兒子,眼神變得無比嚴肅。
“我可以拉下這張老臉,求他給你一個機會,去他那里試一次車。但是,你必須向他,也向我證明,你的天賦,是獨一無二的,是值得他去賭上整個車隊未來的那種天賦。”
“你不能再像昨晚那樣,像個瘋子一樣去開。你要讓他看到的,不是一個不要命的街頭混混,而是一個真正的、懂得用腦子去比賽的職業車手。他會給你十圈的機會,在這十圈里,你不僅要做出比他現在的主力車手更快的單圈成績,更重要的是,你的每一圈都必須穩定,圈速差距不能超過0.5秒。這,才是職業的門檻。因為在賽道上,快一圈很容易,但每一圈都快,才是真正的本事。那代表著你的技術、你的體能和你的心理都達到了職業水準,那才是贊助商愿意在你身上投資的價值所在。”
“這是你……唯一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