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為何，高遠突然想起了那年的夏天，天格外悶熱。

六歲的高遠躲在自家酒店后廚偷冰淇淋吃時，驀然間，透過紗窗看到了一個瘦小的身影——一個扎著歪歪扭扭小辮的女孩兒，正踮著腳在垃圾桶邊翻找著什么。

“喂！“高遠推開后門，“你干嘛呢？“

女孩嚇得一哆嗦，手里半個發霉的饅頭掉在地上。她轉身就要跑，卻被高遠喊住：“等等！“

高遠跑回廚房，從蒸籠里拿出一個還冒著熱氣的包子。當他跑回后巷時，女孩已經不見了。他沮喪地垂下頭，卻在轉身時發現女孩不知何時又回來了，躲在電線桿后面怯生生地望著他。

“給你。“高遠把包子遞過去。

女孩臟兮兮的小手在衣角蹭了又蹭，才小心翼翼地接過包子。她沒有立刻吃，而是先深深鞠了一躬：“謝謝。“

“我叫高遠。“小高遠挺起胸膛，為了不讓女孩兒尷尬，故意說“我爸是這個酒店的廚師，以后你餓了就來這里找我。“

女孩狼吞虎咽地吃著包子，噎得直抻脖子。高遠連忙跑回去倒了杯溫水給她。

“我叫朱婉。“女孩喝完水，眼睛亮晶晶的，“等我長大了，嫁給你當媳婦好不好？這樣就能天天吃飽了。“

高遠一臉驚訝，但他怕傷她的心。

鄭重地點頭道：“好，我養你。“

正是這句童言無忌的承諾，成了高遠往后人生的信條。

和她閑聊。他才知道，朱婉和他是一個學校的，家境也算不錯，只可惜，父母不久前出車禍去世了，只剩下她和年邁的奶奶相依為命，父母的叔叔趁機侵吞了朱婉家的賠償款，還把她趕了出來，導致如今的她無家可歸了，她嘆口氣：“太可惜了，我就要輟學了。”

高遠望著朱婉失望的目光，心疼了好久。

他說：“要相信這個世界上，再黑的路也會有光的，哪怕這絲光微不足道。我們也要緊緊抓住他。”

朱婉一臉迷茫說：“希望如此吧！”

她微微抬頭，眼含淚光：“好想長大啊，這樣就可以自己賺錢，自己養活自己了。”

她抿了抿嘴唇說：“可為何感覺，離長大那么遙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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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后來，他輾轉托了幾層關系，終于聯系到朱婉老家村里的支書。電話里，他刻意壓低聲音，裝作漫不經心地打聽那個父母雙亡、跟著年邁奶奶生活的女孩近況。得知朱婉因交不起學費即將輟學，他握著話筒的手緊了緊。

三天后，鎮中學的校長辦公室來了位西裝革履的中年人，自稱是某慈善基金會的項目主任。他留下厚厚一疊現金和印著燙金字的資助協議，卻堅持要求保密。“

就說是社會愛心人士匿名捐贈。“臨走時，他望著操場角落正埋頭掃地的瘦小身影，把墨鏡往鼻梁上推了推。

深秋的傍晚，朱婉從班主任手里接過新書包和裝著助學金的信封時，窗外的梧桐樹上，一片枯葉正巧落在駐足許久的黑色轎車前蓋上。

深秋的清晨，高遠站在教室門口，望著朱婉空蕩蕩的座位皺了皺眉。班主任告訴他，朱婉已經兩天沒來上學了。

他騎著自行車穿過泥濘的鄉間小路，終于在一間低矮的瓦房前停下。院子里，朱婉正蹲在地上洗衣服，雙手凍得通紅。她抬頭看見高遠，愣了一下，隨即低下頭，聲音低低的：“……你怎么來了？”

高遠走近幾步，皺眉道：“為什么不去上學？”

朱婉沉默了一會兒，才低聲說：“最近來了一個好心人，說資助我上學，學費是解決了，可奶奶病了，我得照顧她……而且，吃飯、買書、交通，哪樣不要錢？”她的聲音越來越小，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衣角。

“上學這種事，對我來說真得是奢望。”

高遠看著她單薄的肩膀，心里一緊，脫口而出：“學費都解決了，其他都不是問題！”他頓了頓，語氣堅定，“以后你的伙食包在我身上了。”

朱婉猛地抬頭，眼睛微微睜大：“不行，我不能——”

“就這么定了。”高遠打斷她，語氣不容拒絕，“你要是覺得過意不去，以后考上大學再還我。”他故作輕松地笑了笑，“如果實在還不起，就嫁給我當老婆好了。”

朱婉眼眶微紅，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該說什么。

高遠已經轉身推起自行車，回頭沖她揮了揮手：“一言為定！”

夕陽的余暉灑在他的背影上，朱婉站在院子里，攥緊了手中的衣角，心里某個角落悄悄暖了起來。

小學六年，高遠每天都會在書包里多帶一份便當。起初是偷偷從家里拿的剩菜，后來特意讓保姆準備雙份。朱婉總在學校后圍墻的槐樹下等他，吃完后會認真地把飯盒洗干凈還給他。

“今天有雞腿！“三年級的高遠興奮地打開飯盒，“我特意讓張阿姨做的。“

朱婉咽著口水，卻把雞腿推回去：“你吃，你正在長身體。“

“我們一起吃。“高遠把雞腿掰成兩半，“等以后我們結婚了，天天一起吃雞腿。“

初中時，高遠的父親生意越做越大，家里搬進了別墅區。高遠卻堅持每天多騎二十分鐘自行車，繞路去接住在棚戶區的朱婉。

“你沒必要這樣。“初二那年冬天，朱婉看著高遠凍得通紅的手說。

高遠只是笑著把圍巾解下來給她系上：“我答應過要養你的。“

高中三年，高遠成了朱婉的全職家教。她天資聰穎卻基礎薄弱，高遠就一遍遍給她講解題思路。高考前三個月，高遠甚至整理了整整十二本筆記，每一頁都寫得密密麻麻。

“我一定得考上。“朱婉做題做到深夜時常常這么說，“不然對不起你。“

高遠總是揉揉她的頭發：“別想那么多，做你自己就好。“

高考放榜那天，朱婉以全校第三的成績考上了重點大學。而高遠，只夠上專科線。

“我復讀一年。“高遠看著成績單說。

朱婉哭成了淚人：“都是因為我...“

“傻丫頭，“高遠擦掉她的眼淚，“這是我自己的選擇。“

但命運沒有給高遠復讀的機會。那個夏天，高遠父親的酒店連鎖因擴張過快資金鏈斷裂，一夜之間債臺高筑。別墅、豪車全被抵押，高遠父母搬回了老家，而高遠選擇留在城里——因為朱婉的大學在這里。

“你去上學，我打工供你。“十九歲的高遠在狹小的出租屋里對朱婉說，語氣輕松得像是討論明天早飯吃什么。

朱婉死死攥著錄取通知書，指節發白：“我不去了，我們一起打工...“

“胡說什么！“高遠難得對她發了火，“我答應過要讓你過上好日子。“

大學四年，高遠同時打三份工。白天在快遞站分揀，晚上去便利店值夜班，周末還給初中生做家教。他穿著洗得發白的牛仔褲，卻總給朱婉買最新款的手機和電腦。

“別浪費錢。“朱婉總這么說。

高遠就笑著捏她的臉：“我的媳婦當然要用最好的。“

大二那年冬天，朱婉發高燒住院。高遠請了三天假照顧她，被扣了半個月工資。那晚，朱婉在退燒后突然抱住他：“高遠，我們結婚吧。“

高遠愣住了，隨即笑著搖頭：“等你畢業再說。“

“我怕...“朱婉把臉埋在他胸前，“怕你哪天不要我了。“

“傻話，“高遠親吻她的發頂，“我答應過要養你一輩子的。“

朱婉考研那年，高遠已經瘦得顴骨突出。他白天在建筑工地搬磚，晚上代駕，凌晨還要寫網文賺稿費。但他從不讓朱婉操心錢的事，總說：“你只管學習，其他有我。“

考研成績出來的那天，朱婉抱著高遠又哭又笑：“我考上了！公費的！“

高遠看著她燦爛的笑容，突然覺得這些年所有的苦都值得。

可就在朱婉收到錄取通知書的一周后，她約高遠去了大學時常去的奶茶店。高遠還以為是慶祝，特意換上了最體面的襯衫。

“我們分手吧。“朱婉說這話時，眼睛盯著桌面的木紋。

高遠手里的奶茶杯掉在地上，棕色的液體濺在他的褲腳和鞋面上。

“為什么？“他聽見自己問，聲音遙遠得不像是自己的。

朱婉終于抬起頭，眼睛里含著淚：“我導師推薦我去德國交換，三年...可能更久。“

高遠沉默了很久，久到朱婉以為他沒聽清。當他再開口時，聲音異常平靜：“這是好事，去吧。“

“你不生氣？“朱婉有些驚訝。

高遠搖搖頭，突然笑了：“我答應過要讓你過上好日子，記得嗎？“

朱婉的眼淚終于掉下來：“可是...可是這樣對你太不公平了...“

“傻丫頭，“高遠伸手擦掉她的眼淚，就像多年前那個高考放榜日一樣，“愛一個人，不就是希望她過得更好嗎？“

朱婉哭得不能自已。高遠輕輕拍著她的背，像哄孩子一樣：“別哭，讓別人看見還以為我欺負你呢。“

那天晚上，高遠幫朱婉收拾行李。她九月就要出發，很多東西需要提前郵寄。高遠仔細地把她的冬裝一件件疊好，放上防潮劑，再裝進真空袋。

“這件羽絨服別忘了，“他指著一個紅色的袋子，“德國冬天冷。“

朱婉站在房間中央，看著這個為她付出一切的男人，突然問：“高遠，你恨我嗎？“

高遠的手停頓了一下，繼續整理著行李：“不恨。“

他是真的不恨。看著眼前這個亭亭玉立的女孩，他想起了六歲那年，那個在垃圾桶邊撿剩飯吃的瘦小身影。那時的朱婉，連一個完整的包子都是奢望。而現在，她即將飛往更廣闊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