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步落下時，她的腳踝像是被鐵鏈拴住，呼吸也沉了半分。

百階之前，這種壓力還只是從骨縫中滲出的寒意——像冬日的薄冰，還未真正結成厚霜。

到了一百階時，霜層忽然斷裂，取而代之的是沉甸甸的水，順著梅若水的脊骨壓下來，每一步都像是要把她整個人壓入水底。

她抬起腳時，膝蓋傳來細密的顫抖，像是在抗拒某種看不見的束縛。耳邊傳來沉悶的呼吸聲，不知是自己的，還是旁人的。

兩百階時，她看見淺藍色的手帕為她擦去鬢角旁的汗水。

三百階時，她看見有人跪倒，額頭觸地，下一瞬就被金光包裹，消失在階下。

……

五百階時，腳下的階石開始變形。一步是梅府中夫子聲聲教導，一步是浩瀚云海的白玉。她分不清自己是在走階梯，還是在踏回記憶里的院落。

至此距離登天梯的時間，只剩最后一天。

六百階時，階梯和記憶再無分割，耳旁有萬鳥鳴，也有在臨行前母親的叮囑。

“勿忘你名”

七百階時，梅若水已不見階梯，只見一束光直通云端，而自己的腳，已經扎根在土壤中。

梅若水感覺自己變得很低很低，她將視線隨意落在一片搖曳的蒲公英上。風輕輕一吹，白絮就離梗而去，籽粒輕裹著日光，下一刻好似生出了根脈。

她忽然覺得自己的脖頸也被風掠過，輕盈的幾乎不屬于骨肉。

下一瞬，她的眼前不是草地。而是無垠的大海，一整片屬于夏天的水面。數百雙薄翼在空中閃爍，輕的像一句還沒說出口就已經咽下的話。

她不再有名字，沒有聲音，只有翅膀和那種飛過水面的涼意，復眼中的萬象，皆成微塵。

……

她再一眨眼，眼前又只剩下蒲公英的白絮，在道痕烙印的微光中沉浮，一顆顆落入泥土。

這一切讓她本能的舒展，仿佛沉寂萬古的種子忽遇甘露，要在這石階上扎下盤根錯節的脈絡！

“唔……”

她喉間發出一聲近乎嘆息的輕吟，頸間的暖玉驟然發燙。

玉石深處流轉的青光猛的閃爍，如無形的枷鎖，硬生生的將那股試圖‘生長’的沖動壓回體內。

“勿忘你名！”

梅若水驟然清醒，冷汗瞬間滲出頸背。

她環繞周圍，七百階能登到這里的孩童寥寥無幾。

她看到，有人被幻象吞噬，癡立不動，隨即身影淡化消失；她再回頭望去，七百階梯下，有人被無形壓力碾跪在地，再難起身，最終被云霧吞沒。

她強行穩住心神，望向更高處。

臺階之上，幻象如流云淌過。

遠在天梯之外，各個宗門正透過‘透心鏡’看著登天梯上的一切。

“此女的幻想甚是是有趣。”

不少宗門前輩看著梅若水所展示的幻象場景，目光里帶著幾分探究。一位長老不禁想起往昔那些入門測試的弟子，大多數展示的幻象不是宏大卻空泛的戰斗場景，就是千篇一律的祥瑞之兆。

而這女孩的幻象，卻似一股清流，雖不宏大壯闊，卻有著獨屬于她的細膩與奇想。

不過大多數前輩只是閃過淡淡的關心，不過是眾多場景中的一個小插曲罷了，后面入門也還是需要看靈根的優劣性。

其他前輩也多是如此的想法，他們見過太多有潛力或者平凡無奇的弟子，即便登天梯表現的再優異，靈根若是太拖后腿，也只能勉勉強強入個外門；再還有過了天梯者，要是靈根實在微弱，又三日考核已過不愿再下凡者，那就只能入個雜役了。

曾有單靈根止步三百階，亦有三靈根者踏過七百，可惜天梯可見道心，仙門終看根骨。

萬類形影于云梯間明滅沉浮：一只孤狼仰月長嘯的剪影落入石壁，轉瞬又被游魚擺尾的漣漪攪散；飛鳥振翅的領羽痕跡剛劃過虛空，旋即化作古樹枝椏虬結的斑駁印痕……

眾生百態，竟都在梅若水的幻境中留下了齒痕。

罡風呼嘯依舊，再吹不動的烙印。

梅若水抬頭，凝視著那些流淌的道痕烙印。

那些生而知之的旁觀幻影——蒲公英抓住風的播種，獸的奔跑撕咬只為生存，人的癡嗔愛恨皆系于一念——夢中一切此刻不再是遙遠的‘他者’故事。

梅若水瞳孔微縮。足下傳來的不再是簡單的重壓，而是一種磅礴到令人窒息的‘重量’。

她的每一次呼吸都被狠狠撕開，那些重量無關并非山岳，無關靈力。那像是萬物從始生長的痕跡。

生長、掙扎、消亡。

于此沉淀的所有關于‘生’的力量。

一個無聲的叩問，比前三階的‘問心’更加宏大、更加蒼茫，轟鳴于她的識海中。

“踏萬靈之路登天，汝可知以何入道？”

梅若水知道，只剩最后一柱短香的時間了。

她的目光穿透翻涌的云海，投向虛空中那俯瞰眾生的仙山輪廓。

此身縱是囚籠，此魂縱是迷?！阆绿ぶ模浅休d無數生靈痕跡的登天途。

“我雖不知己身之‘是’，我雖不知體內之‘囚’…”

“但萬物之道痕刻苦銘心。”

“若不知‘我為何’，何妨先去識遍這……”

足下仿佛還有泥土痕跡，蜻蜓的薄翅扇動耳邊的絨毛。暖玉上藤紋微閃，古樹斑駁的枝葉劃過她的腳踝又扎根于膝蓋。

“天地眾生像！”

短香已滅，山中迷霧被微風吹開。

來路不明？前塵盡忘？皆不論。

只道，今日踏痕來過，來日求仙問天。

“唯有遍歷此岸萬物…方能照見我命中魂，魂中迷，照破這囚籠源頭，求得我道了！”

梅若水看向旁邊，階梯旁刻著正好七百七十七階。

前路并無一人，回首望，在十階后的正是在天梯下身旁握著褪色桃木符的女孩，雙眼如玉的朝她看來。

一陣悠風不知從何處來，吹的梅若水身上衣衫獵獵作響。

至此道心初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