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漫上來的時候,去學校的路總顯得格外清透。
我家在個小鄉鎮,到學校得坐班車。記得高一剛開學,鎮上跑的還是綠皮老車,車皮磨得發亮,一啟動就哐當響。不知道哪次放月假回家去趕班車,發現校門口停著輛簇新白班車,空間更敞亮,座椅也軟和,像日子悄悄換了件衣裳,不聲不響的。
離暑假結束還有三天,我就把行李翻出來理得妥帖,校服疊成方方正正的塊,書本排好順序。我真的是不愿意待在家,學校的鈴聲、走廊里的喧鬧,甚至晚自習的寂靜,都讓我覺得踏實。我像個逃難者,急著逃離這里。
說起來也算樁奇事,我打小暈車就厲害,車剛發動,那股混著塵土的汽油味鉆進我的鼻腔,接著我的胃里就忍不住開始翻江倒海。家里開著個小店鋪,總有人來買東西,爸媽腳不沾地地忙,很少有空送我去學校。就這么連軸坐了三年班車,竟慢慢不暈了。起初是上車就攥著塑料袋,后來揣顆話梅,再后來,能跟張珊珊在車上扯著嗓子笑,身體也為了我的自由在努力,悄悄收好了那些嬌氣。
我和張珊珊每次假期收假都約著一起坐車上學。她跟我正相反,總說高中像臺轉得太快的機器,她前兩年像被下了什么咒,書本里寫滿了筆記,練習寫滿了一本又一本,分數還在原地打轉。
白班車的皮革座椅被曬得發燙,車窗外的樹影一晃一晃掃過臉,我們就在這顛簸里說個不停。說初中時張珊珊被傳和李一池“好上了”,她紅著臉追著人打;說我們跟著阿喵去隔壁班塞情書,剛摸到人家的位置在哪,后門就射進了一束手機電筒的光,我和阿喵在教室里當場被抓住,張珊珊沒進來抓正剛從畫室回來的廖小漫撒腿就跑。阿喵后來去讀了職校,上了高中,消息就淡了;說我媽又在飯桌上嘆氣,說她晚自習盯著錯題本時,眼淚差點滴在草稿紙上。
從家到學校差不多要半小時。周末返程時人擠人,書包都得舉過頭頂,可我們趕早班車,總能占到后排靠窗的座。我常把胳膊肘支在窗沿,看路邊的樹一排排往后退,田埂上的野草結了籽,遠處的炊煙在晨霧里慢慢散。文科生那點發散的心思就跑出來了:我該是個獨自趕路的旅人吧,背上的書包裝著我的全部家當,車往前開一米,就離身后那片壓抑遠一米。風從窗縫鉆進來,吹得額前碎發飄起來,倒真有了點奔赴遠方的意思。
“喂,到了。”張珊珊拽我一把時,車剛停穩。
我回過神,跟著她往校門走,白班車的引擎聲在身后慢慢淡下去,像把那些沒說完的話、沒來得及舒展的心事,都暫時存進了風里。
讀書的日子,像是被按了循環鍵:上課、下課、跑著去食堂、自修刷題、晚讀背書,就這樣日復一日的備戰高考。
2015年的時候《花千骨》正火,課間我攤著書看,被語文老師蘋果姐撞見了。她剛畢業沒多久,臉圓圓的像個紅蘋果,有兩顆小虎牙還總愛笑,我們都不怕她。她瞅著書封面上的藝術字,指著“骨”字拖了長音:“花千?牛?”周圍瞬間爆發出笑聲,她也不生氣,也跟著我們在那里笑。
我們的教室在五樓最西邊,只有一個門進出。阿順從不允許我們關門,有段時間他總愛背著手倚在門框上,給我們來場“后門死亡凝視”。不過那陣子聽說他忙著考公,查自修的次數屈指可數,我們倒也松快些。
那時候,我緩解壓力的方式是看小說,尤其是古言短篇,篇幅短、故事足。看得快的話,一個課間能刷三篇。
窗外的晚風吹得我睡意陣起,我看見周亮在看《花火》。他是個中二少年,收藏了很多漫畫書,平時也很大方,只要他看完的書他都愿意借。我瞅著他看完,向他借那本書,一向大方的他這次竟然扭捏了好久才借給我,還千叮嚀萬囑咐下課的時候再看。
當然,我也沒有聽他的,拿到了就忍不住看了起來,內心保佑阿順今晚不要來。正看到入神,周亮突然在旁邊哼哼唧唧起來,嗓子像卡了東西似的,煩得我皺眉。許是當學生的直覺,聽見這種不自在的動靜,總會下意識往老師常出現的地方瞟——果然,阿順就站在后門,眼神直勾勾盯著我手里的書。
我手一抖差點把書甩地上,慌里慌張往抽屜塞,假裝埋頭寫作業,筆尖在放反的作業本上瞎劃,心里早亂成一團。我坐靠窗的單排,離后門就幾步路,剛劃了兩筆,阿順的手已經搭在我桌沿,指尖輕輕敲了敲,意思再明白不過。
阿順捏著書卷成個圈,往講臺走,丟下句:“下課到辦公室來。”他在講臺上坐下,慢悠悠把書展開,翻了兩頁。前排同學筆頓了頓,沒人敢抬頭,只有筆尖劃過紙頁的沙沙聲,襯得教室里靜得發慌。他推了推眼鏡,抬眼又看了我一眼,那目光里沒什么火,卻讓人后背發僵。
下課鈴剛響,周亮就炸了,我也炸了。書是劉京延新買的,原主還沒看過,到我手里就被繳了。心里又悔又臊,恨自己偏要在自修課看課外書,平白連累了人。跟著阿順往辦公室走時,周亮還在我耳邊小聲警告:“千萬把書要回來!”
上學時我還算是遵守紀律,這次是我第二次被班主任叫到辦公室。第一次是初中,和阿喵去隔壁班放情書被抓。辦公室里還有另外的一個老師在辦公,我在低頭,手無意識地扣著。
“月考有進步啊,語文103,作文分數也很漂亮。”阿順那天說了很多話,記得清的就是夸我的那兩句。可能人就是這樣,只聽自己愛聽的。
后來自己當了老師之后才明白,這是老師慣用的伎倆——先表揚再批評,拉近距離,瓦解學生的心理防線。可惜我想的都是:阿順到底會不會把書還給我。接著他又補充:“看來多看課外書對學習也是有好處的。”我沒想到他還挺幽默。
“但是……”后面的內容我就自動屏蔽。大概意思就是,課外書可以在課間時間看,要把時間有效的利用起來,不要虛度光陰。自修二上課鈴響后,阿順結束了這場教育。道理我都懂,青春嘛,哪怕是還不太懂,也覺得自己懂了。
回教室前,我鼓起勇氣問:“老師,能把書還給我嗎?”阿順一臉震驚地看著我,恨鐵不成鋼地吐了兩個字:“不能!”
我悻悻地往回走,周亮一直盯著我從辦公室出來。見我兩手空空,他眼里的光頓時暗了下去。也沒辦法,錯本就在我。我只好跟周亮保證,會自己跟劉京延解釋清楚,所有責任我全擔,周末去書店買本新的賠他。
我心里有事就容易浮想聯翩。整個自修時間我就跟魔怔了似的,滿腦子都是明天怎么跟劉京延解釋,各種場景在我的腦子里不斷上演。
基礎版:我顛顛兒跑過去,鞠躬九十度,“對不起我錯了”還沒說完,劉京延大手一揮,“多大點事兒”,然后我倆“一笑泯恩仇”,大團圓結局。
狗血版:我剛開口,他“噌”地站起來,指著我鼻子,也可能是指著我腦門,具體問題具體分析。眉頭擰得能夾死蚊子,嘴里念叨著“你知道那書多難買嗎”“我都還沒看過呢”。我就低著頭,等他念完緊箍咒,再把“賠新的+請喝奶茶”的方案一拋,他鼻子里哼出個“行吧”,跟吞了蒼蠅似的勉為其難接受。
離譜版:開頭跟狗血版差不多,不多說了。可他說著說著突然暴走,“啪”地一拍桌子,桌上的筆都震得跳了起來,吼得整層樓都能聽見:“那是我最愛的一本書,你賠得起嗎!”我被他吼得腦子發懵,不知怎么就梗著脖子回了句“那你想怎樣”。這話一出,他瞬間炸了。猛地從座位上跳起來,一把扯住我的衣領,臉湊得極近,幾乎是鼻尖對鼻尖,沖著我耳朵大聲咆哮:“賠!我!十!本!”那架勢兇得像要把我生吞了似的。我腦子里“嗡”的一下,光想著“十本”這倆字,后脊梁骨倏地冒起一陣冷汗,猛地打了個哆嗦。
現在想想,多大點事兒啊,愣是被我在腦子里編成了連續劇,一集比一集抓馬。當時那股子焦慮勁兒,現在回想起來,簡直神經得好笑,反正人生也不會因為這樣的一件小事完蛋,不必提前焦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