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曉梅把最后一把銅風車掛在老槐樹的枝椏上時，小滿的陽光正透過葉隙，在青石板上織出流動的光斑。三百六十五把銅風車在風中同時轉動，葉片摩擦的“沙沙”聲混著銅鈴的“叮咚”，像支被歲月反復打磨的歌謠。最頂端那把刻著“平安鎮”的風車，葉片上用金線補繡著“團圓”二字——是她用父親留下的銅絲，一針一線纏上去的，陽光照過時，金線的反光在地上拼出個完整的圓。
“老鄭頭說，風車轉夠三圈，離家的人就會回來。”孫大爺拄著銅制的拐杖站在樹下，拐杖頭的小風車轉得歡，“他年輕時總在槐樹上掛風車，說‘梅梅的風箏線斷了，風車能替她找回家’。”
鄭曉梅的指尖撫過樹干上的刻痕，是父親用銅鑿子留下的，從1998年到2024年，每年一道，深淺不一的溝壑里積著層薄銅屑，像時光凝結的痂。她數到最后一道刻痕時，突然發現旁邊多了道新的——是自己昨天刻的，兩道刻痕在陽光下漸漸交融，像兩滴終于匯合的水珠。
王大錘在銅匠鋪的梁上發現個木箱，里面裝著父親這些年的“傳家物”：有鄭曉梅周歲時的銅鎖，有母親留下的銅制頂針，有他自己修了一輩子的座鐘機芯，最底下壓著本泛黃的相冊，最后一頁貼著張空白的相紙，旁邊寫著“等梅梅回家補”。
“你爹每年都要把這箱子搬出來曬，”林小滿擦著相冊上的銅扣，“說‘這些物件記著家的模樣，等梅梅回來，一看就認得’。”
鄭曉梅把新拍的全家福貼在空白頁上，照片里的父親坐在輪椅上，她蹲在旁邊，兩人中間擺著那只裝滿橘子糖的玻璃罐，背景里的老槐樹落了滿地花瓣。照片邊緣的銅扣在陽光下閃著光，與相冊第一頁母親的照片漸漸呼應，像兩朵隔了時光的槐花，在同一個空間里綻放。
養老院的護工推著鄭明遠來到槐樹下，老人的藍布衫上別著銅風車徽章，手里舉著片新摘的槐樹葉，葉片被陽光照得半透明，葉脈間的紋路竟與鄭曉梅掌心的紋路重合在一起。
“爹，你看，風車都轉起來了。”鄭曉梅抓起父親的手，讓他觸摸轉動的葉片，“每把風車里都有咱們的故事呢。”
老人的手指突然用力，緊緊攥住銅風車的軸，渾濁的眼睛里閃過絲清亮。鄭曉梅看見他的嘴角慢慢咧開，露出沒剩幾顆牙的牙床，喉嚨里發出“嗬嗬”的聲響，像在重復那句藏了二十五年的話：“梅梅，回家了。”
孩子們舉著自己做的銅器圍過來，丫蛋的銅蝴蝶停在鄭明遠的膝頭，小虎的銅郵戳蓋在他的藍布衫上，最文靜的小姑娘把銅鏡子舉到他面前，鏡面上映著老槐樹、銅風車和笑盈盈的鄭曉梅，像幅流動的全家福。
“鄭爺爺，這是曉梅姐教我們做的‘時光鏡’，”小姑娘指著鏡面邊緣的刻度，“能照見過去，也能照見將來。”
鄭曉梅望著鏡中的畫面，突然想起2015年在劇團宿舍夢見的場景：老槐樹下，父親舉著銅風車朝她笑，風車轉得像團金色的火。當時以為是日有所思，現在才明白，那不是夢，是父親的牽掛穿越了時空，在夢里為她點亮的燈塔。
王大錘的無人機在槐樹上空盤旋，鏡頭里的畫面漸漸清晰：三百六十五把銅風車在樹冠間轉動，像朵盛開的金色花；樹下的人群被陽光鍍上金邊，鄭曉梅推著父親的輪椅站在中央，孩子們舉著銅器圍在周圍，遠處的銅匠鋪、老郵局、鐘樓在綠蔭里若隱若現，整個平安鎮像塊被時光打磨的銅器，泛著溫潤的光。
“縣電視臺來拍紀錄片了，”林小滿舉著手機跑過來，屏幕上正播放著鄭曉梅打銅器的畫面，“他們說，這是最動人的鄉愁故事。”
鄭曉梅突然笑了，指著樹上的銅風車：“故事早就在這兒了。”她想起父親筆記本里的最后一句話：“最好的銅器，是能讓全鎮人看見的，能被風記住的，能讓時光舍不得帶走的。”現在這些風車掛在老槐樹上，每天迎著朝陽轉動，不就是最好的故事嗎？
風突然轉向，帶著槐花的香氣漫過全鎮。鄭明遠的手指抬起，指向銅匠鋪的方向，又指了指鄭曉梅的手，喉嚨里的聲響變得清晰些。護工笑著翻譯：“老鄭頭說，該回家打銅器了。”
鄭曉梅推著父親往銅匠鋪走，輪椅碾過滿地的槐花瓣，發出“沙沙”的輕響。三百六十五把銅風車在身后轉動，葉片的影子在地上織出金色的網，網住了孩子們的歡笑聲、銅匠鋪的錘聲、郵局的郵戳聲，像個被時光守護的結界。
銅匠鋪的爐火正旺，鄭曉梅往爐膛里添了塊槐木炭，火苗“騰”地竄起時，映出墻上的全家福。她拿起父親留下的銅錘，在新的銅坯上輕輕敲打，錘聲與二十五年前父親教她時的節奏完美重合，震得工作臺的橘子糖罐“叮咚”作響。
鄭明遠坐在旁邊的小板凳上，手里舉著顆橘子糖，糖紙在火光里泛著光。鄭曉梅突然發現，父親的笑與照片里母親的笑、自己的笑漸漸重疊，像三朵在時光里接力綻放的槐花，終于在這個午后，開成了完整的春天。
王大錘的筆記本攤在工作臺上，最后一頁畫著幅完整的畫：老槐樹下的銅匠鋪前，三百六十五把銅風車在風中轉動，鄭曉梅在爐火前打銅器，父親坐在旁邊看，孩子們舉著銅器在周圍奔跑，遠處的郵局郵戳蓋著“平安鎮”，鐘樓的鐘聲正敲響九點，整個畫面被圈在朵巨大的槐花里，花瓣上寫滿了“家”字。
夕陽西下時，鄭曉梅把今天打好的銅風車掛在父親的輪椅扶手上。風一吹，葉片轉得歡，像在為這場遲到的相守伴奏。她知道，這不是結局，而是新的開始——父親的手藝會繼續在銅匠鋪傳承，平安鎮的故事會跟著銅風車轉動，那些藏在銅屑里的牽掛、糖紙里的甜、鐘聲里的等待，終將在每個槐花盛開的春天，開出新的花來。
小松鼠這時叼來顆松果，放在銅匠鋪的門檻上。松果的鱗片里卡著片銅屑，是從今天的銅坯上掉的。鄭曉梅笑著摸了摸它的尾巴，在父親的筆記本最后一頁，輕輕寫下：
“爹，風停了，家在了。”
遠處的鐘樓傳來晚禱的鐘聲，九聲鐘鳴沉穩而悠長，混著銅匠鋪的錘聲、孩子們的歡笑聲、老槐樹的“沙沙”聲，漫過平安鎮的屋頂，漫過流淌的時光，漫過所有等待與歸來的心房。槐花深處，銅光閃爍，那是家的方向，是歲月的歸宿，是所有游子終將抵達的——吾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