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曉梅把第一塊春銅坯放進熔爐時，檐角的冰棱正往下淌水，滴在青石板上濺起細小的水花。銅坯在火光里漸漸泛起金紅色，像被陽光吻過的新葉，她握著長柄鉗翻轉坯料的手法，越來越像父親——手腕微沉，肘彎留三分余地，孫大爺說這是“讓銅器自己舒展筋骨”。
“老鄭頭總在驚蟄開新爐，”孫大爺往爐膛里添了把曬干的槐樹枝，火苗“噼啪”竄起時帶起陣清香，“他說‘春天的銅有靈性，能聽懂種子發芽的聲’?！?
鐵砧上的銅片被小錘敲出細密的紋路，像剛解凍的河面泛起的漣漪。鄭曉梅想起1999年春天收到的包裹，里面是塊刻著嫩芽的銅書簽，當時以為是父親隨手做的，現在才在銅匠鋪的舊賬本里發現記錄：“三月初三，梅梅該學新課文了，打枚書簽，讓字里多些春氣?！弊舟E旁畫著片小小的葉子，葉脈與書簽上的紋路分毫不差。
王大錘在工具架頂層發現個木箱，里面裝著父親歷年的“春作”：有刻著燕巢的銅鈴，有嵌著桃花的鎮紙，最精巧的是只銅制的春蠶，腹足能隨著溫度伸縮，蠶背上刻著行小字：“2007年春，梅梅劇團考核，愿她像蠶一樣，吐出自己的光。”
“你爹說春天的銅要軟些，”林小滿用卡尺量著銅片的厚度，“比冬天的薄三分，說‘這樣才能裹住春天的暖’?！?
鄭曉梅拿起那只銅蠶，指尖剛觸到蠶背，腹足竟真的微微蜷起。她突然想起2007年春天在劇團的考核現場，道具箱里莫名多了只銅制發簪，簪頭是朵半開的槐花，當時以為是服裝組的備用道具，現在才看清，簪尾刻著“爹在平安鎮聽你唱戲”，字跡被汗水浸得發烏，像父親攥在掌心的期待。
孩子們圍在鐵砧旁，手里舉著自己的銅坯：丫蛋要做只銅蝴蝶，翅膀上想刻滿槐花；小虎的銅坯已經敲出了風車的形狀，卻說要再加個郵筒底座；最文靜的小姑娘捧著塊薄銅片，說要做面小鏡子，“讓春天能照見自己的模樣”。
“曉梅姐，銅會疼嗎？”丫蛋的小錘落在銅片上時突然停住，鼻尖蹭到還帶著余溫的銅坯，“孫爺爺說銅是有骨頭的?！?
鄭曉梅握住她的手往下輕壓，小錘落下的瞬間，銅片發出“叮”的脆響：“疼過才會長大，你看這銅片，敲過的地方是不是更亮了？”話音剛落，檐角的冰棱“啪”地斷了截，墜在銅片上，濺起的水珠在陽光下折射出彩虹，落在孩子們仰起的臉上。
王大錘的手機響了，是縣非遺中心打來的，說想在銅匠鋪設個傳習點，讓鄭曉梅帶徒弟?！八麄冋f，這手藝里有平安鎮的春天?！彼e著手機給鄭曉梅看，屏幕上的授牌儀式安排在清明，正好是父親當年收徒的日子。
鄭曉梅望著熔爐里跳動的火苗，突然想起父親筆記本里的話：“手藝不是鎖在箱子里的，要像春天的種子，撒出去才會發芽。”她讓王大錘回話說“傳習點就設在銅匠鋪”，又特意叮囑“要做塊銅制的牌子，刻上‘鄭記銅鋪’，下面加行小字‘傳春’”。
養老院的護工發來視頻，鄭明遠正坐在輪椅上曬太陽，膝頭放著只鄭曉梅昨天送去的銅制花盆，里面栽著株新抽芽的槐花苗。老人的手指在銅盆邊緣反復摩挲，那里刻著圈細小的齒輪，轉起來能帶動盆底的排水孔，是父親當年設計的“會呼吸的花盆”。
“鄭爺爺在給花唱歌呢！”護工把鏡頭湊近，能聽見老人喉嚨里發出“嗬嗬”的聲響，調子竟與《平安謠》的前奏有些像。鄭曉梅突然抓起片剛打好的銅蝴蝶，往養老院跑，帆布包上的銅風車徽章撞在鐵砧上，發出輕快的“叮當”聲，像在為春天伴奏。
到養老院時，父親正把銅花盆往陽光最足的地方推。鄭曉梅蹲在他膝前，把銅蝴蝶插進花盆的泥土里，翅膀上的槐花紋路正好對著新抽的芽：“爹，你看，春天住進銅器里了?！?
老人的眼睛突然亮了，手指在銅蝴蝶的翅膀上輕輕點了點，又指了指鄭曉梅的手，喉嚨里的調子變得清晰些。護工笑著說：“老鄭頭是夸你手藝像他呢！”
鄭曉梅的眼淚落在銅花盆里，濺起的泥點沾在父親的藍布衫上，像朵剛開的小野花。她想起2018年春天在省城拍的照片，背景里有棵新栽的槐樹，當時以為是巧合，現在才明白，那是父親托人種的，說“讓梅梅在城里也能看見家鄉的春天”。
林小滿在銅匠鋪的墻上掛了塊木牌，上面用銅屑拼著“春日課堂”四個字，旁邊貼著孩子們的銅器設計圖：有帶風車的澆水壺，有會響的種子盒，還有刻著二十四節氣的銅尺。孫大爺在牌下擺了排小板凳，最中間那個凳面刻著個小小的“鄭”字，是父親當年常坐的位置。
暮色漫進銅匠鋪時，孩子們的銅器都有了雛形。鄭曉梅把它們擺在檐下的架子上，晚風一吹，銅蝴蝶的翅膀輕輕顫動，銅風車轉得歡，銅鏡子反射的霞光落在對面的老槐樹上，像給樹鍍了層金。孫大爺說這是“銅器在謝春”，就像人要向養育自己的土地鞠躬。
王大錘的筆記本攤在工作臺上，最后一頁畫著幅新畫：春日的銅匠鋪里，鄭曉梅正教孩子們打銅器，父親的輪椅停在門口，膝頭的銅花盆里，槐花苗正對著熔爐的方向生長，鐵砧上的銅片映出所有人的影子，像朵在時光里慢慢綻放的花。
離開時，鄭曉梅把父親的銅印章蓋在今天的銅坯上，“鄭記”兩個字在火光里泛著溫潤的光。她知道，從今天起，銅匠鋪的春天會有新的故事——孩子們的笑聲會揉進銅屑里，新抽的芽會纏上銅器的紋路，父親的手藝會跟著春風，撒遍平安鎮的每個角落，讓每個春天都記得住，銅器里藏著的溫暖與希望。
小松鼠這時叼來顆剛發芽的種子，放在銅花盆旁邊。種子的芽尖頂著片銅屑，是從銅匠鋪帶來的。鄭曉梅笑著摸了摸它的尾巴，在父親的春作賬本上，輕輕寫下：“爹，你的春天，長出新葉子了?！?
遠處的鐘樓傳來報春的鐘聲，九聲鐘鳴里，混著銅匠鋪的錘聲、孩子們的歡笑聲、老槐樹抽芽的“沙沙”聲。鄭曉梅望著暮色中的平安鎮，突然看見每個角落都飄著銅器的影子——在新翻的泥土里，在剛開的花蕊上，在孩子們的衣兜中，在父親的藍布衫褶皺里，像無數個被春天喚醒的精靈，正把平安鎮的故事，一點點刻進新的年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