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曉梅把第一壇槐花釀封進陶罐時，趙大姐正在磨坊的石槽里碾新收的糯米。石碾子轉(zhuǎn)動的“咕嚕”聲混著槐花香，在晨光里漫開，像支浸了蜜的歌謠。陶罐口蒙著的棉紙上，她用紅筆寫了個“梅”字，筆鋒里帶著點顫抖——這是她第一次學做母親當年最愛的槐花釀，配方是趙大姐凌晨從舊木箱里翻出來的，紙頁邊緣還沾著點二十年前的槐花蜜。

“你娘做的槐花釀，總愛在壇底埋片銅風車。”趙大姐用木勺舀起糯米，白花花的米粒從勺縫漏下去，落在石槽里濺起細碎的白浪，“她說銅器能鎖住香氣，就像念想能鎖住歲月似的。”

鄭曉梅從帆布包里掏出片銅制的風車葉片，是孫大爺昨天特意打的，比父親當年的手藝更精致，葉片上卻故意留了道淺淺的劃痕——像她心里那道從未愈合的傷口，如今卻成了最珍貴的印記。她把銅葉片輕輕放進陶罐，槐花的甜香突然變得濃郁起來，混著糯米的清香，在鼻尖縈繞不散。

王大錘蹲在磨坊角落整理那些未寄出的信，突然發(fā)現(xiàn)其中一封的信封里夾著張供銷社的發(fā)票。日期是2008年端午節(jié)，上面寫著“槐花蜜三斤，橘子糖兩斤”，付款人是鄭明遠，備注欄里畫著個小小的笑臉——那天是鄭曉梅在劇團第一次擔綱主角的日子，父親用自己的方式，在平安鎮(zhèn)為她慶祝。

“孫大爺說，老鄭頭每年都要存兩罐槐花蜜。”林小滿翻著趙大姐給的配方本，紙頁上貼著片干枯的槐花，“一罐自己喝，一罐藏在磨坊的地窖里，說等你回來時，正好能開封。”

地窖的木門上掛著把銅鎖，鎖孔是朵槐花的形狀。鄭曉梅用父親留下的黃銅印章打開鎖，一股醇厚的甜香撲面而來。地窖里整整齊齊碼著二十五個陶罐，每個罐口的棉紙上都寫著年份，從1998年一直到2023年，像串被時光串起的珍珠。1998年的那罐已經(jīng)空了，罐底留著片氧化發(fā)黑的銅風車——是父親當年埋進去的，如今只剩下模糊的輪廓。

“2015年的那罐，”趙大姐指著其中一個陶罐，罐身有道細微的裂痕，“那年下暴雨，地窖漏了水，老鄭頭踩著積水搶救了半宿，還是沒保住。他蹲在這兒哭了好久，說‘梅梅最愛這年的蜜，怎么就壞了呢’。”

鄭曉梅的指尖撫過裂痕，突然想起2015年那個雨夜。她在劇團宿舍發(fā)高燒，夢里總聞到槐花蜜的香，醒來時床頭放著杯溫水，杯底沉著些沒化開的糖粒——是同屋的姑娘說，有個穿藍布衫的老人送來的，放下東西就走了，只留下把沾著泥的油紙傘。

王大錘在最角落的陶罐里發(fā)現(xiàn)張紙條，是用鉛筆寫的，字跡被歲月浸得發(fā)藍：“今日梅梅來電，說劇團伙食差，把這罐蜜托趙大姐寄出去，別讓她知道是我寄的。”下面畫著個流淚的小人，旁邊標著“第108次想梅梅”。

“這罐根本沒寄出去。”趙大姐嘆了口氣，用圍裙擦了擦手，“老鄭頭怕蜜在路途中壞了，每天都來磨坊看，等了半個月，最后自己喝了，說‘就當替梅梅嘗了’。”

林小滿正在用紗布過濾新榨的槐花汁，淡金色的汁液順著紗布滴進瓷盆里，像融化的陽光。她突然指著配方本上的批注笑出聲：“你娘寫‘蜜要加三分甜’，你爹在旁邊畫了個叉，改成‘加五分’，還寫‘梅梅愛吃甜’。”

鄭曉梅的眼淚掉進瓷盆里，漾起圈細小的漣漪。她想起小時候總嫌母親做的槐花釀太淡，父親就偷偷往她碗里加一勺蜜，被母親發(fā)現(xiàn)后，兩人就圍著灶臺笑，槐花的甜香漫了滿院。那些被歲月模糊的日常，此刻突然變得清晰，像在眼前演了場無聲的電影。

孫大爺拎著個銅制的漏斗來幫忙，漏斗口刻著圈槐花，是他連夜趕制的。“老鄭頭說，釀槐花蜜的漏斗一定要用銅的，”他把漏斗插進陶罐，“銅有記性，能記下每年的味道，等梅梅回來，一嘗就知道哪年的雨多，哪年的花開得好。”

新釀的槐花汁順著銅漏斗流進陶罐，發(fā)出“咕嘟咕嘟”的聲響。鄭曉梅往里面撒了把新摘的槐花，白色的花瓣在汁液里打著旋，像在跳支溫柔的舞。趙大姐說，這是平安鎮(zhèn)的規(guī)矩，新釀里要放當年的花，才能把歲月的刻度刻進蜜里。

地窖的墻壁上，不知何時被人刻了行字，是用指甲劃的，很深：“梅梅的第一罐釀，要等爹一起開封。”鄭曉梅認出是自己十五歲時的筆跡，當時偷喝了母親藏的槐花釀，被發(fā)現(xiàn)后賭氣刻下的，沒想到父親一直沒舍得磨掉。

王大錘的手機響了，是養(yǎng)老院護工發(fā)來的視頻。鄭明遠正坐在窗前，手里舉著片槐樹葉，對著陽光看，嘴里念叨著“蜜該釀好了”。護工說，老人今早醒來突然能說連貫的話了，還哼起了《平安謠》，調(diào)子雖然跑了，卻比任何時候都動人。

“咱們?nèi)ソ拥鶃砜纯础！编崟悦飞w上陶罐的蓋子，銅制的鎖扣“咔噠”一聲扣上，像鎖住了一段嶄新的時光。王大錘和林小滿跟在后面，看見她在地窖門口擺了張小板凳，上面放著個空碗，碗邊沾著點蜜漬——是留給父親的位置。

路過銅匠鋪時，孫大爺正在打一套銅制的酒具，酒杯上刻著小小的風車圖案。“等這壇釀開封時用，”他舉起酒杯對著陽光照，“老鄭頭說，要用能看見光的杯子，才能喝出歲月的甜。”

磨坊頂?shù)你~風車轉(zhuǎn)得正歡，二十八片松果銅片的“叮咚”聲里，混進了槐花釀的甜香。鄭曉梅抬頭望去，看見小松鼠蹲在風車頂上，嘴里叼著顆橘子糖，糖紙在風里飄，像面小小的旗幟。她突然明白，平安鎮(zhèn)的味道從來不是一成不變的，就像這槐花釀，每年的甜度都不同，卻都藏著相同的牽掛。

到養(yǎng)老院時，鄭明遠正望著窗外的槐樹出神。鄭曉梅走過去，把他的手放在自己手心里，老人的指尖雖然枯瘦，卻精準地摸到了她帆布包上的銅風車徽章。“梅梅……”他的聲音很輕，卻帶著種失而復得的篤定。

“爹，我們?nèi)タ葱箩劦幕被邸！编崟悦吠浦喴瓮庾撸柟獯┻^走廊的窗戶，在地上投下兩人交疊的影子。老人的手一直緊緊攥著她的手，像怕一松手，二十五年的等待又會變成一場空。

地窖里的陶罐在陽光下泛著溫潤的光，二十五個罐子并排站著，像支沉默的隊伍，守護著平安鎮(zhèn)的歲月。鄭曉梅把父親的手放在2024年的新罐上，輕聲說：“爹，今年的釀，我加了五分甜，像你當年想的那樣。”

老人突然笑了，眼角的皺紋里盛著陽光。鄭曉梅知道，從今天起，這些槐花釀里不僅有母親的溫柔、父親的牽掛，還有她回來的故事。那些被歲月偷走的時光，終將被蜜一點點釀回來，在每個開封的清晨，散發(fā)著屬于團圓的甜香。

風從地窖的氣窗鉆進來，吹動了墻上的字跡。鄭曉梅仿佛聽見十五歲的自己和父親的對話在回響：“等我回來，要釀全世界最甜的蜜。”“好，爹等你。”

銅風車的旋律從遠處傳來，帶著槐花的香，像在為這場遲到了二十五年的約定，輕輕伴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