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坊頂的露水打濕了王大錘的褲腳時，他正蹲在風車下數銅片。新嵌的二十八片松果銅片在月光下泛著暖黃的光，每片邊緣都留著松鼠啃咬的齒痕，轉起來時“叮咚”聲里裹著點毛茸茸的暖意。

“數第三遍了。”林小滿把保溫杯遞過來，杯壁上凝著水珠，“再數下去，銅片都要被你盯出洞了。”

王大錘接過杯子，槐花蜜的甜香混著水汽漫上來。他忽然指著最底下那片銅片：“你看這道刻痕，不像松鼠弄的。”那道痕比別的深，末端還帶著個小彎鉤，像是有人用刻刀細細修過。

林小滿湊近了看，指尖剛碰到銅片，風車突然“咔”地頓了一下。風明明沒停，葉片卻像被什么東西卡了似的，轉得歪歪扭扭。兩人對視一眼，同時蹲下身——風車底座的縫隙里，卡著半張糖紙。

是張橘子味的，糖紙邊緣卷著毛邊，顯然被摩挲過很多次。圖案是小偵探蹲在郵筒旁，放大鏡對準的地方畫著個小小的“×”，旁邊標著串數字：三〇二。

“三〇二？”王大錘摸出筆記本，翻到記著平安鎮門牌的那頁，“鎮里帶編號的門牌號，只有老郵局改造的那棟公寓樓。”

那棟樓在鎮東頭，紅磚墻爬滿了爬山虎，當年郵局搬新址后，被改成了三戶人家的公寓。王大錘小時候去掏過鳥窩，記得三樓最東頭那戶總關著窗，窗簾常年拉得嚴嚴實實。

“要不要現在去看看？”林小滿的筆在筆記本上敲了敲，“這糖紙看著新，不像放了很久的。”

夜風突然轉了向，銅風車重新轉起來，二十八片銅片的響聲里，似乎摻了點別的動靜。王大錘抬頭，看見松樹枝椏間閃過道棕色的影子，小松鼠嘴里叼著顆松果，正往公寓樓的方向竄。

“它在帶路。”他把糖紙夾進筆記本，“走。”

公寓樓的樓道沒裝燈，王大錘用手機照著亮，樓梯扶手積著薄灰，每踩一步都揚起細小的塵埃。到三樓時，手機光突然照到道門縫——三〇二的門沒關嚴，里面漏出點昏黃的光，像塊融化的太妃糖。

“有人嗎？”林小滿輕輕敲了敲門，里面沒應聲，卻傳來撕糖紙的聲音，窸窸窣窣的，和小松鼠拆餅干袋時一個動靜。

推門進去的瞬間，王大錘聞到了股熟悉的味道——是老郵局特有的油墨香，混著橘子硬糖的甜。房間不大，靠墻擺著個舊書架，塞滿了泛黃的郵票冊，正中央的桌上放著個玻璃罐，里面裝著半罐橘子糖，罐子旁邊蹲著那只小松鼠，嘴里含著顆糖，腮幫子鼓得老高。

“這是……老鄭頭的家？”王大錘認出了書架上的搪瓷杯，杯身上印著“郵電局先進工作者”，是鎮里老郵局最后一任局長鄭明遠的東西。老鄭頭五年前搬去了城里，聽說臨走時把房子托付給了遠房親戚，可誰也沒見過那親戚露面。

小松鼠突然跳下桌子，叼起顆糖往書架底下鉆。王大錘跟著蹲下去，發現書架最底層有個暗格，里面藏著個鐵皮盒，盒蓋上貼著張糖紙——正是他們剛才在風車下撿到的那種，圖案里小偵探的放大鏡下，“×”的位置畫著個郵票圖案。

“這是……‘平安鎮紀念郵票’？”林小滿抽出盒里的郵票冊，第一頁就貼著那套鎮里人都熟悉的郵票。1985年平安鎮建鎮五十周年時發行的，一套三張，分別印著老磨坊、銅匠鋪和郵局，據說存世量極少，老鄭頭當年是郵局局長，才留了這么一套。

郵票冊里夾著張紙條，是老鄭頭的字跡，一筆一劃透著認真：“三丫頭愛偷拆我的糖罐，罰她抄郵票目錄時，總在這頁畫小偵探。”

王大錘突然想起趙大姐說過的事。老鄭頭有個女兒叫鄭曉梅，比他大五歲，小時候總跟著父親在郵局玩，最愛揣著橘子糖去偵探社門口晃悠，后來十五歲那年突然跟著劇團走了，再也沒回過平安鎮。

“三〇二……”林小滿突然指著糖紙上的數字，“老郵局的郵箱編號，三〇二是曉梅姐當年偷偷用的，她說那是她的‘秘密信箱’。”

小松鼠這時又叼來顆糖，放在鐵皮盒旁，尾巴掃過盒蓋，露出底下壓著的張照片。照片有些褪色，上面是個扎馬尾的姑娘，正舉著顆橘子糖對著鏡頭笑，旁邊站著老鄭頭，手里拿著本郵票冊，背景里的郵局門口，掛著“平安鎮郵電局”的木牌。

“這糖紙圖案……”王大錘突然反應過來，“小偵探舉著的放大鏡，鏡片里是槐花，可曉梅姐當年最愛在糖紙上畫的，就是槐花——她娘走得早，墳前種著棵老槐樹。”

窗外的風突然大了，吹得窗簾獵獵作響。銅風車的“叮咚”聲順著窗縫鉆進來，和鐵皮盒里露出的半張樂譜隱隱相合——那是《平安謠》的后半段，鎮上人都說這曲子沒后半段，原來藏在這兒。

“你看這個。”林小滿從郵票冊里抽出張便簽，上面用紅筆寫著串地址，末尾標著日期：2024年秋分。“秋分是明天。”

小松鼠突然竄到窗臺上，對著外面“吱吱”叫了兩聲。王大錘探頭出去，看見樓下的老槐樹下站著個穿藍布衫的女人，手里拎著個帆布包，包上印著褪色的劇團標志，正仰頭往三樓看，鬢角別著朵干槐花，和照片里的姑娘有七分像。

鐵皮盒里的橘子糖滾出來一顆，在月光下閃著光。王大錘突然明白，小松鼠叼來的哪是糖紙，是張寫滿念想的請柬——老鄭頭怕女兒找不著回家的路，早就在郵票、糖紙、風車銅片里，藏好了無數個指向家的坐標。

林小滿已經在收拾東西，把郵票冊放進包里時，不小心碰倒了玻璃罐，橘子糖滾了一地，小松鼠忙著把糖往腮幫子里塞，逗得兩人直笑。樓下傳來輕輕的腳步聲，接著是敲門聲，比剛才他們敲的重了些，帶著點猶豫，又藏著按捺不住的急切。

“來了。”王大錘拉開門，看見女人手里的帆布包上，別著枚褪色的銅風車徽章——是當年他爹給偵探社的孩子們做的。

女人的手里還攥著張糖紙，正是那第一百張，小偵探的鏡片里，槐花看得清清楚楚。

“我……我找鄭明遠。”她的聲音有點抖，眼角的紋路里沾著風塵，卻在看到書架上的搪瓷杯時，突然紅了眼眶。

風從樓道里穿過去，帶著銅風車的旋律，吹起了地上的橘子糖紙。王大錘想起爺爺說過的話，平安鎮的路再繞，只要跟著心里的念想走，總能走到想去的地方。

小松鼠這時叼來顆糖，塞進女人手里，尾巴翹得老高，像是在說“歡迎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