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去年開始，職工子弟中一波一波的返城大潮，一開始，廠里還幫忙安排工作，甚至為此還成立了一個貿易公司，將廠子里接收不完的子弟安置進去。

可這貿易公司說的好聽，實際就是大集體。

公司主要由兩個門市部組成，外加了一下采購等亂七八糟的部門，待遇不好，轉正也難，大家都感覺沒有保障，很少有職工愿意讓孩子進去。

絹紡廠是一個三千多人的大廠，那時候都是多孩家庭，家屬實在多的超乎想象，各個車間科室都塞的滿滿當當，都不愿意再接收新人。

因此，勞資科這邊的人事分配工作停滯都有兩個月了，新入職的十幾個人現在都沒上班，每天都有人去鬧。

李炎雖然是黃運鴻親自帶著辦理的手續，但具體分配也同樣卡在徐若麟手里。

徐若麟把現在的情況一講出來，引起了不小的討論。

黃運鴻壓了壓手勢：“行，我都知道了，有什么困難，大家挨個說?！?

“我先說。”第一生產車間孫主任揚了揚手。

“我們車間根本塞不下人了，別說是男職工了，就是女職工也多出起碼二三十人，每天得排隊上機器，好多婦女同志把車間當成打毛衣的市場，整天嘰嘰喳喳，車間里都是毛線球?！?

孫主任說得生動形象，把大家都說樂了。

“現在每個科室的情況都一樣，根本沒有多余的崗位?！眲谫Y科長徐若麟說，“原因大家也知道，返城的待業青年實在太多，我家的門檻都快被職工家屬踏破了，我現在每天連家都不敢回，讓我來安排新職工的工作，黃副廠長，你就問問他們，誰還要人？”

“那你說，該怎么辦？”黃運鴻分管人事，現在也是一個頭兩個大。

“要我說，新入職的可以強制安排到貿易公司去，減輕廠里的負擔。”

徐若麟說完，會議室里一下安靜下來，新入職的工人中，以廠職工家屬為主，大家都不愿意得罪人。

這時候，廠辦副主任劉金茂跟徐若麟用眼神交換了一下意見。

劉金茂清了清喉嚨，站起來說：

“這事是我沒帶好頭，我做檢討，我不該在廠子里有困難的時候，讓劉雨婷的對象李炎參加廠里的招工考核。雖然，李炎的條件符合招工標準，但我作為廠里的干部，要嚴于律己，寬以律人。

這樣吧，我同意，把李炎的工作安排到貿易公司，就算是站柜臺的，也能為廠子里做貢獻，為人民服務?！?

徐若麟帶頭鼓掌：“劉副主任真是高風亮節。我們要向他學習。”

其他人一看，連劉金茂都表態了，這事有了背鍋俠，自然樂見其成，也都跟著鼓掌表示同意。

黃運鴻本來還想把李炎安排在宣傳科，現在這情況騎虎難下，不同意也不行了。

好在貿易公司是絹紡廠的附屬公司，需要用到李炎的時候，還算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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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叔，你要是方便的話，把你家地址給我，我想找一下小偉。要是不方便，我這有地址，你讓他找我也行?！?

回到市區以后，李炎看時間還早，到紗湖景區的小賣部找到老張。

老張叫張衛國，李炎把寫號地址的地址條，讓他轉交給張小偉。

張衛國看了看地址條，羨慕地說：“小李啊，還是你能干，一來就能進國營大廠。”

“我那也是運氣?！崩钛追笱芰艘痪?。

“今天小偉正好在家，我把地址給你?！?

張衛國寫好地址，又說，“小李，你等等。”

他彎下腰去麻利地揀貨，一股腦塞進一個網兜，遞給李炎。

“這兩瓶罐頭還有點零食，你拿回去吃，張叔送你的，不要錢?！?

李炎看了看東西，正好拿回去給舍友吃，于是掏出兩塊錢放在桌子上。

“張叔，東西我留下了，但錢我得付。你要是再這么客氣，以后我就不來了?！?

張衛國收下錢，有些尷尬地笑了一下：“小李，其實張叔是有事求你。”

“上回，你跟小偉出去吃飯以后，我看他對你挺佩服的。我就這么一個兒子，你能不能幫我勸勸他，走個正道？別跟那些爛崽一天瞎胡混，我就怕他有一天真進去了，我們這個家也就散了?！?

“張叔，現在的情況你不是不了解，待業的人多了去了，工作不好找。小偉是不想給你們增添負擔，才出去做買賣的?！?

“可是……”

“他有這份志氣，又肯吃苦，起碼是踏踏實實在做事情，總比那些拿老子的錢出去又堵又抽的強吧？”李炎反問。

張衛國被問的說不出話，嘆了口氣，點點頭，又搖了搖頭。

這時，有顧客走進來買東西，張衛國跟李炎打了聲招呼，就去接待顧客了。

李炎望著他略顯佝僂的身影在柜臺里忙忙碌碌，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滋味。

要是換做老頭子，估計也跟他一樣吧。

李炎走出小賣部，邊走邊點了根煙。

按張衛國的地址走到快江邊的時候，看到外國旅行團多起來，李炎趕緊掐滅了煙，到處找不到垃圾桶，只得把煙頭彈進下水道的網格。

梨江岸邊的旅行團熙熙攘攘，34度的高溫也擋不住游客的熱情。

外國游客里，幾個本地小孩在人群中跑來跑去，李炎一眼看見了陳根苗。

陳根苗這時候也發現了李炎，愣了一下，扭頭就跑。

“陳根苗?！?

李炎大吼一聲，追了上去，一把薅住陳根苗的衣領。

“要不是叔叔我的腿長，就讓你小子給跑了，說，跑什么？”

李炎又看見陳根苗手里攥著東西。

“是什么東西？拿出來給我看。”

陳根苗說什么也不給，手心攥的死死的，但李炎依然看出來是一團外幣。

于是他把陳根苗拎到對面小巷的僻靜處，才放下他的衣領。

“不是不讓你們去換紀念券了嗎？你這手里的是啥？還想去派出所是不是？”

李炎的表情很嚴肅，把陳根苗嚇壞了，這才松開手。

他手心里是幾張美金和外匯券，不情不愿地交給李炎。

李炎說：“幸好是讓我看見了，你們才沒被抓住。以后別再干了，再讓我看見，就帶你去見家長。”

他邊說，邊很自然地把錢收進褲兜里。

陳根苗眼睜睜瞪著李炎的褲兜，終于忍耐不住，伸出小手：“叔叔，把錢還給我?！?

“哦，對，忘了給你一塊錢?！?

李炎摸出一塊錢給他，陳根苗卻不要。

“叔叔，我要我的錢。”陳根苗倔強地看著李炎。

“你這小鬼，今天是怎么了？這就是給你的錢?！崩钛装岩粔K錢硬塞進陳根苗手里。

陳根苗一把把錢甩到地上，怨恨地瞪著李炎。

“這不是我的錢，你手里的才是我的錢。我去商店里問過了，售貨員阿姨說，那些是外國人的錢，一張可以換好幾十塊，根本不是紀念券。叔叔，你騙人。”

陳根苗氣呼呼地說著，眼睛里溢出眼淚，他用手背用力擦掉了。

“我這是……”

李炎一時語塞，但他絕不尷尬。

他蹲下身，幫陳根苗擦了擦眼淚：“叔叔這是為你們好，小根苗，你聽叔叔解釋好不好？”

“我不聽?！标惛缈拗俺隽吮翘榕菖?。

李炎把地上的一塊錢撿起來，重新塞回陳根苗手里，嘆了口氣說：

“叔叔真的是為你們好。你想想，你自己拿著這些外國錢，能用出去嗎？就算能用，人家也只是給你一根冰棍，糊弄你。我給了你們好幾塊錢，那都是我自己掏的腰包，你說，誰能像我對人這么真誠，善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