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現代人沉迷于狹小的電子屏幕，已經很少看見山水了，更不用說去追逐一條溪流的走向。

就讓一千多年前的王維帶我們去春游吧，就從大散關啟程。

這是一條幽靜的林中小道，小道兩旁是郁郁蔥蔥的松樹，松樹后面是修長青翠的竹林，路上幾乎沒有人，偶爾能看見人影閃現在遠處竹葉的掩映之中，倏忽之間就消失了蹤影。山路蜿蜒崎嶇，雖然有點難走，但風一吹，清涼無比。原來是松樹上的水珠被吹落，好似下了一場細雨，潺潺的溪水淌過層疊的巖石，又像開了一場音樂會，叮叮咚咚……抬起頭，南山的太陽正強烈，在強烈的陽光下，山中縹緲的霧氣看得清清楚楚，仿佛觸手可及，真是羨慕它們的自由自在，王維駐足立身，長長吐了一口悶氣，就像吐掉了所有往日的愁悶……

自大散已往，深林密竹，蹬道盤曲四五十里，至黃牛嶺，見黃花川

王維

危徑幾萬轉，數里將三休。

回環見徒侶，隱映隔林丘。

颯颯松上雨，潺潺石中流。

靜言深溪里，長嘯高山頭。

望見南山陽，白露靄悠悠。

青皋麗已凈，綠樹郁如浮。

曾是厭蒙密，曠然消人憂。

約莫走了四五十里，到了黃花川，這里就是王維要帶我們去追逐的青溪了。

這是一條一眼看不見來源的溪水，它從遠方一路流入這片茂林修竹中，哼著悠揚的小調，穿過松木，穿過青竹，越過亂石，越過游人。它順著山蜿蜒起伏，流程百里，終于來到一望無際的黃花川。現在它照著碧藍的天空、悠悠的白云，照著岸邊青青的蘆葦，婀娜的菱荇隨著水流蕩漾，風一吹，蘆花滿天飛舞，好似揚起一場大雪……

青溪

王維

言入黃花川，每逐清溪水。

隨山將萬轉，趣途無百里。

聲喧亂石中，色靜深松里。

漾漾泛菱荇，澄澄映葭葦。

我心素已閑，清川澹如此。

請留盤石上，垂釣將已矣。

不知疲倦，我們也跟了幾百里，水光接天，天水一色，不知道是在地上，還是在天上……

好久沒有如此閑適了，王維覺得自己的心終于在這青溪的終點平靜下來，好像穿越風浪的小船終于沐浴在烏云散去的陽光里，即使是暫時的。

沒有人知道，幾個月前，王維回到長安求仕，竟無人理會。幾年過去，王維發現長安吹的都是自己不熟悉的風，曾經風光無限的才子如今卻成了被風吹來吹去的落葉。

不遇詠

王維

北闕獻書寢不報，南山種田時不登。

百人會中身不預，五侯門前心不能。

身投河朔飲君酒，加在茂陵平安否？

且此登山復臨水，莫問春風動楊柳。

今人昨人多自私，我心不說君應知。

濟人然后拂衣去，肯作徒爾一男兒。

更沒有人知道，在幾個月前，他的妻子在淇上因難產去世，甜蜜的生活頓時煙消云散，痛苦莫過于一切往昔還尚留著余溫，似乎觸手可及，卻又物是人非。他再也無法待在淇上，于是回到長安。

妻子離世，仕途失意，此時三十多歲的王維失去了所有的“立”：家庭、前途都沒了。

好像人一下子被抽干了血，成了行尸走肉，王維渾渾噩噩、昏天暗地躺了許多時日，終于在一個清晨，被窗外的一聲啾啾鳥叫喚醒。他離開長安，來到蜀地。

這是他第一次來西南，蜀地的奇山異水開闊了他的眼界，放松了他的身體，也慢慢充盈了他的內心。

他在深林中長嘯，像魏晉的阮籍一樣長嘯，吐出所有世俗的濁氣，任它們被山林吞噬。

他躺在磐石上，可以不說話躺一個上午，讓鳥鳴蟲叫在耳邊隨風一會兒近，一會兒遠。

他坐在溪水旁，用歡快的清水濯洗自己麻木的雙足，就像唱著《滄浪歌》的隱者。

這是王維第二次和山水打交道。這次他是主動的，他知道山水雖然無言，但是它們似乎懂他。

只要面對山水，面對經歷了風霜雨雪，經歷了百年千年時間的山水，似乎什么都可以說得通。天地流轉，山水也流轉；時間沉默，山水也沉默。

王維在蜀地走了很多地方，大散關、黃花川、青溪、成都、梓州，又到了渝州附近的巴峽。

曉行巴峽

王維

際曉投巴峽，余春憶帝京。

晴江一女浣，朝日眾雞鳴。

水國舟中市，山橋樹杪行。

登高萬井出，眺迥二流明。

人作殊方語，鶯為舊國聲。

賴諳山水趣，稍解別離情。

山越來越奇，水越來越急，但山水的樂趣也越來越濃。

王維在山水之中突然想通了，就像那青溪水一樣，隨山將萬轉，水隨著山蜿蜒流轉，遇到陡峭的地方就流得快一些，遇到平緩的地方就流得慢一些，順其自然，源遠流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