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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前言 可能與不可能

  • 依然瘋狂
  • (美)桑德拉·吉爾伯特 蘇珊·古芭
  • 16423字
  • 2025-08-14 10:14:28

不能游行的人選擇寫作。2017年1月21日,我們的很多朋友都準備參加女性大游行[1],而我們深知自己因為各種不便,無法親自參加。我們心想,我們怎么能落單呢?在華盛頓和全球其他城市開展大型游行的前一周,這個問題得到了解答。我們開始合著此書。

那時的空氣里彌漫著激情,讓我們想起20世紀70年代如火如荼的女性主義運動,那場足以改變社會的起義反映了女人和年輕女孩政治意識的崛起,有時甚至帶動她們身邊的男人和年輕男孩發生轉變。影評家莫莉·哈斯凱爾(Molly Haskell)回顧那個年代時,捕捉到了那種興奮不已的感覺:“我們在拒絕過去,拒絕被約束,拒絕成為我們母親那樣的人。就好像長居內陸的整個民族爬上了懸崖,第一次看見遼闊無垠的大海……一切皆有可能。”[2]當然了,2017年1月,一切都不一樣了。一位資深優秀的女性總統候選人輸給了一位性情粗野、能力低下的男人。看似不可能的事情成為可能。事情發生了。全世界爆發了無以計數的抗議活動。這些活動顯然是受到了女性主義的鼓舞。若不是70年代的女性解放運動對社會造成了深刻影響,人們對大選結果恐怕不會如此憤懣不平,也不會如此急迫地表示反對。與此同時,盡管這場巨大的抗議浪潮模仿的是70年代激情四射的游行示威,但人們很快便發現,點燃這場反叛之火的顯然不是激情,而是絕望。如果說70年代的游行者覺得自己正在步入新紀元,那2017年的控訴者只覺得自己正凝視一個墮落的世界,看著它被幼稚而邪惡的腐敗之人主宰。

為了講述第二波女性主義浪潮的故事,我們選取了多位有代表性的女性——詩人、小說家、劇作家、歌手、記者和理論家等在我們眼里極具領袖氣質的人物。她們一起推翻了女性運動人士都是白人中產階級精英女性的不實形象。我們還決定聚焦北美女性作家,盡管我們之前所著的書都在審視不同國家的英語女作家的關系,但自從大選選出了一位排外的總統,我們在震驚之下縮小了研究范圍,只關注本國的女性主義。

確實,我們可以選取別的重要人物進行研究,但我們選擇的這幾位,用19世紀偉大的婦女選舉權論者索杰納·特魯思(Sojourner Truth)的話說,在局勢緊張的時候還能繼續前行。[3]我們不僅被女性名人的作品吸引,還被她們的私生活吸引,這些故事描繪了有血有肉的女人從私人生活轉向政治生活時面臨的問題。人們此前對女性主義的歷史有很多誤讀,對一些事情大加譴責,對一些事則一概而論。我們的目標不是做同質化處理,而是向女性運動表達敬意,頌揚女性運動為當下帶來更多可能,引領我們走向更加自由的未來。

長久以來,女性一直在討論這樣一個問題:在美國歷史上,究竟出現了幾波女性主義浪潮?有些人說三波,有些人說不止。但在整個20世紀晚期,以及21世紀的頭20年里,女性所面臨的問題、女性主義者對此的應對策略都在不斷進化中。若我們可以通過歷史溯源,認定第一波女性運動是從1848年的塞尼卡福爾斯會議[4]開始,到1920年第19修正案賦予婦女投票權結束,那我們也可以將第二波女性運動浪潮定義為從20世紀50年代開始至今:一路上戰戰兢兢,喧囂嘈雜。

為了確保未來穩步前進,我們必須繼續抗爭、游說并宣傳,因為索杰納·特魯思警告我們:“如果我們一直等到局勢穩定下來,要想再行動起來就要花很多時間了。”說這些話時,索杰納·特魯思已經“80多歲了”,她相信自己“還活著,是因為還有事情等著我去做;大概是我還要幫著打破鐵鏈吧”。我們倆也有類似的感覺。

玻璃天花板和碎玻璃

我耳邊依然回響著舊時人們的口頭禪:我們已經走得遠了,教授!我們打破了玻璃天花板!我們無所不能!我們在主動出擊,文化環境在改變!但文化環境真的在改變嗎?如果真的在改變,為什么我們和很多朋友都覺得自己依然瘋狂?這里的瘋狂是一種憤怒,是一種被激怒、感到困惑,并渴望反抗的情緒。或許你走了很遠之后,會遇到防守方的反擊。或許你在打破玻璃天花板之后,會被迫在碎玻璃上行走。或許你在主動出擊的過程中會摔倒。

離我們開始合著第一本書《閣樓上的瘋女人》已經過去了40年,那時我們提出了一個問題:“筆是陰莖的隱喻嗎?”[5]當時,我們嘗試對過去幾百年間作者身份如何與男性氣質畫上等號進行審視,以挖掘女性文學傳統。眼下,我們試圖理解性別對美國政治造成的影響,卻發現自己又在思索一個類似的問題。這個時代據說更加自由,有好幾位女性站了出來,成為有力的總統競選人,但我們忍不住問,總統必須要有陰莖嗎?[6]

目前為止,我們的總統大選都在暗示答案是肯定的。2016年,一位能力低下、厭女傾向嚴重的電視紅人在選舉團中打敗了一位資深優秀、志向遠大的女性政治家,哪怕后者以300萬的優勢贏得了普選。最近,精力充沛、經驗豐富的女參議員三人團——卡瑪拉·哈里斯(Kamala Harris)、艾米·克洛布徹(Amy Klobuchar)和伊麗莎白·沃倫(Elizabeth Warren)——退出了民主黨初選,留下兩位老男人,78歲的伯尼·桑德斯和77歲的喬·拜登競爭;最后,本應最沒有競爭力的喬·拜登成了總統候選人。要如何解釋最近的這幾次潰敗?是選舉競爭力的問題。人們認為“純”女人打不贏煽動民心、幾乎像個神經病一樣的特朗普,自稱社會主義者的桑德斯也無法徹底擊敗這頭怪物。

反對克林頓時那句具有欺壓意味的“把她關起來”[7]已經向人們預示,特朗普會在任期內幾度帶來混亂和謊言,他的腐敗會對政治傳統造成威脅。他在應對新冠疫情時表現的無能,使混亂局面達到了巔峰。起初他否認新型病毒的危險性,保證一切盡在他的掌控之中,沒有及時組織核酸檢測和流調,保證防護用具和呼吸機供應,也沒有執行全民居家隔離政策和其他必要的醫學措施。在幾場媒體見面會上,他吹噓流行病學家和州長都要求居家隔離,但只有他能真正下達隔離命令,在另外幾場吹風會上,他宣稱負責的是各州州長,他本人沒有責任。

病毒肆虐兩個多月后,為了支持另類右派(alt-right)針對社交距離政策舉行的游行抗議,特朗普開始發推特,大喊:“解放明尼蘇達!解放密歇根!解放弗吉尼亞!”而社交距離政策明明是特朗普政府自己下令執行的。用華盛頓州州長杰·英茲利(Jay Inslee)的話說,特朗普此舉“挑起了國內的叛變”。特朗普還居心叵測地加上一句:“救救第二修正案賦予你的權利(攜帶槍支的權利),現在它岌岌可危。”[8]他是在挑起武裝叛亂嗎?一兩周后,他建議美國人靠往身體里注射消毒液——比如來沙爾牌消毒液——來治療新冠。他是認真的嗎?然后他命令軍隊使用會爆炸的閃光彈、催淚瓦斯、橡膠子彈和直升機來對付華盛頓的“黑人的命也是命”抗議活動(就為了他能在媒體面前拍一張擺拍照,最后《圣經》還拿反了)。

當然了,如果是更傳統的民主形式,就會讓公民一人一票,不讓候選人團阻礙多數人的意志,這樣希拉里·克林頓,第一位在主流政黨麾下競選總統的女性,就能真的贏得大選了。這樣一位教育背景良好、經驗豐富的政治家,一定不會靠推特治國,也不會否認或逃避眼下重大醫療危機的存在,更不會在她的土地上煽動叛亂,或建議人們注射來沙爾牌消毒液,或出動軍隊對抗民權示威者。在另一個平行世界里,美國不會深陷無政府主義敘事的泥潭,相反,我們可以合理猜測希拉里·克林頓總統能讓政府運作更加有序,其中肯定會有不足,也肯定會有反對者,但我們的政府將更加穩定可靠,打個比方,會更像安吉拉·默克爾領導的政府。

這位平行世界里的總統和我們一樣,都是70年代的產物,我們有理由相信,是70年代的女性主義幫助她達到前所未有的高度,成為第一位由主流黨派推選的參與美國總統大選的女候選人。同時她也是70年代的化身,鮮明地展示了女性解放運動能帶來多深遠的影響。她還是一位典型的受害者,向我們揭示了解放運動要不斷直面來自對方的反擊。70年代的時候,克林頓拿下了法學學位,努力保留娘家姓羅德姆,并決定自己不想“待在家里烤曲奇餅”,因為自己不是“站在男人身邊的小女人”。[9]身為第一夫人,她有一句經典名言,“人權也是女性權利,女性權利也是人權”。[10]丈夫卸任后,她創造了了不起的紀錄,先是成為第一位競選獲得公職的第一夫人,然后成為紐約州的第一位女性參議員,最后成為備受稱贊的國務卿。[11]

使克林頓在國內政壇一舉成名的歷史性變革,正是當時驅使我們這一代人步入職場的變革。這種劇變成為學術探尋的對象,既改變了我們的生活,也改變了同時代很多人的作品。就好像是為了感謝這一點,也是為了喚起人們對第一波女性主義浪潮中的婦女選舉權論者的回憶,在接受民主黨初選提名時,克林頓夫人穿了白色的長褲套裝,正如過去婦女選舉權論者身著純白服裝,以示對自身事業的忠誠。

2016年大選后,第二波女性主義浪潮經歷了大起大落。2017年1月21日的女性大游行聲勢浩大,讓大家看到很多人都為大選的失敗感到憤怒,在憤怒的同時也忍不住困惑,在這個取得了如此多成就的時代,怎么還會出現這種失敗。我們也很迷惑。為什么要寫這本書?因為我們依然瘋狂,因為我們依然試圖理解女性主義的過去和現在,以便能鞏固它的將來。2016年大選生動展現了女性主義成功的一面,也展現了它失敗的一面,它向我們證明,女人和男人都要反復學習那些我們時代的人在70年代開始學習并傳授的東西。我們在那個學期學習的東西后來成了教學素材,最后變成了《閣樓上的瘋女人》。2016年大選的后續影響證實,正如我們研究的瘋女人,今天的女性主義者開始向一種具有反抗意味的瘋狂靠近:一個被父權制禁止發聲的女性形象,展現出令人震驚的執著。

70年代如何改變了我們的生活

回到1973年,我們在印第安納大學的人文學科大樓電梯里相遇,那時我們還無法預知女性主義帶來的改變會影響整個70年代,乃至往后的時間。但那年出現了一些跨世代的轉變,正如一本書的副標題暗示的那樣——《1973年1月:水門、羅訴韋德案、越南戰爭和永遠改變美國的一個月》。[12]

就女性運動而言,我們要將那10年看作一個整體。還記得羅訴韋德案換來的生育權嗎?還記得為通過《平等權利修正案》進行的斗爭嗎?還記得“奪回夜晚”[13]游行嗎?還記得《女士》雜志嗎?還記得女同性戀隔離論(lesbian separatism)和受虐待女性避難所的出現嗎?想想《教育法修正案》第9條,該法案禁止任何受聯邦資助的專業或教學活動出現性別歧視行為。還有《平等額度法案》,讓單身、離婚或成為寡婦的女性第一次擁有自己名下的信用卡。立法終于保障50個州的女性都能在聯邦法院任職。70年代早期,《我們的身體,我們自己》(Our Bodies,Ourselves)出版,自由女神像上垂下一幅巨大的標語“全世界女性聯合起來”。70年代末期,國會通過了一項法案,禁止在工作領域歧視懷孕女性。

如果你上了年紀,請回憶一下,如果你還年輕,請上網搜索:朱迪·芝加哥(Judy Chicago)和米莉亞姆·夏皮羅(Miriam Shapiro)的“女性之屋”展覽[14],馬洛·托馬斯(Marlo Thomas)的專輯《無拘無束的……你和我》,比利·簡·金(Billie Jean King)在“兩性之戰”[15]網球比賽中的勝利,南希·弗萊黛(Nancy Friday)關于女性性幻想的暢銷書《我的秘密花園》(My Secret Garden)。也別忘記,如今“臭名昭著的大法官金斯伯格”在全由男性組成的最高法庭上抗議性別歧視,第一位黑人國會女議員雪莉·奇澤姆(Shirley Chisholm)競選美國總統,芭芭拉·喬丹(Barbara Jordan)成為第一位在民主黨全國大會上發表重要講話的非裔美國人和女性。

盡管我們取得了這些進步,但也別忘記,正如著名歷史學家魯斯·羅森(Ruth Rosen)近期所言,在21世紀之前,沒有人相信女人真的能在主要政黨的支持下競選總統(并獲得大多數贊成票),也沒有人相信女人可以競選眾議院發言人。[16]奇澤姆競選總統的嘗試獲得了女性主義活動家格洛麗亞·斯泰納姆(Gloria Steinem)的全力支持,證明競選并不是天方夜譚,但由于獲勝概率實在太小,這次嘗試只能說是象征意義上的、具有表演性質的、非常烏托邦式的行為,是一次拋磚引玉,期待在更美好的將來這樣的競選能成為觸手可及的現實。[17]畢竟一直到1985年,眾議院的健身房才向女性開放;一直到2009年,游泳池都只對男性成員開放。至于參議院,一直到1980年,第一位沒有政治裙帶關系的女性才被選入,一直到1992年,沐浴設施才向女參議員開放;一直到1993年才開始正式使用(2013年的時候從兩間擴展到了4間)。

然而,女性對平等的期望值在70年代不斷上升。全國女性政治核心會議開始支持女性候選人,全國女性研究協會成立,支持女性主義學術研究。專業出版物大量出現,[18]值得注意的是,這些機構大多來自大學校園,由女性主義學者成立,她們迫不及待地挖掘女性的過去,重新定義女性的將來。所謂的閉塞保守的象牙塔里孕育著改變我們生活的進步思想。

彼時我們剛來到印第安納大學,之前從來沒有研究過女性歷史或女性作家,也不認識幾個做過此類研究的人,因為在當時,這個研究方向才剛開始被定義。[19]我們兩個在本科或碩博階段都沒有上過女教授的課。然而我們這一代人馬上就要把女性主義視角整合進人文學科。我們的研究成果不僅能成為女性史和女性文學史領域的奠基石,還探究了女性在人類學、宗教、心理學、藝術、社會學、法律、種族研究、商業、科學中扮演的角色,分析了性別這個概念本身以及大眾對性取向的普遍觀點。學術研討不斷出現,逐漸整合,深刻地重塑了21世紀美國的政治、法律、醫學環境。

我們開始相信,之所以會有如此深刻的變革,是因為我們這個群體過去和現在都生活在巨大的矛盾之中,急需對我們的處境和女性面臨的悖論進行分析。直至今天,女性還是要面對那些悖論。我們當時對女性文學領域一無所知——確實,那時候它還不算“一個領域”——但我們被自己一直鐘愛的書吸引,把它們整合成了一門課,在多次討論之后,我們決定將這門課命名為“閣樓上的瘋女人”。這次教學起到了巨大的革新作用。我們的教學大綱里包括數位女性作家,從簡·奧斯汀到勃朗特姐妹,從艾米莉·狄金森到弗吉尼亞·伍爾夫,到西爾維婭·普拉斯,都是我們從小讀到大的作家,但我們從來沒有在本科或碩博階段研究過她們的作品。我們和25位反應熱烈的本科生討論這些作家,正如威廉·巴特勒·葉芝(我們研究過的一位男性)所說,我們每個人都被“徹底改變了”,我們所研究的作家的文本也徹底改變了。[20]

這次經歷改變了我們。我們漸漸不再像過去那般困囿于男權主義,我們的視角改變了。我們覺醒了,開始認識一段一直存在但我們從未了解過的歷史。19世紀晚期,凱特·肖邦(Kate Chopin)在創作小說《覺醒》(The Awakening)的時候就有過類似的經歷,但那本書絕版了;我們不知道它的存在。左拉·尼爾·赫斯頓(Zora Neale Hurston)在20世紀二三十年代也有過類似的經歷,但她的作品也絕版了;我們不知道它的存在。還有夏洛特·珀金斯·吉爾曼(Charlotte Perkins Gilman),她廣受贊譽的短篇小說《黃色墻紙》(The Yellow Wallpaper)以及她有關女性與經濟的那些女性主義小冊子都很難找到。在一次難忘的經歷后,我們明白了擋在我們面前的是什么障礙。

我們邀請了著名詩人丹妮絲·萊維托芙(Denise Levertov)來參觀教學。我們在印第安納國際機場和她見面,帶她來到大禮堂。椅子圍成了一個半圓,墻上掛著紫色的畫。一位學生把一件軟雕像[21]作為禮物,放到了詩人腳邊。我們大聲朗讀了幾首她的詩,學生們熱烈地討論這些詩如何表達了女性被壓抑的憤怒。“我完全沒有那個意思。”丹妮絲·萊維托芙說。學生們禮貌地點點頭。我們心想,她什么都不知道,但她的詩什么都知道。我們心想,這些東西一直都在,也一直被否認。后來,我們引用D.H.勞倫斯的話,告訴學生,“永遠不要相信藝術家,要相信故事”。[22]

丹妮絲·萊維托芙不想被定義為女性作家。她寧愿被看作美國作家,盡管她是在英國出生長大的。在把伊麗莎白·畢肖普(Elizabeth Bishop)納入我們合編的《諾頓女性文學選集》時,我們也遭到了同樣的抵觸情緒。畢肖普規定,若我們想收錄她的散文,就必須加印一份聲明,在聲明中,畢肖普表示“毫無疑問,性別在藝術創作中扮演重要角色,但藝術是藝術,將寫作、畫作、樂曲等劃分為兩性,是在強調性別的價值,而非藝術的價值”。[23]當然了,我們可以從很多不同角度研究畢肖普和萊維托芙:20世紀詩歌、美國研究、女同性戀史、旅行文學、創傷研究,諸如此類。但是,為什么要拒絕被劃分進女性作家的范疇?

格洛麗亞·斯泰納姆說過:“有權有勢的人霸占了名詞(和常規表達),弱勢群體只剩形容詞。”[24]在萊維托芙和畢肖普看來,承認自己是女性作家,就等于承認自己低人一等,是沒那么重要的作家。一個多世紀以來,文學課大綱上的偉大作家都是男人。隨著我們繼續講授并贊美女性藝術家的天才之處,上述這些時刻讓我們開始思索,為什么有些女性會拒絕認同自己的性別或女性主義?接下來我們會談到這一點。

然而,回顧歷史,我們在70年代經歷的轉變并不是孤立或沒有前例的。這次轉變只是女性幾個世紀以來上過的女性主義課之一,是我們這代人從小學甚至更早就開始上的女性主義課之一。女性主義者今天面臨的問題,不一定和她們的母親昨天面臨的問題一樣,但矛盾本就在第二波女性主義浪潮中扮演著重要角色,因為女性要直面塑造她們生活的悖論。

希拉里·羅德姆那一代人所受的教育

不管你是愛她、恨她,還是對她無可奈何,在女性主義史的公眾舞臺上,這位被稱作希拉里·克林頓的女人都扮演著重要角色,對我們而言,她是她所處的時代的典型代表。在21世紀的一場逐漸轉變為兩性和意識形態沖突的政治競選中,這位來自中西部保守家庭、名叫希拉里·羅德姆的小女孩是如何充分體現第二波女性主義浪潮所面臨的緊張局面的?在1969年到1979年這段關鍵的歷史時期里,人們或多或少能找到答案。當時女性運動蓬勃發展,希拉里·羅德姆做出了改變她一生的決定。

21歲時,羅德姆在衛斯理女子學院獲得了政治榮譽學位,成為第一個被選中在學校開學典禮發言的學生。有趣的是,當時她和全國其他三位學生演講者一起接受了《生活》雜志1969年6月20日刊的采訪。盡管剛上大學時,她是共和黨的巴里·戈德沃特(Barry Goldwater)的支持者,但本科期間的她發生了翻天覆地的改變。現在她出現在《時代》雜志上:長直發,不化妝,一副老氣的眼鏡,一副意志堅定的樣子,看上去就和無數投身校園游行隊伍的美國年輕女性一樣。

確實是這樣。在她胸有成竹的開學禮演講上,她即興地對共和黨參議員愛德華·布洛克(Edward Brooke)所持的理念表達了抗議。[25]這位議員在她前面發言,多次就他認為徒勞的學生抗議活動進行了評價。據一位好友所說,在他講話時,她在講稿邊緣潦草地寫下了對議員的回應。“我不得不對參議員布洛克說的一些話做出反應,”希拉里·羅德姆說,“如今我們所面臨的問題,是如何將從政視作一門藝術,用它讓不可能成為可能。”[26]

讓不可能成為可能:克林頓那一輩的年輕女性——我們這一輩也是——在成長過程中都堅信我們能做到這一點。“4年前來衛斯理時,我們就是帶著關于可能和不可能的問題來的,”她果斷地說,“我們剛來時,還不知道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可以想象得到,我們的期望很高。”然后她細說了4年后她依然認為可能發生的那些事物,至少是理想中的事物:不是“眼下無處不在的、貪婪的、競爭激烈的職場……而是某種更迫切的、熱切的、穿透人心的生活模式”,還有最重要的“人類解放”。

這位理想遠大的年輕女性在20多歲時,必須接受哪種生活模式呢?希拉里·羅德姆在大學期間就與非裔美國人關系要好;她們一起緬懷馬丁·路德·金的逝世,夢想著更美好的未來,修改了學校的錄取制度。[27]等到70年代,她也在不斷重復當年衛斯理學院取得的成績。1973年,她決定去耶魯法學院攻讀法學博士學位,一部分原因是“哈佛法學院有一位教授——一位睿智且熱心的長者,近期在招博士生——看著我說,‘我們哈佛不需要再多一個女人了’”。[28]然后她前往華盛頓工作(處理彈劾尼克松一案)。1975年,盡管一度舉棋不定,她最終還是搬到了阿肯色州,嫁給了她在法學院時交的男朋友比爾·克林頓,后者很快成為阿肯色州司法部長,并在1979年成為該州州長。在阿肯色州時,她繼續從事律師行業,成為著名的羅斯律師事務所(Rose Law Firm)的第一位女性合伙人。

讓我們從大獲全勝的1969年快進到至關重要的1979年,31歲的希拉里·羅德姆——沒錯,依然叫希拉里·羅德姆——就她阿肯色州第一夫人的新身份接受采訪。[29]這個時候,她的形象和大學畢業時偏嬉皮士的風格已截然不同。身為州長妻子,她身著粉色大擺裙套裝、白色鑲邊襯衫、齊膝高的深紅色長靴:非常女性化的粉色和白色,非常正式的靴子,那種“專門用來走路”[30]的款式。男主持人對她百般刁難,她卻能保持冷靜,有些問題反復強調她和阿肯色人心中的州長妻子形象不合,她都能精準流利地應答。

采訪者似乎想知道,她真的在意自己身為第一夫人要承擔的責任嗎?是什么驅使她保留自己的娘家姓,繼續自己的職業生涯?她在椅子上稍微挪動了一下,但依舊泰然自若,就好像在遷就一個煩躁的孩子。“我對社會活動和公民活動感興趣,但對我的職業生涯也感興趣。我看不出一定要二選一的理由。”她耐心地解釋道。她用自己好聽且理性的嗓音指出:“我不想把自己的職業活動和(比爾的)政治活動混為一談……保留娘家姓就是其中一個方法。”事實上,她還補充道:“我是自愿來阿肯色州的。”她希望阿肯色州能接受一個“出于自我意志”到來的人。

你可以察覺到分歧從這里開始。一個目光清澈、夢想著“人類自由”的小女孩被迫面對不可能。她的內心深處會不會憤憤不平,想逃離這場侮辱人的采訪?在外界看來,她“坐擁一切”——嫁給了一位相貌英俊、事業成功的丈夫,同時在自己的專業領域也有所建樹。但在電視上,面對來自公眾的盤問,她越過重重難關,獻上一場表演,就好像這種事對她這種“坐擁一切”的人來說很正常一樣。不可能的事真的不可能嗎?她似乎不這么想,至少當時不這么想。她身處這場帶有微妙敵意的采訪之中,笑容親切,就好像她還在期待自己未來將有所作為,一如當年她年少有為地在開學禮上講話,擠進華盛頓政治圈,成為執業律師和法學院教授,甚至是成為州長妻子。這塊拼圖為什么拼不起來?

很顯然,和很多投身于第二波女性主義運動的年輕女性一樣,希拉里在成長過程中堅信自己在世界上值得擁有一席之地。五六十年代上學的那批女孩,是第一批進入大學的女孩。她們、我們,以及我們行業里的很多人都是這樣。仔細審視教科書后,我們從中發現了很多矛盾之處,這些矛盾塑造了希拉里·羅德姆1979年在阿肯色州的采訪,也將塑造她之后的職業生涯。課本和老師(尤其是女子大學的老師,但有些“男女同校”大學的老師也是如此)都鼓勵我們不斷超越、勇奪獎項、以榮譽學位畢業、被選中去開學禮上演講、編寫學生報紙、上法學院、出版詩歌和小說。但與此同時,心靈雞湯專欄、受眾為青春期女孩的雜志、時尚設計師,甚至我們的父母都會直接推翻這種言論,不斷告誡我們要美麗端莊、身材傲人,做賢妻良母。

有時候,哪怕我們坐在課堂的學術研討小組里,深度探討柏拉圖談話集,也會有很多人穿著因設計師迪奧風靡起來的大裙擺淑女長裙,或者后來流行的那種小小的迷你裙,外加大紅色口紅和深黑色眼線,甚至還有(如果需要的話)帶軟墊的胸罩,就是為了向他人保證我們有充足的女性氣質。沒錯,我們有些人上大學不是為了贏得榮譽,而是為了贏得所謂的“夫人學位”[31]。但其他人——希拉里·羅德姆就是其中一位——似乎已經想到一個人不一定要“二選一”。

在阿肯色州待久了,有關她姓氏的閑言碎語越來越多,于是希拉里·羅德姆變成了希拉里·克林頓。她堅信丈夫在1980年的州長競選中落選,有一部分原因是“我還保留著娘家姓”。后來她變成了希拉里·羅德姆·克林頓,甚至為了應對來自四面八方對她個人形象的品頭論足,她改變了她那備受矚目的發型。與此同時,希拉里——現在她在公共場合只使用“希拉里”這個單名,聽上去就像個流行歌手或公主之類的——變得越來越低調行事,而且由于丈夫作為州長薪水不高,她對于錢的問題越來越緊張。她在羅斯律師事務所深陷不明不白的“交易”,惹上不少公眾危機。同時,因為丈夫私生活不檢點,她不得不經常替他掩護,佯裝一切安好對她來說可不容易。

比爾·克林頓成為總統后,她用自己的精力和智慧大力支持他,兩人合體成為“克林頓夫婦”,反對的聲音從阿肯色州低級的閑言碎語,變成了一首恢宏的國際交響曲,大多數時候,矛頭直接指向“希拉里”。她的戒備心變得空前強烈,但野心也越來越大。最終,她搬進了白宮西翼的辦公室。從此以后,比起第一夫人,她反而更像一名活動中的政治家。丈夫離開白宮后,她先是成為參議員,后成為國務卿。

她的公眾形象逐漸變得小心謹慎,從前的希拉里·羅德姆逐漸向自己曾譴責的“眼下無處不在的、貪婪的、競爭激烈的職場”妥協。她支持伊朗戰爭,也多次為戈德曼·薩克斯(Goldman Sachs)之流的華爾街大亨演講辯護。團隊悉心打理她的外表,她穿著拉夫勞倫牌的定制長褲套裝飛往全世界,直到精疲力竭。她的口號(“女性權利也是人權”)一定還在驅動她前進,但她曾思索過的“真實現實”(authentic reality)和“非真實現實”(inauthentic reality)之間的界限已經變得模糊。等到她第一次競選總統,并在初選階段輸給了年輕的巴拉克·奧巴馬時,她已經在通過否認自身的女性氣質來塑造個人形象。“我不想別人覺得我是‘女性候選人’。”她后來解釋說,我們國家當時不會歡迎她急切想表達的敘事,只會對此嗤之以鼻。“我的人生被女性解放運動塑造,也將奉獻給女性解放運動。”[32]在2008年,這種故事顯然是說不出口的。

不管她愿不愿意,2016年多災多難的競選終于讓她重回女性主義的懷抱。丑聞纏身的唐納德·特朗普莫名其妙地指責她為“騙子希拉里”,而她似乎鐵定心思要用微笑忍受這個罵名。她內心深處肯定還保留著希拉里·羅德姆的一面——那個開學禮上意氣風發的演講者,那位將不可能變為可能的女性。2016年6月,她的一位同學向《紐約客》透露:“我們當時就預測希拉里會成為美國第一位女總統。”[33]近期,暢銷書作家柯蒂斯·斯坦菲爾德(Curtis Sittenfeld)在《羅德姆》(Rodham,2020)中也做出了這個預言,書中激動人心的情節完全顛覆了慘淡的現實,取而代之的是一篇優美的童話,故事里的希拉里終于成為“真實的”自己。然而現實是,競選慘敗后,希拉里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退出了一線。她自稱很享受這種隱退。然后她再次出現在公眾視野中,時政觀察者們好奇她在想什么、她此刻是什么感受。在2017年的自傳《發生了什么》(What Happened)中,她強調“性別歧視和厭女癥”帶來的厭惡與仇恨是“美國的一大流行病”。[34]

我們密切關注希拉里·羅德姆的復雜棘手的人生,是因為這位年輕的衛斯理學院畢業生耀眼的職業生涯中充滿了悖論,從而在國際層面生動地展現了70年代女性主義面臨的緊張和沖突。我們接受教育是為了取得成功,社會卻斥責我們的成功。我們被催著步入婚姻,婚姻卻會阻礙我們的志向。老師教我們要實現自身理想,社會卻指引我們支持丈夫的目標。我們決心要做真實的自己,不化妝也不討好這個世界。社會卻指引我們要多加粉飾,多打扮,好好打扮。經歷“性別歧視和厭女癥”時,我們只能緊咬嘴唇,克制自己的憤怒——然后競選領導崗位,競選編委會成員,競選CEO,競選美國總統。

我們所面臨的文化亂象

縱觀特朗普勝利的前后幾年,我們會發現,在這個時代,審視女性的生活、夢想、希望和絕望變得空前重要。盡管本世紀之初,很多學者宣稱第二波浪潮已經結束——很多人開始談論“后女性主義”(post-feminism)——但是女性主義及其需求消逝的速度,不會像共產主義國家消逝的速度一樣快。

如今,貧困依然有著根深蒂固的女性屬性,說明全球還有很大比例的女性在經濟困境中苦苦掙扎。[35]全球數百萬女性被困在性交易中,無法接受正式教育,被當成財產對待。在美國,盡管企業家雪莉·桑德伯格(Sheryl Sandberg)建議我們“主動出擊”,[36]但玻璃天花板依然難破。中產階級和工人階級的媽媽若想賺錢養活自己,育兒依然是一大難題。在基督教保守派的推波助瀾下,立法機構多次試圖侵犯女性的生育自由。第一位黑人總統和他的活動家妻子離開白宮后,一群保守主義白人億萬富翁上任,占領了內閣。競選前和競選后,奧巴馬的繼任者都輕描淡寫地承認自己曾對女性動手動腳。在這名繼任者發表就職演說之前,《紐約時報》刊登了一次調查,調查顯示“82%的女性都說性別歧視是如今社會面臨的問題”。[37]

在這樣的環境下,女性主義在文化圈人氣激增。2014年8月,碧昂絲在MTV錄像音樂大獎上登臺表演,“女性主義者”這個詞在她身后閃耀。明星們開始重塑這場運動。在《哈利·波特》系列里扮演赫敏的艾瑪·沃森在聯合國上講話,呼吁人們將性別理解成“一個光譜”而非“兩種對立的理念”。《布偶秀》里的豬小姐宣布“我是支持女性主義的小豬”。[38]鑒于“是的所有女人”運動[39]的出現,女性主義學者麗貝卡·索爾尼特(Rebecca Solnit)將2014年譽為“女性主義者起義反抗男性暴力的一年”,女性開始集體發聲,“對話的風向轉變了”。[40]要說清楚的是,在女性主義者對付的問題中,有很多還沒有解決,但至少我們的女喜劇演員——蒂娜·費(Tina Fey)、艾米·舒默(Amy Schumer)和薩曼莎·比(Samantha Bee)——能讓我們在看YouTube或電視的時候放聲大笑。

2015年,《赫芬頓郵報》的一位電視評論家喜迎電視界“女性主義黃金時代”的到來。她認為《女子監獄》《明迪煩事多》《丑聞》《同妻俱樂部》《透明家庭》《處女情緣》都是該時代的佐證。[41]印有“女性主義者就長這個樣子”的T恤人氣瘋漲。2017年的女性大游行上,參議員克里斯汀·吉爾布蘭德(Kirsten Gillibrand)表示所有人都在參與“女性運動的復興”。[42]華盛頓的集會——其他地方的集會——確實有復興運動的氛圍:游行者效忠于一場幾乎像是宗教復興的活動,向政治權力中心開啟了一趟新旅途。她們——和我們——在女性主義面前看到了怎樣的一條路?人們越發認識到,在接下來幾個月里,她們面前將有很多條路。

厭女傾向嚴重的特朗普團隊上任后,我們似乎隨時要步入瑪格麗特·阿特伍德(Margaret Atwood)在1985年的小說《使女的故事》(The Handmaid's Tale)里刻畫的世界,2017年流媒體平臺葫蘆網(Hulu)將該書改編成電視劇集后,該書再次登上暢銷書榜。該書的再次暢銷和劇集的熱映都說明第二波女性主義浪潮在21世紀依然適用。《使女的故事》第一次出版就登上暢銷書榜,它講述了美國的“指揮官”濫用群眾對外國恐怖主義的恐懼,最終導致國家垮臺,滿目瘡痍的廢墟上成立了一個叫吉利德的極權主義國家。故事圍繞父權制神權統治下的吉利德共和國展開。吉利德的女性受到奴役,不能離婚,不能工作,不能開銀行賬戶,更不能從政。她們甚至無法控制自己的身體。彼時地球已經受到嚴重污染,出生率斷崖式下跌。墮胎和節育都被視為非法行為,指揮官的妻子不育,為了繁育后代,便曲解引用《圣經》里的故事,模仿拉結和利亞的行為。在希伯來《圣經》里,拉結和利亞兩人不育,便讓女仆為自己代孕。

阿特伍德筆下的使女主角奧芙雷德(Offred)被當成長腳的子宮,穿著紅色斗篷,戴一頂白色大軟帽,代表她是有生育能力的女性,將為她的指揮官主人代孕。她的名字象征著她變成了“弗雷德的”(of Fred)奴隸。阿特伍德解釋說,這個名字還象征著人類被“獻出”(offered),正如“宗教性質的犧牲或被獻祭的受害者”。[43]每月奧芙雷德都要在排卵期參與“儀式”,躺在指揮官妻子分開的兩腿中間,等指揮官使她受孕。吉利德所有被施與此任的女性都只剩下身體上的價值。[44]

和小說一樣,該劇集強調了社會如何強制對女性進行區分:女傭和妻子、嬤嬤[45]和蕩婦、上等女性和下等女性穿著迥然不同的服裝,行使著不同角色。[46]阿特伍德的小說和劇集都沒有將這種女性間的嚴格區分全部怪罪于男性。奧芙雷德家里的指揮官妻子在指揮官上位前曾給自己取名叫塞麗娜·喬伊,當時她放棄了歌唱生涯,四處就“家是如何神圣不可侵犯、女性為何應該待在家里”發表演講。塞麗娜·喬伊沒有親自動手,而是選擇做演講,但她把自己的這種失敗描述得像她為全人類利益做的犧牲。[47]另一位同流合污的人是莉迪亞嬤嬤,她用陰蒂切除手術逼不聽話的使女就范,散布曾經屬于女性主義者的言論:色情影片會誘發強奸,女性需要保存自己做母親的能力。

《使女的故事》提醒我們,假意的解放敘事可能被反擊勢力利用,在女性主義連續不斷遭受的反擊中,女性自己也扮演著重要角色。我們將看到女性主義議題被女性反對者們曲解。我們將看到現實版的塞麗娜·喬伊從50年代開始站在全國舞臺上,一直持續幾十年,有時甚至能得到來自女性主義自身的支持。這種極度諷刺且復雜的現象值得追溯,因為直到今天,反女性主義的女性都是未來的活動家和思想家需要解決的重要難題。

劇版《使女的故事》也提到了第二波女性主義浪潮漫長過程中的另一個層面:對早前里程碑式文本的回收利用。電視的“女性主義黃金時代”之所以能成型,部分原因或許是早前的女性主義者提升了人們的意識。在80年代早期,曾憑借連環畫小說《歡樂之家》(Fun Home)獲獎的作家艾利森·貝克德爾(Alison Bechdel)開始刊登一系列名為《小心蕾絲邊》的漫畫,在漫畫中回憶作為女同性戀活動家的每一天。在1985年的連環畫《規則》中,一個角色創建了3條準則,只有通過這3條準則,電影在她這里才算過關:“一、片中必須有兩個以上的女性;二、她們必須和對方說過話;三、她們談論的不能是男人。”[48]從2010年開始,bechdeltest.com網站開始羅列通過貝克德爾測試的電影。

貝克德爾測試既不能用來衡量女性主義,也不能用來衡量一件藝術品的好壞,但它確實能追蹤女性形象的變化。對今天的男性和女性來說,弗吉尼亞·伍爾夫的“我們通過回憶自己的母親,來確定自己是不是女性”的言論聽上去有些復古;但這種文本的存在,加上21世紀的游行中出現的打扮成使女的抗議者,都能證明我們在試圖和長存的性別問題抗爭時,會回顧女性主義者前輩走過的路。[49]

繼續前行

吉利德不允許使女讀書寫字。19世紀的奴隸也是這樣,奴隸必須是文盲,因為讀寫能力一定會引向反叛。那么,女孩的受教育程度一直是民主國家是否繁榮的重要標志,也就不奇怪了。吉利德的劍橋大學教學樓被“上帝之眼”(秘密警察)控制。“救援行動”(公開處決)在哈佛園執行。基督教原教旨主義要求專制政體下的大學要么被取締要么被殖民化,這其實恰恰從另一方面暴露了事實真相,至少在第二波浪潮中的美國是這樣:大學成為女性主義的孵化器。當然了,并非所有活動家都是學者。但她們基本都從高等學府獲得過學位,深受第一代進入高等學府的女性創造的討論、語言和研究方法的影響,或對這些成果做出進一步貢獻。這里的第一批女性指的不是作為平等的象征而零星地錄取的女性,而是日后大量進入校園,可以形成關系網的那批女性。

希拉里·克林頓那代女性很多上過大學。[50]國防獎學金和各大公立大學鼓勵大量年輕女性在各個領域接受本科或碩博教育。1973年,希拉里·克林頓在《哈佛教育評論》發表文章,關注兒童權利,從此聲名鵲起,她在人文領域的同伴也創作了大量作品,為分析歧視性行為提供了方法論。與此同時,一些從事創意寫作的女性發表了很多觀點,為一些關鍵性談話提供了討論的話題。事實上,藝術和人文學科很少在社會運動中扮演如此重要的角色。在接下來的章節中,我們會討論到,在70年代第一波女性主義浪潮過去半個世紀后的今天,“依然瘋狂”的當代女性主義下隱藏著怎樣的文化史。

我們的章節會按時間順序排列,從50年代女性主義反叛的開始,到60年代女性主義抗議的爆發,再到70、80、90年代女性主義學者和藝術家的覺醒。但我們并不是想講女性主義如何不斷前進、越變越好的故事。等到21世紀初,女性主義話題下的一系列爭論已經隨時要淪為兩敗俱傷的斗嘴。正如《使女的故事》結尾預示的遙遠未來——阿特伍德的小說結尾十分諷刺,一群學者在給奧芙雷德錄下的證詞降噪——等到90年代,女性主義者似乎陷入了嘩眾取寵和內斗的泥潭。但我們也不是想講女性主義衰退、衰落或涅槃重生的故事,不過在書的結尾,我們對自己今天看到的女性主義復興充滿希望。準確地說,《依然瘋狂》記錄了幾代女性作家如何記錄下她們生活中的謎團,從而塑造一場場文化變革。

我們為什么選擇只關注女性作家?一方面,我們這一生都在關注并贊美她們的成就。另一方面,女性詩人、小說家、劇作家、記者、歌詞作家、散文作家和理論家正是第二波女性主義浪潮的重要動力來源。對這些思考者來說,想象別的可能——設想其他可能的模式、探究這些模式是什么——依然是促進社會和政治體系公平的前提。因為有她們的貢獻,我們才能厘清自己未來繼續斗爭的對象。

鼓勵阿特伍德的奧芙雷德活下去的,是前任使女住在指揮官房子里時在衣柜內墻上刻出的一句話:“Nolite te bastardes carborundorum。”這是一句偽拉丁語短語,意思是“別讓那些渾蛋摧毀你”。[51]指揮官將被明令禁止的書寫工具遞給奧芙雷德時,奧芙雷德心想:“莉迪亞嬤嬤會說,‘筆是嫉妒的對象’(pen is envy)……她會警告我們遠離這種東西。”[52]很多讀者會聽懂這個弗洛伊德式的笑話——陰莖嫉妒(penis envy)——也能明白筆的力量。幾個世紀以來,女性一直在使用這種力量,但從古至今,這種力量一直錯誤地成為神秘的陰莖力量的代表。盡管前任使女選擇了自殺,但奧芙雷德最終在前輩座右銘的激勵下逃了出來。

諷刺的是,這句偽拉丁語曾被裝裱懸掛在巴里·戈德沃特在華盛頓的辦公室墻上。戈德沃特是1964年共和黨的總統候選人,在布朗訴教育委員會一案中曾對最高法庭支持學校種族融合的裁決大加指責。他支持喬·麥卡錫(Joe McCarthy)的共產黨“獵巫行動”,受到3K黨和極端反女性主義者菲莉絲·施拉夫利(Phyllis Schlafly)的擁護。但阿特伍德向我們證明,正如保守人士可以濫用自由主義言論,女性主義者也可以挪用保守主義言論。這條定理的另一次應用,是民主黨參議員伊麗莎白·沃倫在解讀民權領袖科麗塔·斯科特·金(Coretta Scott King)的一封信件時用了明顯帶有女性主義者標記的一句話:“然而,她沒有放棄。”共和黨的米徹·麥康內爾(Mitch McConnell)對此表示抗議。

我們會深入解讀第二波女性主義浪潮的思想如何在七八十年代到達巔峰,在世紀之交走下坡路,然后在2016年大選前后復蘇,盡管這波浪潮的發展確有其部分合理性。但對于身處社會運動洪流之中的個體來說,停滯不前甚至倒退的歷史階段或能以某種隱秘的方式,為挑戰重重的未來出謀劃策。在接下來的章節里,女性主義是一種愿望、一種想象、一種渴望、一種幻想,或者是一個夢,它不幸與現實相沖突,但有時以滑稽的方式為現實創造了微小的另一種可能性。

盡管我們沒有明說要講述70年代女性主義的形成及后續發展,但我們的觀點已經很明確了:從20世紀50年代開始,每過10年,女性生活中遇到的矛盾都會鼓舞女性學習或再學習,在局勢緊張的時候用一種巧妙的方式繼續前行。我們的前輩和同輩與我們一樣,很少在觀點上達成一致。她們相互爭執,又相互支持,但不管怎樣都沒有放棄。通過探索她們堅持前行的方法,我們可以想出辦法應對當下冠冕堂皇的厭女癥結。現在,我們可以一起讀出墻上的那句話:“別讓那些渾蛋摧毀你。”

注釋

[1]2017年1月21日至22日,也就是特朗普上任后的第二天和第三天,世界各地爆發了一系列女性主義游行示威活動,宣揚捍衛女性權利,反對特朗普早前的厭女言論和立場。——本書腳注皆為譯者注。

[2]Molly Haskell,Love and Other Infectious Diseases.William Morrow,1991,p.248.

[3]Sojourner Truth,"Keeping the Thing Going while Things Are Stirring."The Norton Anthology of Literature by Women I,pp.512—513.

[4]塞尼卡福爾斯會議,美國早期的婦女權利會議,于1848年7月1日在紐約的塞尼卡福爾斯鎮舉行。

[5]Sandra M.Gilbert and Susan Gubar,The Madwoman in the Attic.Yale,1979.

[6]伊麗莎白·沃倫退出民主黨初選后,脫口秀主持人吉米·基梅爾(Jimmy Kimmel)說:“盡管她經驗豐富、履歷優秀、辯論技能出眾,美國人最終用投票決定,她不具備他們心中成為總統的必要條件:陰莖。”The New York Times 3/6/2121.

[7]2016年大選期間,特朗普曾指責希拉里與俄羅斯有不正當交易,并稱要將希拉里送進監獄——“把她關起來”。

[8]Inslee and tweets,NY Times April 27,2121.

[9]Hillary Rodham Clinton,Interview.60 Minutes.CBS,WCBS,New York,26 Jan,1992.

[10]Hillary Rodham Clinton,"Remarks to the United Nations Fourth World Conference on Women Plenary Session."United Nations Fourth World Conference,5 Sept 1995,Beijing.

[11]見Elaine Showalter,"Pilloried Clinton."The Times Literary Supplement,26 Oct 2116.www.the-tls.co.uk/articles/public/hillary-clinton-vs-misogyny/。

[12]James Robenalt,January 1973.Chicago Review Press,2115.

[13]“奪回夜晚”,20世紀70年代開始的國際民權活動,關注針對女性的強奸和家庭暴力問題。

[14]芝加哥和夏皮羅組織搭建了一座“女性之屋”,展現了女性被賦予的社會形象,以及這些形象如何被推翻。

[15]1973年,男網球運動員鮑比·里格斯和女網球運動員比利·簡·金進行了一次對戰,以金獲勝告終,此次比賽后被稱為“兩性之戰”。

[16]魯斯·羅森和桑德拉·吉爾伯格的郵件通信,May 4,2121。

[17]更多關于與女性烏托邦式的總統競選嘗試,見Ellen Fitzpatrick,The Highest Glass Ceiling。

[18]Signs:Journal of Women in Culture and Society,Feminist Studies,Women's Studies,Chrysalis,Frontiers,Aphra,and The Feminist Press.

[19]這里有兩個例外:Jeanette Howard Foster,Sex Variant Women in Literature:A Historical and Quantitative Survey.Vantage Press,1956和Gwen Needham,pamela's Daughters.Russell&Russell,1972。

[20]W.B.Yeats,"Easter,1916." The Collected Poems of W.B.Yeats.Edited by Richard J.Finneran,Scribner,1996,pp.181—181,p.181.

[21]軟雕像,指用黏土、帆布等軟性材料制成的雕像。

[22]D.H.Lawrence,Studies in Classic American Literatur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113,p.14.

[23]Gilbert and Gubar,Norton Anthology of Literature by Women.Vol.II,Norton,1985,p.618.

[24]Gloria Steinem,"In Defense of the ‘Chick-Flick.’"Alternet,6 July 2117.www.alternet.org/story/56219/gloria_steinem%3A_in_defense_of_the_%27chick_flick.

[25]布洛克的文本見

[26]Hillary D.Rodham,"Hillary D.Rodham's 1969 Student Commencement Speech."Wellesley College,www.wellesley.edu/events/commencement/archives/1969commencement/studentspeech.

[27]見Charles Bethea,"Race,Activism,and Hillary Clinton at Wellesley."The New Yorker,11 June 2116.www.newyorker.com/news/news-desk/race-activism-and-hillary-clinton-at-wellesley.

[28]Hillary Clinton,What Happened.Simon&Schuster,2117,p.117.

[29]"Hillary Rodham Clinton interview,1979." YouTube,uploaded by AlphaX News,13 May 2115,www.YouTube.com/watch?v=bg_sEZg7-rk.

[30]Nancy Sinatra,"These Boots Are Made for Walkin’."Boots,Reprise Records,1966.

[31]指有些女性上大學是為了物色未來的婚姻對象。

[32]Rodham Clinton,What Happened.Simon&Schuster,2117,pp.113—114.

[33]Bethea,"Race,Activism,and Hillary Clinton at Wellesley."The New Yorker,11 June 2116.www.newyorker.com/news/news-desk/race-activism-and-hillary-clinton-at-wellesley.

[34]Hillary Rodham Clinton,What Happened.Simon&Schuster,2117,p.115。學者們已經對她遭受的厭女癥攻擊進行了充分研究,其中包括她被描畫成蛇頭美杜莎的樣子,以及她的臉被印在衛生紙上,兩者在網上都可以找到。

[35]在海外,伊斯蘭國、基地組織、博科圣地等恐怖組織在曾經被稱為第三世界的國家有過極度暴力的厭女行徑:博科圣地把年輕女孩抓起來,在身上綁上炸藥,讓她們走進人群引爆。Dionne Searcey,"Boko Haram strapped suicide bombs to them.Somehow these teenage girls survived."New York Times,25 Oct.2117.www.nytimes.com/interactive/2117/11/25/world/africa/nigeria-boko-haram-suicide-bomb.html.

[36]Sheryl Sandberg,Lean In:Women,Work,and the Will to Lead.Knopf,2113.

[37]Claire Cain Miller,"The Upshot:Sexes Differ on Persistence of Sexism."New York Times,19 January 2117,p.A3.

[38]Zeisler,We Were Feminists Once:From Riot Grrrl to Covergirl?,the Buying and Selling of a Political Movement,pp.xii.

[39]2014年,社交媒體上爆發了一場女性主義運動,用戶在“是的所有女人”的話題下分享自己遭遇的厭女及暴力經歷。

[40]Rebecca Solnit,The Mother of All Questions.Haymarket,2117,p.69.

[41]Zeba Blay,"How Feminist TV Became the New Normal."Huff Post,18 JHI Sune 2115.www.huffpost.com/entry/how-feminist-tv-became-the-new-normal_n_7567898.

[42]Kirsten Gillibrand,Women's March on Washington,21 January 2117,Washington DC.Speech.

[43]Atwood,New York Times,11 March 2117.

[44]Hailing the timeliness of the adaptation of The Handmaid's Tale,numerous essays proliferated about its relevance.見Mona Eltahawy,"Why Saudi Women Are Literally Living ‘The Handmaid's Tale.’ "New York Times,24 May 2117.www.nytimes.com/2117/15/24/opinion/why-saudi-women-are-literally-living-the-handmaids-tale.html;and Jennifer Lahl,"‘The Handmaid's Tale’ Shows Exploited Surrogacy As Fiction,But It's Happening in Our World Today."Verily,26 April 2117.verilymag.com/2117/14/the-handmaids-tale-hulu-surrogacy-exploitation.

[45]在小說和劇集中,嬤嬤是教育使女的角色。

[46]電視劇版本和原著不同的地方在于選用了黑人女性飾演使女。

[47]Margaret Atwood,The Handmaid's Tale.Anchor,1998,p.45.

[48]Alison Bechdel,"The Rule."Dykes to Watch Out For,1985.

[49]Virginia Woolf,A Room of One's Own.Mariner Books,1989,p.76.

[50]魯斯·羅森指出,冷戰的恐慌諷刺性地促使美國讓女孩接受教育,The World Split Open:How the Modern Women's Movement Changed America.Penguin Books,2116,p.42。

[51]Margaret Atwood,The Handmaid's Tale,p.91.

[52]Margaret Atwood,The Handmaid's Tale,p.1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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