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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講
用記憶塑造自我

我們這一期聊聊記憶。記憶是作家特別喜歡的一個主題,即便不以這個主題寫作,作家每天也要處理自己的記憶。我出生于一九六八年,對我來說,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是一個特別寂靜的年代,我幾乎回想不起來那個時候都發生了什么,好像一片空白。當然,我會記得一九七六年毛主席去世那一天,我在胡同里玩兒,然后就聽到有一戶人家傳來細微的哭聲,我非常驚慌地跑回家。第二天去上學,學校也是一片哭聲,大家都趴在課桌上發出哭聲。雖然我那時候對領袖和國家都還沒什么概念,但那個場景實在是刻在記憶里了。后來,我才知道,這種現象叫“閃光燈記憶”。可惜,閃光燈的光照很短暫,我就記住了一兩個場景。

如果擁有照相機一樣特別強的記憶,人會怎么樣呢?我們來看一個真實的病例。美國一位普利斯女士,一九六五年十二月三十日出生,五歲之后她腦子里像打開了一扇天窗,能記住好多事,甚至能精確到天。你問她,第一次聽到斯普林菲爾德的歌是什么時候?是一九八一年三月七日,她在車上聽到的。你問,伊朗人質危機是哪一天?她回答,一九七九年十一月四日。一九七七年八月十六日發生了什么事?她回答,貓王死了。普利斯女士是第一個被確診為HSAM綜合征的患者,所謂HSAM,就是有照相機一般的記憶。在她之前,這一現象還不為人知。普利斯女士二十年前的記憶跟兩天前的一樣清晰,對她來說,生活好像分成兩個屏幕,一個是正在發生的現實,一個是不斷閃回的過往。這種記憶是一種沉重的負擔。她在二〇〇〇年六月八日第一次給加州大學的詹姆斯·麥高教授寫信求助,描述自己的癥狀,因為記憶的負擔快把她逼瘋了。麥高教授是一位腦科學專家,專門研究記憶問題。二〇〇〇年六月二十四日,麥高教授與普利斯女士會面。會面之后的五年間,普利斯女士接受了大量的記憶測試、智力測試、學習能力測試。到二〇〇六年,麥高的研究小組發表論文,記述普利斯女士的超憶癥現象。這個新聞報出來之后,數百人給麥高教授寫信,說自己患有超憶癥。但十年來,全球被確診為超憶癥的患者只有六十人,卻并沒有什么治療方法。麥高教授說,對超憶癥的研究,不是要弄明白他們是如何記憶的,而是要弄明白,他們是如何喪失了遺忘的功能。

可惜這種超憶癥,只能讓人記住個人瑣事,不能用在學習上。

博爾赫斯有一篇小說《博聞強記的富內斯》,寫了一個小伙子,天生對時間就有感知能力,隨時都能報出現在是幾點幾分。他從馬背上摔下來癱瘓了,但獲得了一種超級記憶能力,迅速學會了英語、法語、葡萄牙語和拉丁語,能背誦拉丁語的經典著作。他腦子里滿坑滿谷的全是細節,但沒有歸納和抽象的能力。博爾赫斯的好幾篇小說寫的都是對“無限”的恐懼,無限的空間,無限的選擇和因果鏈條,這都是人無法把握的事情。如果一個人能記起并寫下自己的全部經歷,那會怎么樣呢?

普魯斯特寫了七大卷的《追憶似水年華》,這當然是一部了不起的杰作,但真正從頭看到尾的人很少。當年這本書出版的時候,出版社最怕的是普魯斯特改校樣,排好了版,打印出來給普魯斯特,里面的錯別字普魯斯特不會改,他會在頁碼的空白處接著寫,因為他憑借回憶寫這本書,不斷借助回憶的線索來寫,看到書稿,就又刺激他想起了更多要補充的細節。按照普魯斯特的意思,這部書就應該是一大厚本,不分段。這樣,記憶就沉甸甸顯示出了它的整體。普魯斯特說,他想做的是拿著望遠鏡向時間聚焦,看到那些意識所看不到的潛意識現象。他說,對一件事的記憶經驗在于對兩個意象的比較,其一是當前的意象,其二是過去的意象,過去和現在之間發生了某種復雜的相互作用,由此我們才會對某件事形成記憶。這種說法并不是很難理解,你找來《追憶似水年華》,隨便讀兩段就能明白普魯斯特的意思。這部書其實也不算太長,就是《神雕俠侶》加《倚天屠龍記》的長度,但那種記憶的深淵、對時間的聚焦,會讓我望而生畏,好像是要介入一個人的腦子似的,所以這部書總是被我束之高閣。

一個人,是記憶的容器,是記憶的載體。記憶有時候還能支撐人活下去。福克納有一個小說《野棕櫚》,講的是一對男女的愛情。女的死了,男子被判入獄五十年,他要在痛苦的回憶中度過五十年,有人建議他自殺,結束這無邊的痛苦。但男人拒絕了,他說,如果死了,愛情的記憶就消失了。他的肉體成為記憶的容器。這愛情非常虐心,非常強烈,就像許美靜的那首歌里唱的,“任再狂的風雪也不能熄滅曾經如火的纏綿”,“那回憶如風雪,可不能夠冷卻對你如火的愛戀”。那首歌是《蔓延》。你要是經歷過一段特別強烈的愛情,肉體上有很美好的記憶,你就能明白許美靜那首歌唱的是什么。

當然,人不能只記著自己那點兒小事。社會上會發生很多大事,像是閃光燈或者像是一道閃電一樣介入你的記憶,甚至你會用那些大事做時間的標記,比如改革開放,比如南方談話,這都意味著時代的變化。但有時候,人的記憶會被粗暴對待,不許你什么都記得。米蘭·昆德拉有一本小說《笑忘錄》,里面有幾個小故事,討論的就是記憶問題。第一個故事的主角叫米雷克,蘇聯的坦克一九六八年侵入捷克,米雷克能做什么呢?他有一個信條:“人與強權的斗爭,就是記憶與遺忘的斗爭。”他寫日記,收集自己寫的信,寫會議記錄,但他是一個異類。整個國家都要過一種田園牧歌的生活,你總像是一個小黑點兒似的,所以需要被抹除。米雷克被抓起來,判了六年。

《笑忘錄》第四章叫“失去的信件”,講的是塔米娜的故事。一九六八年之后,塔米娜跟丈夫離開捷克,后來丈夫死了,塔米娜在一個小咖啡館里當女招待,薪水很少。她會想她死去的丈夫,但又覺得他們過往的生活痕跡都在消失,丈夫的樣子都模糊了,所以她給捷克的婆婆打電話,想要回她的日記本和一些信件,這些東西都保存在婆婆家里。為什么當初沒有帶到國外來呢?當初他們是假裝去度假,害怕邊境的檢查人員發現:你帶著游泳衣、換洗衣服、錢,這是去海邊度假;你帶著以往的日記和信件,這是攜帶著你的全部過往,那就不是去度假了。塔米娜想要回這些東西,不想讓別人看到她的日記,倒不是她寫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而是她覺得,他人的目光像是雨水,會把墻上的銘文腐蝕。塔米娜是想尋回自我、保存記憶。她要對抗的不是強權,而是喧囂的表達欲。

塔米娜在咖啡館打工,經常聽到別人聊天,但每個人都在說,自己如何。她認識了一個姑娘,叫碧碧,這個姑娘想寫書。她還認識了兩個作家,都在寫書,都為自己的書不被賞識而苦惱。《笑忘錄》是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出版的,但在這第四章里,昆德拉似乎預言了互聯網和社交媒體的出現,他花了好幾個段落來寫“著書癖”,即寫書的癖好。他說,如果一個地方生活水平提高了,人們就有閑工夫了,就有普遍的個人孤獨感了,于是就有描述自己的沖動。普遍的孤獨導致“著書癖”的產生,而集體的“著書癖”反過來又增強了普遍的孤獨感。一開始印刷術的確促進了人們相互理解,但到了“著書癖”的時代,著書立說起的作用恰恰相反,每個人都用自己寫的東西把自己包圍起來,就像用鏡子做成墻把自己封存起來,與外界所有的聲音隔絕。為什么大家都有表達欲,都要寫書呢?因為每個人都忍受不了自己不被人說起也不被人注意,靜悄悄地從這個冷漠的世界里銷聲匿跡,他想弄出點兒詞語。作家是這樣的,每個想表達的人都是這樣的。最早讀這部小說的時候,我根本沒注意到昆德拉這些話;后來看到互聯網上的種種表達,我就注意到了昆德拉這些話;再后來我也寫書,要當一個三流作家,更忘不了昆德拉這段話。

塔米娜想拿回日記本和信,并不是要寫書,而是要在喧囂中保護好自我,要回憶起過往的十多年自己是怎么生活的,每一個圣誕節都是怎么過的,她有點兒想不起來了。她寫下的那些日記之所以有意義、有價值,是因為那些文字為她一個人而存在。她害怕日記和信件被婆婆看到,被爸爸和哥哥看到,被別人看到,如此她就會失去其自身。塔米娜認識了碧碧,認識了作家雨果,他們都答應塔米娜,會去布拉格,會把那些日記和信件帶回來,但這兩人都沒做到。碧碧說她不去布拉格旅行了,想去愛爾蘭。雨果說,他也不去布拉格了,他以前寫過批評捷克當局的文章,他們會盯上他的。這個雨果跟塔米娜上過床,完全是“騙炮”——答應塔米娜去布拉格,上床,然后又不去了。這是一種不被人珍視的感覺:你的內心,你過往的記憶,跟你上床的人都不太在意,只有你自己在意。

我們再來看看王小波的《尋找無雙》,這是一個關于集體記憶的故事。王仙客到長安城宣陽坊來尋找無雙,但宣陽坊的街坊們都在欺騙他、蒙蔽他,或者說用他們的遺忘來誤導他。長安城里曾經發生過一場大悲劇,有血腥殺戮,有集體恐懼,街坊們出賣過別人,都屈從于權力,做過壞事,所以他們都不認識無雙,否定無雙的存在,在自己的腦子中把那段記憶抹去。小說里面有很多對政治運動的指涉,比如上面說,百分之五的居民是逆黨亂民,要交出百分之五的人來,比如“批斗會”“抄家”這些字眼,但王小波寫這個小說并不是想影射什么,他寫得非常直截了當。他要用寓言性的唐傳奇式的故事來寫權力、歷史和個人記憶更為長久的糾纏。我們的周圍非常喧囂,我們又非常健忘。

有哪一件事你會記一輩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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