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芝三年前從后勤部保潔處調來當宿管,也許是因為對于她而言算是“高升”,工作格外認真,這份認真讓文佳這些女生情感復雜。
吳芝有著比普通六十歲老太太高大的身材,肩寬腿長,將近一米七的個子對她那個年代的女性來說算是很罕見的。真奇怪,如此高大健壯的身體為什么間接孕育出惠琪惠健這樣瘦小的后代呢?像一棵粗壯繁茂的百年老樹結出又小又青澀的果子。她一頭花白的頭發剪成80年代曾流行過的“運動頭”,不穿工作服的時候永遠一身成套的運動裝,暗色調為主。她本只是因為貧窮,沒有心思在容貌服飾上花時間,卻陰差陽錯地避開六十歲底層老太太衣著花里胡哨、材質低劣、搭配不倫不類的窠臼。并且運動裝通常風格偏中性,這令她脫去了一些女性氣質,增添了幾分英武,從背后看有時會被誤認為是個初老的男性。她五官端正,顴骨略高,這長相在西方也許會被贊為“立體”和“有個性”,可惜國情不同,在農村老家她從年輕到老都只被評價為“長得兇”。
師大和全國其他大學一樣,嚴守男生不得進女生宿舍樓的規定,但吳芝把這個規定執行到神經質的地步。正常情況下,如果某位男生得到了某個女生宿舍全體成員的允許,他可以在少數需要的時候進入女生宿舍,比如幫著提重物或進去搬東西。別的樓都可以,但吳芝管的這幢不行。她會警惕地掃視著該男生,那雙由于眼皮耷拉下來而微微瞇縫著的眼睛帶著老年人的陰沉甚至敵意,說“不行”,登記也不行,必須輔導員親自來打招呼。女生如果在一旁抗議,她就說提到電梯間能有多遠。女生繼續抗議說房間在樓道最盡頭,出了電梯還要自己搬,太累了。吳芝會走出值班室,提起重物不由分說地走向電梯間。她粗壯的胳膊提起偌大一蛇皮袋重物,就像提起一袋羽毛。女生只好乖乖地跟在后面,吳芝嘴不閑著,教育著女生,不要節食,多鍛煉,人才能有力氣。女生心里嘀咕著,不是每個女人都像你這樣干慣農活從而天生神力的。
有個晚上,文佳和法律專業的男友鄭遠約會結束,回到宿舍樓底下,隔著門道別。文佳把腳抵著門,不讓門關上,鄭遠手伸進門里去握文佳的手,兩人一遍遍道晚安,看著對方,又覺得傻,又覺得甜蜜,低低地笑著。他們正上大三,談個戀愛再正當不過,又太自知這一點,倍加放肆。同時還有一種表演的心態,“看,我最豐美的青春年華里有不錯的異性在愛我”那樣的表演,因而要小小地挑戰一下宿舍管理規矩,公然地給進出門的人制造一些不方便。
他們正如癡如醉間,吳芝從值班室里走出來,胳膊不容分說就插到兩人的臉中間,抓起鄭遠的手往門外一推,道:“女生宿舍男生不能進,這是規定。”
兩人大吃一驚,鄭遠道:“我又沒進去,進去了嗎?”
吳芝身體往前一挺,直把鄭遠逼得離開門一步,手指頭點著他的胳膊道:“這只胳膊是不是你的?剛才是不是進去了?不是就砍嘍。快回去,要關門了。”
鄭遠訕訕地又不甘心地站在原地,瞪著吳芝。一般的老太太會畏懼青壯男子,但吳芝不怕,眼睛瞪得比他還要大,雙掌一擊,喝道:“快給我走!我當年在村里可是殺過豬的,兩百斤的豬殺起來跟玩似的。”鄭遠見她這副直眉瞪眼的模樣,只得轉向離去。吳芝把門一拉,門禁咔嗒一聲輕微地響,門關上了,一對情侶如被銀河隔開的牛郎織女。
回到宿舍,文佳和舍友們議論著吳芝,大家自然是站在她這邊的。一個素來講話肆無忌憚的舍友道:“這種農村出來的老太太,腦子就是特別僵化,她還以為她是女生宿舍的貞操守門人怎么的?”
大家哄然大笑。沒錯,吳芝腦中“男女之大防”的標準,超過《禮記》。即使是類似由輔導員領著,幾個男生進樓幫女生挪床、搬桌那樣的時刻,吳芝也會在一旁盯著,讓男生們干完活兒就趕緊離開,少逗留。晚上十一點宿舍樓關門,如果哪個女生晚歸,必要和吳芝反復求情,她才會不情愿地開門,并批評該女生沒有安全意識。
如果是由男生陪著送到樓洞,那更完蛋了,“不自愛”三個字在吳芝陰沉的眼神、緊抿的嘴唇、攢起的眉宇“川”字紋間蠢蠢欲動,靠她極大的克制才沒有像飛刀一樣脫口而出射向年輕的男女。而那克制里,女生分明已看到吳芝豐富的想象了:只不過晚歸,但吳芝眼里她不是去從事什么不可描述的活動就是已經被侵犯了,或者即將被侵犯。可晚歸本身違規,女生們也只能忍著吳芝。
總之吳芝眼里女孩是這社會待宰的羔羊,男女一走近,空氣中都充滿了危險而曖昧的色彩。搞不好精子和卵子直接通過空氣就相遇了,火花四濺后,受精卵誕生,一條新生命冉冉升起。
女生們批判著,又覺得有一點不對,推算了一下年齡,惠琪今年二十一歲,合著吳芝三十九歲就當奶奶了?那她的兒子多大當爹的?就算吳芝十八九歲當媽媽,那個年代在農村說得過去,可兒子難道也二十出頭就當爹了?大家嘖嘖驚嘆,學院里不少女教授單身,結婚丁克的又有兩三個,吳芝這樣的人能比城里女性多繁衍一代人。
大家用社會學課上教的“貧困代際傳遞”概念來套吳芝,更覺得這祖孫三代的命運令人揪心。她們就讀的學院這些年最重要的研究方向是貧困省份脫貧攻堅戰中的各種社會課題,最近上課引用的就是秦教授關于“早婚早育加速貧困代際傳遞”這一課題的論文。吳芝早婚早育,兒子又早婚早育,貧困于是代代延續斬不斷。惠琪中專畢業,收入微薄,又兼背負撫養幼弟的包袱,如果再隨隨便便地婚育,不負責任地又把一條新生命帶到人間,那將是代代輪回萬劫不復的地獄啊。
女孩們慷慨激昂地分析著,抨擊著;又居高臨下地同情著,擔心著。嘴里吞吐著這些社會學術語令她們有種安全感,幸好啊,她們是被理論知識武裝到牙齒的大學生,與惠琪這樣的女孩有著天壤之別,斷然不會遭遇和她一樣的命運。話題最后又繞回了開頭,吳芝嘴上守男女之大防,身體卻很誠實,早早地結婚生子。女孩兒們怪聲怪氣地笑了起來。
她們嘴上刻薄吳芝,其實和她相處還是很融洽的。守門三年,吳芝和這樓里的老生們早混熟了。這幢宿舍五百多人,吳芝能叫出很多人的名字。平時路過值班室,只要抬頭視線相對,她會立刻綻放出熱情的笑容,點頭示意,或叫出對方的名字,或用“小楊”“小李”之類的稱呼,總之她準確地知道對方的姓氏。這一招很靈,被回應的人會有一種被看見、被重視的親切感,漸漸地也與之親近起來。
值班室有個應急箱,放著針頭線腦、止痛藥、防暑藥品、傷口應急處理藥品等,還有個微波爐。平時女孩們有點什么事兒,比如褲子破了借個針線,用微波爐加熱泡面,還有宿舍鑰匙忘帶、柜子壞了報修之類的,吳芝都第一時間回應并處理。她這個人性子急,說話高聲大氣,可干起活兒來效率也高得很。
有一次文佳路過值班室門口,手捂著肚子面露痛苦之色,吳芝發現了,問她怎么了。文佳苦著臉說可能吃東西沒吃順,胃脹氣。吳芝立刻說她有法子,不由分說地要文佳進值班室,趴在小床上,讓她把衣服撩起來露出后背至腰臀部一段。然后吳芝插上吹風機,用熱風吹著她的裸露部分,一只手同時用力地上下摩挲著。文佳一開始還有著與陌生人肢體接觸的輕微不適,但見她如此熱心,卻也不好拒絕。熱風吹在背上,吳芝粗糙的手掌摩挲著,文佳感到很舒服。幾分鐘后她打了一串嗝,再過一會兒一股氣自小腹往下走,放了個響屁。吳芝停下動作,關了吹風機,文佳起身,把衣服理好,神奇地發現胃不難受了。
吳芝開心地笑著:“惠琪消化不好,老肚子疼。我用這招百試百靈。”
文佳看著吳芝,心里不知什么滋味,又嫌棄,又親切。吳芝和內向寡言的惠琪很不同,性格樂觀爽朗,但命運帶給她太多不幸,所以臉上總有一種介于開朗與愁苦之間的神色。開朗是先天的底色,可苦難太過深重,慢慢也滲透成底色。它們互相抵牾,時刻廝殺,但到底還是開朗占了上風。她容易起急,一有事就倉惶,但又立刻意識到自己失措,馬上壓制下去。她這樣性急,是怎么度過人生這么多坎坷?或者正因為人生怎么過也過不好,怎么過也過不好,她才總氣急敗壞。好在她心態好,能調整自己。雖然那過程的點點滴滴都很赤裸,讓人一覽無余。她性格太外向,不善于掩飾自己,可能也是不在乎。
文佳本著這樣替祖孫著想的心情,這天邀請調休的惠琪一起參加向陽花和社會學院聯合舉辦的性教育公益講座,就在學校高中部。惠琪理解文佳的用意,她總擔心惠琪不懂一些常識,急切地想把惠琪帶入更加文明的世界。惠琪并不反感文佳這一點點的居高臨下,文佳一直對她很好,而且惠琪只有她這樣一個朋友。借由文佳,她也和女生們混熟了,和同齡人打交道總是令人愉快的,于是她同意了。
性教育講座在學校的小禮堂舉行,這是場家校聯合活動,高中部學生加部分到場的家長共五百多人,禮堂座無虛席。這場活動的尺度之大震驚了所有人,“向陽花”請來的省人民醫院婦產科女醫生語氣平緩,嘴里說著“子宮、陰道、勃起、杜蕾斯、毓婷”等詞。這不但引發學生們一陣陣竊笑,讓他們羞紅了臉,表情不自然,更讓不少家長皺眉。國人就是如此,許多事可以做,但不能說。說和做是兩個概念,說比做有時更顯得僭越。
惠琪手里提著會后要分發的調查問卷袋子,和文佳等社會學院的人一起站在禮堂一側。聽到那些詞兒她也臉紅了,其實男女之間是怎么回事,她早就知道了,可在大庭廣眾之下從一個女人嘴里說出來,總覺得羞恥。
女醫生神情淡漠,眼神看向全場,可不聚焦任何人,不與任何一個人對視。他們的反應叫她厭倦,這些詞在她這里不過是一件件的物,因具備物的屬性而使存在顯得平常而正當,如陽光、空氣、手中的麥克風、外面的停車場一樣。但底下這群人硬使它們成為一種精神象征,這么抽象,當然會加入他們的聯想,而他們本身又庸俗且無知。越尷尬,越猥瑣。
女醫生講完,開始拿出實物來講解幾種避孕模式,先是展示了短效口服避孕藥和緊急避孕藥,又講解了它們各自的優點和副作用。最后環節,女醫生拿起一根香蕉,拆開一個避孕套,開始示范如何正確使用避孕套。這更令全場起了一陣很大的騷動,男生們哄笑了起來,女生們捂住臉,又羞,又忍不住想看。家長們表情各異,有人泰然自若,有人非常尷尬又強裝鎮定,有人陰沉著臉一看就是在強行壓制著火氣。
這時突然一個女家長站起身,示意工作人員遞過來話筒,語氣激烈:“請問,你們今天舉行這種活動,到底想達到什么目的?”
女醫生停下動作,頓了頓,還沒來得及回答,女家長又大聲道:“你們在慫恿這幫十六七歲的小孩濫交知道嗎?我要向教委舉報,你們是教唆犯!”
文佳和同學交換了個眼神,同學苦笑了下,文佳撇撇嘴,都聽懂彼此的心聲:果然任何性教育講座都少不了這種封建余孽來攪局。
女醫生反應過來,拿起話筒回答:“這位家長,我先告訴你一件事,上個月我們婦產科做了兩臺女學生的人流手術,一個上初三,一個上高二。高二這個女孩宮外孕三個月,自己不知道。做手術時大出血,術后輸卵管感染非常嚴重,不得不切除一側輸卵管,現在還在住院治療,可以說走了一趟鬼門關,就算活下來也去了半條命。她已經辦理休學手續了。”
女家長愣住了。
“每年的寒暑假都是女學生墮胎的高峰,相關數據和新聞報道你們可以上網搜索。我想說的是,堵不如疏,請你們正視這幫半大孩子的欲望。青春期的孩子是有性欲的,有些人還非常強烈。”
學生們再次竊笑,有的人趴下去,把臉埋在雙臂間,躲避這令人羞恥的事實。人們口口相傳孩子都是純潔的,他們也躲在孩子的身份下掩飾,可隨著年紀一天天增長,這身份就如一件過小的衣服般再也掩蓋不住蓬勃生長的欲望了。是掩飾更猥瑣,還是彰顯?這幫半大的男女一時搞不清。
“少男少女對彼此有好感很正常,也不能因為談性色變就阻止他們和異性往來,掐滅一些懵懂的情感發酵,那畢竟是人生的一種美好的體驗。他們好比上了一輛全新的車,叫青春,荷爾蒙就像是汽油,性知識和避孕手段好比交規。學習了這兩樣,孩子們才能安全地駕駛青春這輛車跑在人生道路上。就像人們開車,學交規,系安全帶,買車險,也不是盼著出車禍對不對?”
女醫生有理有據,且吐字清楚,不徐不疾。全場安靜,每個人都靜下心來聆聽并思索著她這番話。女家長沉默了,工作人員示意女家長把話筒交回來,她不情愿地照做。
女醫生不動聲色:“我可以繼續了嗎?”
臺下有學生大聲道:“繼續。”全場哄笑了起來。女醫生笑了笑,繼續示范如何使用安全套,如何在使用后檢查是否有破損,然后打個結,用紙包起來,扔進垃圾桶。這個女家長終于看不下去,憤憤不平地離開座位,走向禮堂門口。
散會后,會場轉移到了禮堂外的操場,“向陽花”和學院在這里支起了幾個攤位,樹起了易拉寶,向家長和學生發放性教育宣傳資料和調查問卷。惠琪在這里幫著發放資料,女醫生路過這里,停下來和工作人員交流。不斷地有家長過來問她一些問題,她淡淡地笑著,偶爾解答。性是這世界一大奧秘,而她看透這一奧秘的本質。人們精神層面上想不通的事,她用手術刀直接從物質層面給它解構了。就那么回事,人們大驚小怪的那點東西,就那么回事。故她顯得很淡定,有一點點居高臨下。
惠琪看著她盤得精致的發髻,修長的脖頸,又敬仰,又有點悵然。同為女性,女醫生和文佳她們顯得特別聰明,篤定,自信,和誰都可以談笑風生,而不像她這樣自卑寡言。是學習賦予了她們這樣強大的氣場,掌握知識并考取高學歷的人,大約是能把這個世界看透的吧?尤其是女人,眼前蒙著更多的霧霾,想看透這個世界往往比男人更難。而智識就是一雙手,撥開眼前的屏障。
如果當年有像女醫生這樣的人該有多好?她讀書的那個鎮中學,不要說什么“性教育”了,連這個詞都沒有聽說過。她那時和女同學去買衛生巾都要特地叮囑店主用黑塑料袋裝,如果恰好在超市遇到熟人還有點不自在。
一包衛生巾而已,為什么放在貨架上中正平和,像鹽和大米一樣尋常,而當它被一個女孩拿起來時,突然變得邪惡曖昧,有種一觸即發的危險,要特地用黑色袋子隱藏起來?也許是因為它預示了那些香艷的可能,而女孩們雖對一切懵懂,但本能知道一件事:小鎮上的人認為她們要對香艷負責,負全責。衛生巾就是她們必須負責的證據之一,她們拿起衛生巾那一刻,有種白日宣淫、居心叵測的意味,必須用黑塑料袋把這意味掩蓋起來。惠琪后來才知道,現在更加確定,那些被擠眉弄眼口口相傳的尚未發生但必將發生的香艷里,混沌、疼痛專屬于女性,極致的快樂才屬于男性。多么冤枉。
這時那個女家長向這邊走來,打斷惠琪的回憶。女醫生和女生們看到她大踏步走過來,都有點警惕。
女家長走到女醫生面前,道:“剛才場合不合適,現在我想和你面對面交流一下。先提一個問題,你給男性做過流產手術嗎?”
女醫生并不回答這句話,目光仍是似看非看,并不聚集在對方臉上。這么可笑的問題不值得回答,她扭頭向女生們告別,剛要走,但女家長攔住她的去路,口氣和緩了下來:“我并不是什么封建保守的人,只是想說,你們今天性教育的內容我認為有問題。不是不正確,是很片面,話只說了一半。”
女醫生一聽這話還有點技術含量,來精神了,抱起臂問:“哪里片面了?”口氣揶揄中帶著迎戰。
“你在臺上講解了幾種避孕手段,但你也承認避孕有失敗概率,對不對?”
“當然,任何手段都不能做到百分百避孕。”
“你提到了青春期孩子的欲望,并認為應該正視。那么,男女之間造成的后果一樣嗎?換言之,因為生理結構不同,女性發生性行為,危險更大,而且也不一定有性滿足。你可以上網查一下,連已婚女性得到高潮的概率都不高,何況沒有完全發育成熟的初高中女生?”
“和男生發生性關系,她們得到了什么?得到疼痛、婦科病和懷孕的可能性遠大于性帶來的快樂。這還不提她有可能因為交友不慎被拍祼照、視頻,給自己留下被蕩婦羞辱的隱患。換言之,性對少女是危險的,我并不在談守貞,我在談健康和安全,你理解了嗎?”
在場所有人都目瞪口呆,這個女家長何止不是封建余孽,簡直是對性這個課題有相當深入的思考研究呢。惠琪的小腹輕微抽搐,一些久遠的回憶在作祟。文佳和女同學表情已由一開始的不屑,變成了震驚。兩個男同學對視了下,笑了下,一個男同學小聲地自言自語:“嘖嘖。”
女家長聽到了,特地大聲道:“做這種事情當然要得到快樂了,不然呢?做半天做了個寂寞,獻愛心嗎?”
大家終于憋不住,哄笑了起來。也許這哄笑對女醫生造成了某種程度的攻擊,她的淡定已經沒有了:“我們的性教育講座并沒有鼓勵女生發生性行為的意思。”
女家長冷笑一聲:“但你也沒有告誡女生絕對不要發生性行為的意思。你們這種講座裝模作樣,先說最好不要發生性關系,又說如果想發生性關系,可以戴套,可以吃短效避孕藥和緊急避孕藥。不要怕,只要避孕得當,百分之九十幾以上的概率是安全的。對不起,0.1%的概率我也不愿意我女兒去試。HPV感染的兩個高峰,第一個高峰年齡段在17到24歲之間,你作為婦產科醫生不會不知道吧?”
“向陽花”的工作人員上前道:“這位家長——”
女家長吼道:“不要打斷我。你們要開性知識講座,就必須同時進行性別教育和情感教育,講清楚男女生理結構、婚戀思維的大不同。因為子宮長在女人身上,女人既然承受避孕失敗的百分百后果,當然應該掌握百分百的身體主導性。尤其是初高中女生,不要覺得有避孕手段就可以大膽嘗試性行為。”
她抬起頭,臉由于激動而微微發紅,環視著圍過來的一大群家長,聲調鏗鏘,語氣激烈:“我最討厭你們這幫家長假裝先鋒趕時髦,推崇什么早戀特別清純甜美,提倡讓孩子們嘗一嘗戀愛的味道。根本沒有什么早戀晚戀,戀愛就是戀愛。戀愛的男女,他們會做什么事?聊天,接吻,摸摸捏捏,上床,對吧?你們覺得十四五歲、十七八歲的小情侶,校園男女生,他們戀愛會做什么?你能阻止他們去開房嗎?這位女醫生說了,每年寒暑假都是女學生墮胎高峰,百度甚至有人流季這么一個詞條,這是為什么?你剛才把青春類比成一輛車,可十八歲才允許考駕照,才允許賣給他們酒,你們卻要鼓吹十八歲以下的女生可以嘗試性行為,居心何在?初高中女生應該讀書,參加高考,不應該出現在人流手術床上被毀掉一生!”
女醫生尖刻道:“你這么擔心,可以把你女兒關起來,戴上面罩生存,絕對禁止她和異性交往。”
女家長一時語塞,女醫生又上下打量著她,道:“要是按你的說法,因為避孕有失敗的概率,所以就該絕對禁止發生關系,那么請問你的女兒是怎么生下來的?難道你從來不和你老公同房,只在想懷孕的時候上床嗎?還是說你是被老公逼迫強暴之后生下來的女兒?”
女家長大怒,上前推了女醫生一把:“你有病吧?我在談未成年女生,你胡攪蠻纏什么呢?一個女醫生,滿口蕩婦羞辱。”
女醫生不甘示弱反手一推:“是你先胡攪蠻纏的,還敢說我?”兩人互相推搡著,沖突越來越激烈,雙方扭打了起來。
圍觀的人哄然一聲,退出很大一個圈,像是特地給她們騰出舞臺來,要好好欣賞一下這場表演,但又同時驚叫著,喊著別打了,快住手。
可兩人怒火正熊熊燃燒,恨不得撕了對方,哪里停得下來。混亂中幾個人大起膽子,涌上去勸架。女醫生手臂一揮,離得最近的文佳被打到了頭,大叫一聲,踉蹌幾步往旁邊一倒,連桌子帶易拉寶都撞倒了,她也摔倒在地上。惠琪趕緊上前把她扶起來。
兩個女人終于停下打斗,從地上爬起來,氣喘吁吁地怒視著對方。女醫生優雅的發髻已散開,看著很狼狽,女家長的臉上多了幾條紅道,衣領被扯破了。站在人群外的惠琪想,原來知識女性打起架來,和奶奶當年跟村里的潑婦張麗云打架一模一樣,都是抓頭發、撓臉、滿地打滾。剛這么想著時,女醫生狠狠地從嘴里吐出一口口水,說不清是憤怒,還是打斗中嘴里進了土,這動作完美復刻當年從地上爬起來的張麗云。這一刻,一整個智識的美感在惠琪面前轟然倒塌。
“向陽花”的工作人員上前結結巴巴調停,為難地笑著,說著好話。女家長先動手,錯在先,但女醫生打得狠,兩下相抵,不然就算了吧,報警也最多讓調解。
工作人員溫聲求著,女醫生攏了攏披散下來的頭發,瞪了工作人員一眼,道:“算我倒霉,辛苦跑來做公益,結果好心喂了狗。你們以后別再找我搞什么活動了,什么狗屁組織。”說完她昂然轉身離去。女家長見狀,也轉身離開。所有人都松了口氣,在一旁圍觀的家長們各自散去,咂摸著嘴,嘖嘖稱奇。也許講座結束后的這場大戲,才是他們今天最大的收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