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要借機離開老湯的林子,看著徒弟的墳頭,再想想那兩個畜生,還有那個在日本兵面前點頭哈腰的三孫子,他把拳頭使勁往墳土上一杵,非宰了你們這些狗日的。
本以為林子再也不會來的邱掌柜見了林子什么也沒說,林子也不搭理老邱子。本來在林子心里就不待見這個表舅在日本人面前點頭哈腰的熊樣,看在他是長輩又是掌柜的份上表面尊從,暗地里叫他老邱子。這回日本兵打死了徒弟,他不但不給小鈴鐺伸冤理論,還打了自己一個大嘴巴。要不是為了給小鈴鐺尋仇,他才不會回到這個狼窩子。
走進浴池,磚縫里還殘留著血漬。被小鈴鐺染紅的池水,還有飄蕩的托盤傾覆在池中的清酒在他眼前一直揮之不去。“這幫狗日子,喝著酒殺著人,看我哪天把你的狗尿里下毒的,非藥死你們不可?”此時他突然想到了一個方子,是去年給父親抓藥,入藥的老中醫瞎白唬的,可現在記不清了。
他找去老中醫問方子,老中醫瞟了他一眼,“小伙子,這可是個害人的玩意,這東西遇水蒸氣會腐蝕裸露的眼、鼻黏膜,那個樟腦揮發會干擾腦神經,誘發癲癇抽搐,你問這干啥?”林子轉身看著籠子里兩只咕咕叫的鴿子,沒想出如何回答,也不知道如何回答,明明就是害人的方子嘛!有啥可解釋的。“你是耍手藝的又仁義,不告訴你好像我防著你似的。”老中醫明知林子是老湯伙計,還是故作無意識的叨咕了一遍。林子沒想明白,老中醫為啥去年把這害人方子跟他叨咕了一遍,這次又叨咕了一遍。
林子躲在小鈴鐺住過的黑屋里,把淘換來的長白山火山硫磺研磨至八十目,再把樟樹老根煅燒的樟腦粉、陳年豬胰臟提取的脂肪油、暴馬子樹皮熬制的膠質、六七十度的關東燒酒一一擺上。心中默念:“硫磺,樟腦粉七比三。”又加入了豬油揉搓至膏狀,把暴馬子膠液隔水加熱至拉絲狀,與硫磺膏分層涂抹在毛頭紙上,卷成大約四寸左右長,粗細與澡堂通風管直徑相吻合的熏香,浸入燒酒,放去暗處陰干。三天后林子看著留下了多個小孔的熏香便收藏了起來。
臨近暮色,一小隊十來人的日本兵,背著長槍,裹著黃大衣,黃皮帽子捂得嚴實。街上路人趕緊閃開左右,再停住腳步為其讓路。
他們是軍火庫的守衛巡邏換崗回來,這冰天雪地的轉了半天,鉆進熱氣騰騰的池子是他們無二的選擇。
林子知道是日本兵來了,還是挑開門簾看了一眼:“好你個王八犢子,來了這么一幫狗雜種。”恰巧看到邱掌柜出來了,一口一個太君的迎合著。林子甩下門簾:“老邱子,看你這三孫子的樣!”
日本兵身不離槍,小鈴鐺因踢倒了長槍而慘死后,邱掌柜特意在浴池設了槍架,中隊長田野對邱掌柜很是夸獎,說他是效忠大日本帝國大大的良民。
槍支擺成一排,日本兵袒胸露背吸哈著劃弄著池水,嬉戲著嘰里呱啦。
林子避著邱掌柜,悄悄取來配置好的熏香,吞在袖筒里,繞過前廳把熏香小心翼翼地塞進了通風道。
十來個日本兵泡著溫湯樂不思蜀。一個日本兵站在泡池里拍著巴掌哇嘞哇嘞唱著櫻花小調。
“讓你們美,狗日的!讓你們死都不知道咋死的,不死也讓你們扒一層皮,小鈴鐺,師傅馬上給你報仇了。”
林子緊張的等著日本兵口吐白沫。
浴池里并沒有打死小鈴鐺的那兩個日本兵,可在林子眼里他們同屬一丘之貉,一個窩里的狼崽子,弄殘那兩個日本兵也是遲早的事兒,以后,來一回就神不知鬼不覺的搞殘你們幾個。
二寶過來了,“林子哥,鬼鬼祟祟整啥呢?”
“別吱聲!等著好戲看。”
電話響了,邱掌柜接起電話,是田野打來的。田野日語帶著中國話,邱掌柜也讓日本人熏的日語一知半解。田野告訴他,宮本大佐突然從新京來到這里視察,馬上把場子好好收拾一番,重新加上溫湯,宮本馬上就到。
“田野太君,泡池里有你的士兵呢!我不敢呀!”
“找個士兵接電話,要快!”
林子看到邱掌柜趕來浴室,“這個老邱子,你來干啥?要不你也跟著一塊完蛋得啦!又想想,老邱子看日本人臉色行事也是沒辦法。”
邱掌柜來到浴室,說著不標準的日語:“太君,田野少佐的電話。”
一個日本兵跑去又跑回,池子里的日本兵一個個的帶著水珠兒跑了出來。
林子氣地咬牙跺腳,這個老邱子搗什么亂,眼看就要大功告成,關鍵時候跟我倆扯犢子。剛才對老邱子那點兒同情心又蕩然無存了。
“林子、二寶,快喊人來,收拾場子,重新換水,日本兵的大官來了。”
“這老邱子,日本人是你啥人呀?看把你忙乎的?”林子心里罵著老邱子,又想到,來個大官?哎呀!得快把熏香掏出來呀!等會兒給大官用上!
為讓熏香往里送煙的效果更好,粗細與通風管剛好合適,點好的熏香從通風管塞進去有半尺深,可再往外掏就難了。林子找來細木棍越捅越深。壞了壞了,熏香白瞎了不說,把二寶還有伙計熏壞了可咋整?
邱掌柜正從地窨子出來,看到林子在通風口捅咕,想必這小子沒干什么好事兒。“捅咕啥呢?林子?”
“嗯!那啥!好像老鴰鉆進去了,把風道堵了咋整?”
“老鴰能鉆進去?”先別管了,趕緊下來干活,都忙不過來了”
“馬上就來,掌柜的你先去吧!”林子著急,這咋辦呀!熏香還燒著呢!看來是整不出來了,就做這么一根可惜了不說,關鍵是誤了大事兒,小鬼兒沒得著,閻王也放飛了,真他娘的窩囊。他舀來一瓢涼水,找根稍粗的棍子,使勁一捅熏香卡在拐脖處,又用力捅幾下,熏香帶著火星子碎了。林子側著身把一瓢涼水瓤了進去,“他媽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聽著呲啦一聲冒出一股白煙兒。
邱掌柜吆喝著前庭后院打掃,清池換水。
地窨子的窖池有兩個同等大小,一個窖池用干,馬上到沿江水取水或冰磚,必保其中一個窖池是滿水。
湯池要換一次老湯可是麻煩不小,涮洗浴池不說,蓄水耗時費力。
通常主池和小池同時注水要用小半天兒功夫,伙計在連廊處用轆轤把水斗絞上來,倒入斗曹流入湯池。好在這回只把小池注滿即可,并且存有少許沒融化的冰磚。小池只有主池四成的蓄水量,并且輸水管口先進入小池再流向主池。伙計把兩個池水放掉,再把隔墻下端的通孔塞上,半個時辰小池就注滿了老湯。
鍋爐是俄制蒸汽鍋爐上汽快,不到兩刻鐘熱氣就嗤嗤的噴了出來,隨著新裝制的陰干的艾蒿、玫瑰花瓣、薰衣草香包兒散發出的香氣,瞬間彌漫整個空間。
隨著突突的汽車聲停在九臺老湯門面前,后面小跑著跟上一小隊日本兵。田野下車打開車門迎下宮本。邱掌柜小跑著迎了出去,“有請太君!”
田野把邱掌柜介紹給宮本,“這是浴池的掌柜,滿洲國的大大良民。”
宮本上下打量一番邱掌柜,“呦希!帶路的干活!”,邱掌柜前面帶路,宮本、田野一前一后挎著軍刀,穿著皮靴。緊跟一小隊背著長槍的日本士兵,兩個留在門面前一邊一個,其余六個隨其前后進入老湯。
田野、宮本更衣進入浴室,一股清新的暖暖清香浸入鼻孔。浴池中微藍色的老湯翻卷著浪花。宮本沖著田野微微一笑,田野指著一旁的邱掌柜,“功勞的大大的!鈔票大大的有!”
“謝謝太君夸獎,小的不敢!”
伙計端著托盤,托著清酒擺上八仙桌,田野看了一眼宮本,一擺手示意邱掌柜退下。兩個日本兵守在通往浴池的走廊口,四個在浴室里遠遠的站著。
宮本和田野泡在湯池里,端起托盤上的清酒,說著日本話。
“恭喜宮本閣下榮升兵站高級參謀,請多多指教。”
“有勞田野君盛情款待,多謝了!田野君!不過物資調配還有勞田野君通力的協作。”
“一定請宮本大佐放心,屬下當竭盡全力,一定在十日內完成作戰物資調配,確保我大日本皇軍圣戰。”
“呦希!哈哈哈!”此次宮本從新京趕來九臺到訪,主要任務是調配運往奉天的糧食。
林子心里念念不忘通風口里的熏香,要是現在使上該多解氣,非讓這兩個閻王四個小鬼一起殘廢不可,可現在他只能原地轉磨磨。
林子想起地窨子藏的配料,還要取出來抽閑制作熏香。
地窨子地上有個立門,進門是向下十幾層的臺階。林子抽出鑰匙打開了地窨子門鎖,可沒拉動門,又使勁拽一次,還是沒拉開,林子隱約聽見有滴滴嗒嗒的聲音,林子有點兒疑惑離開了,本想把這有點兒古怪的事兒告訴邱掌柜,一想到老邱子那副德行還是算了。
“邱桑的干活!邱桑——!”田野裹著浴巾喊。
“田野太君的吩咐!”
“林桑,宮本的有!”
“太君,請稍后,林桑的干活。”邱掌柜轉身小跑著去了前廳賬房,從長白山青玉柜臺面下的夾層匣里取出一條浴巾。
叫來林子,“林子,快去給太君推拿。”
林子想到這也是下手的好機會,痛快答應一聲。
邱掌柜把手里拿著的白色棉線浴巾塞進林子手里。“給太君用這條,這是新京來的大人物,得用新的。記住用完之后馬上給我送回來。切記千萬別亂來,里外可都是日本兵啊!快過年了,消停兒的,別惹事兒!聽懂沒?”小鈴鐺剛被日本兵打死沒兩天,林子心里那股火兒始終憋著,邱掌柜擔心林子沖動。
林子接過浴巾,看了看。他斜了一眼邱掌柜心里嘀咕,“不就是一條破浴巾嗎!還大人物!就知道在日本人面前拍馬屁。
邱掌柜又叫上二寶給田野推拿。
穿著藍色的粗布大短褲、坎袖衫的林子、二寶由邱掌柜帶領著。被連廊處的兩個日本兵哇哩哇啦的欄下,搜身檢查后又嘰哩哇啦地放行。
林子走向推拿房一刻,看到連廊處把守著兩個日本兵,兩個包間外還各站著兩個日本兵。他想,即便殺了這個大官,自己也成了一名死士,逃不過日本兵殺害的下場。要是那根熏香沒糟蹋該多好,早在浴池就解決了這幾個癟犢子了,真他嗎的點兒背。
兩間緊挨著的推拿間,黃榆推拿床厚重結實,林子打開邱掌柜給他的浴巾,啪地抖摟一下,鋪在推拿床上。
宮本個子矮墩墩的,林子把樺木精油涂在他的后背上,再抹開,極不情愿的一番推拿敲打。“呦西!”林子偷偷瞪了一眼宮本,心中暗罵,呦西你娘個屁,你個狗娘養,看來今天是整不死這家伙了。
邱掌柜作為浴池的掌柜對推拿的耗時拿捏得八九不離十,他很焦躁,心神不寧,也許今天會發生大事。
邱掌柜端著茶水過來,被連廊的兩個日本兵攔下搜身后放了過去。“田野太君辛苦,茶水的有。”“邱桑,辛苦大大的!”
“多謝太君大大的關照!”林子在隔壁聽得清楚,這個老邱子,不侍候好日本鬼子你心里不得勁兒咋地?
田野享受過林子的手藝,推、拿、滾、撥、揉,穴位按壓的準,經絡走向推拿流暢,輕重適度,痛而舒坦。
而這一次林子心不在焉,并不像以前給田野推拿那樣滋潤。
不過宮本從頭到腳收拾一遍,卻感覺清爽、舒坦。
“田野君,有勞了!”邱掌柜親自捧過睡衣,田野和宮本二人移步娛樂消遣大廳,那里早有日本藝妓等候。
邱老板送完睡衣,趕緊過來見林子,要過給宮本用過的那條浴巾,又拿過一條一模一樣的新浴巾。“林子快把這條浴巾和那些用過放去一塊兒,切記如果日本人問起,要一口咬定用的是這條!記住沒?”邱掌柜的語氣有些急促。
林子納悶,這老邱子犯什么病了,古里古怪的反常。
“咋地了?”
“哎呀!你就別問了!記住了,不管怎么說我們都是中國人。”林子聽了邱掌柜的話,心里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感動。
“宮本大佐!宮本大佐你怎么了?”宮本還沒等走到娛樂消遣大廳就癱軟在地死了。聽到嘈嚷聲的邱掌柜心里擂鼓一般咚咚的響,心都快要蹦出嗓子眼兒了!
“全面封鎖!統統帶走”田野又急又惱地瘋狂亂叫喊!
日本兵叫嚷著鳴槍示警,再敢有人亂動就得挨槍子兒。留守在牌面大門的兩個日本兵關閉大門死死守著。
田野命令隨身衛兵帶走了浴池所有人員嚴厲盤查,對浴池設施、備品、用具進行全面封存逐一檢驗。當日本憲兵盤查林子使用的浴巾、精油物品之時,林子似乎明白了邱掌柜的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