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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血色湯池

怒吼的北風,卷著鵝毛大雪下個不停,街路、墻頭兒、房蓋摞上厚厚的一層,整座小城都是白的,像張開的一支摩天大手要遮住這殘暴血腥,扼住狂魔利爪。

街道上那些不得不走出家門的三三兩兩的行人戴著狗皮帽子,裹著呼呼啦啦的棉袍,還有頭頂小氈帽,短襖扎著腰繩,套著一條大甩襠棉褲,他們像訓練過的同班,幾乎如出一轍地把手插在襖袖筒里,縮著脖子,低著頭兒,高高地抬起一條腿插進厚厚的雪里,隨著噗嗤一聲,再抬另一條腿,交替往復。

天地間白茫茫的,街道上依稀有攤鋪小商哈著手、跺著腳、左顧右盼,包子、果子、糖葫蘆——!有氣無力、含糊不清地叫賣著。這條街本是小城最繁華的,如今攤鋪兒少了,人也少了,即便是在這年關依然清冷蕭條。

當年,為討生計千里迢迢闖關東的人們扎根于此地,繁衍生息,讓這塊毛地燒旺了香火。幾聲大炮響過,日本關東軍來了,不得不逃亡關內的人不在少數,而這回不是為討生計,是疲于奔命。

又是一陣子妖風旋起,夾雜著雪片把九臺老湯棉布門簾刮得啪啪作響,不時翻卷起抽打著門框,混雜著澡堂子特殊氣味的白霧從里面飄出,在零下三十幾度的空氣里瞬間凝成細碎的冰晶。

林子頭上箍著圓氈帽,襖袖擼過手腕,低頭蹲在浴池門前青石臺階上磨剃頭刀,凍得通紅雙手邊磨邊向磨刀石上淋溫水,刀刃在磨刀石上劃出沙沙的響聲。他本來可以不用這兒冰天雪地干活,沒辦法!是遵照掌柜的意圖,在這兒等掌柜的一個什么親戚。

“師父!”小鈴鐺從門縫里探出腦袋,凍得通紅的鼻尖上沾著煤灰,“池子燒到七分燙了。“

“去找賣灶糖的老孫頭,天明是小年要供灶糖。”接著林子往掌心哈了口熱氣,看著白霧在暮色里消散。

幾個醉醺醺的日本兵裹著大衣搖晃著朝浴池走來,挎著盒子炮走在前面的胖豬是少尉小隊長川木,后面的幾個大兵背著三八大蓋步槍,他們踩著厚厚的積雪嘎吱嘎吱響,嘴里嘰哩哇啦不知說些什么。

日本兵停住腳步,在黃底兒綠字九臺老湯的牌匾下頓了頓。川木撅起板刷胡,伸出大拇指:“林桑!這個的干活!”然后幾個日本兵互相嬉笑著便推門鉆了進去。

林子偏過頭斜了一眼鉆進去的日本兵,掃過街對面日本守衛隊那片早已熟見的,在這暮色中像塊凝固的血痂膏藥旗,朝著那方向使勁啐了一口,“去你媽的!”

浴室里霧氣騰騰,不時會有蒸汽結成的水滴如眼淚般的從棚頂落下。幾個日本兵吸哈著鉆進熱池,先是露著半截身子,一會兒的功夫就只露著幾個圓乎乎的剃得快禿毛兒的腦袋,像幾個成精的倭瓜浮在泡池的水面上。川木要的一壺清酒,擺在托盤上飄蕩在池中,不時露出一支泡得通紅的臂爪,捏著酒盅、撅起板刷胡,呲牙咧嘴地灌上一口。

很快小鈴鐺手里掐著油紙包的灶糖回來了,千層底布鞋在雪地里踩出兩串窟窿。“師傅買回來了,咬一口不?”

“不的了,等供完灶神再吃,你要是饞了就咬兩口。”

“我也要等供完灶神再吃,要不該不靈了。”小鈴鐺聞了一下灶糖,掫開門簾鉆了進去。不一會又出來了。“師傅,肥豬軍曹說要加樺木精油,沒有了!”

“那就去地窨子拿!”小鈴鐺跑了去。

“林桑的干活!”川木小隊長裹著浴巾,淌著水珠兒,像褪了毛的肥豬,晃蕩著喊林子推拿。

日本早在大正年間就推崇盛行中國老祖宗的推拿之術,而林子十六歲就帶著家傳的手藝入了行,很受老湯浴池客人的賞識,如今的日本兵像聞到了腥味,點著名兒地讓林子干活。

在這個小城,九臺老湯的招牌是掛了號的名池。集于高標準的建筑、遠來的溫泉水和一流的推拿技術。最初是清末闖關東的張氏兄弟倆舉多年積攢的家當建成的前店后坊,中部連廊,青磚灰瓦,松木梁架覆魚鱗松板的“工”字形格局。面闊三間四丈,進深五檁七丈,前低后高呈“步步高升”風水。門面黃底綠字牌匾,樺木為基,銅胎掐絲琺瑯字。下設可升降門檻防寒御雪。柜臺臺面為整塊長白山青玉,后方佛龕供財神爺,候浴區八仙桌配榆木圈椅,墻面掛《長白山沐浴圖》。更衣區柏木儲物柜,共48格,按《千字文》編號。一片德國造單向玻璃更衣鏡,鏡框雕二十四節氣紋。浴池區分主池、小池,同為青石砌筑,池底鋪釉面磚,磚縫灌鉛防滲,四角設青銅鰲首排水口。小池與主池中間半墻分隔,隔墻底部與主池相通連,共同使用主池排水孔。淋浴十間隔斷,十全十美。養生包間懸掛飲馬河流圖案的半截門簾。娛樂廳,高一丈開外,圓桌圈椅,陶瓷茶器,墻壁畫著唐宋美人扭捏畫像,主要是二人轉段子娛樂消遣的場子。懸著的“工”字連廊下有寬兩丈長三丈的地窨子,一小半用作存儲保鮮,大部分空間是存儲的浴池老湯。

老湯浴池的闊綽不僅僅是建筑外表,更在于泡池里的水源,是取自于三十里外長白山溫泉流經松花江西岸的沿江水。用牛罐車拉回,在冬季就取回晶瑩剔透的冰磚。

來這里的客人都是有身份地位的,不是做買賣的就是有權勢的人物。搓澡、推拿、聽曲兒一條龍的享受,不菲的消費讓普通百姓望塵莫及。

自從關東軍“光顧”那天起,就悄無聲息地趕跑這里的客人,成了日本兵的洗浴專場。娛樂場子里原來的畫像換成了日本的藝妓畫像,二人轉段子變成了舞姬歌姬。年過古稀的張氏兄弟賤賣了家業重返關內。而林子和這里的幾個伙計,經過日本兵嚴格的審查備案、健康體檢后繼續留了下來。

小鈴鐺跑出來壓著嗓子,“師傅,肥豬軍曹叫你呢。”

林子抬頭看看暮色時分已過,按老板的交代過時不候,便答應一聲:“恩呢!”小鈴鐺走后,林子深深吸了一口氣再吐出,收拾起家伙,為那肥豬川木去推拿。

川木趴在案床上,肥碩的后背泛著油光。暴馬子皮浸入滾燙的樺樹汁,苦澀的藥香頓時彌漫開來。當他的手掌游走在那片刺著櫻花與刀紋身的皮膚上時,想起了父母都沒有過這般享受,現在卻成了這些劊子手的侍從。今天晌午西門外槍決了兩個“抗匪”,來的時候日本兵軍靴上的冰爪齒上面還沾著新鮮的血跡。林子的手不自主摸向肥豬軍曹的脖梗兒,虎口用力合攏,嗷的一聲:“林桑,什么的干活?”“太君,活血的干活,活血的干活。”緊接著輕揉幾下。“呦希!”肥豬川木自然嘗到了劇痛后的舒坦。

小鈴鐺跑到走廊里。“師傅,他們又要樺木精油了。”

“那就拿好了!不用一遍遍的問我了!”林子的語氣有些重,他還沒從日本兵軍靴上粘著新鮮血跡的冰碴兒陰影中走出。

小鈴鐺小跑著去了浴池。

林子在大街上收留了這個快要凍死的孩子,名為徒弟,實為給他找個安身住所,像跟屁蟲似的圍著林子跑跑顛顛拿這遞那的跑腿兒。

霧氣繚繞的浴室里,幾條長槍臥躺在泡池旁邊,幾個日本兵袒胸露背吸哈著嘰哩哇啦。小鈴鐺把樺木精油放在泡池沿兒上,一轉身碰倒了一支長槍。

“八嘎!”一個日本兵赤身裸體豁然從泡池中站起,渾身淌著水冒著熱氣竄出泡池,他暴怒地哇啦著日語狂嚷著,一腳踹向小鈴鐺。只有大腿根兒高又小又瘦的小鈴鐺被踹飛了起來,小鈴鐺一聲驚叫在浴池炸開。噗!一聲悶響,飛落下來的小鈴鐺腦袋重重撞在泡池邊緣的棱角上。“不好!”正在給肥豬川木推拿的林子聽到小鈴鐺的驚叫,抄起刮痧板沖去泡池,正看見幾個赤身裸體的日本兵圍著小鈴鐺嬉笑著,徒弟倒在泡池邊,旁邊半躺著一支橫著的步槍,浴池邊緣滴著血,小鈴鐺的腦袋正在咕嘟咕嘟往外冒血,涌在青磚地上蔓延,像極了過年時寫春聯打翻的朱砂墨。

肥豬川木晃著出來看了看,扒拉一下軟綿綿的小鈴鐺,酒氣噴在林子臉上,撅起鼻子下的板刷胡子:“林桑,對不起了!小支那死了死了的。”轉身便是詭譎一笑。

兩個日本兵看看肥豬川木,又瞧瞧林子,哄笑著,噗!噗!將軟軟綿綿的小鈴鐺踢進了泡池,緊接著又是幾個日本兵地哄笑。小鈴鐺趴著的尸體半浮著,脖子上殘缺的鈴鐺啞在水里,池中托盤上拖著的那壺清酒隨著涌出的池水傾倒,融入殷紅的血絲在熱水池里綻開,彌漫出刺鼻的血腥。

林子攥著刮痧板的手背暴起青筋,兩眼瞪出了血絲,“啊——!”一聲吼叫,如晴天霹靂又像是兩個劊子手的喪鐘。他跨前一步,要施救已經斷了氣的徒弟,兩個赤裸的日本兵立刻警覺地拎起帶著刺刀的長槍,咔啦兩聲槍栓聲,橫在林子面前。

林子的大喊聲撼動了整個浴池。邱掌柜架著兩條胳膊,匆匆趕來。眼前一幕讓他臉色煞白,鐵青的嘴唇哆嗦著,背對著林子擋在面前,雙手抱拳,喉結咕嚕一下,使勁咽了一口:“太君息怒,息怒!這是咋搞的嘛!”又轉身打了林子一個大嘴巴,“你怎么不好好管教你的徒弟,鬧出這么大的亂子,惹怒了太君?還不給我滾!”

川木過來拍了一下邱掌柜,擺擺手,看著憤怒而去的林子,“林桑大大的良民!”

“是滴!是滴!太君。”邱掌柜迎合著,又指著浴池的小鈴鐺,說著不標準的日語:“我們馬上清理,一定清洗干凈,歡迎明天光臨。”

日本兵離去,邱掌柜叫二寶帶人收拾場子。

二寶帶人一看,小鈴鐺泡在血池里。一個踉蹌差點兒沒栽倒。“媽呀!小鈴鐺這是咋的了?林子哥知道不呀?掌柜的?”

“多嘴!你盡管把場子收拾好,就別多問了。到賬上支點錢給小鈴鐺買身新衣服,再找幾塊木板釘副棺材吧!”

此時的林子躲進小鈴鐺棲身的小屋哭得鼻孔一張一張的,抓起油紙包著完好的灶糖捶胸頓足。“是我沒照顧好小鈴鐺啊!他死了,沒吃上灶糖就死了,還不如不把你帶回來呢!要是不把你帶回來,也許還死不了。”

小鈴鐺母親早亡,父親被日本兵抓了勞工生死未卜。去年冬天小鈴鐺蜷縮在街頭,林子收留了他。憑著他的手藝給田野少佐帶來的交情,求著田野把小鈴鐺帶來了這里白干活,林子用自己的工錢養活小鈴鐺。在小鈴鐺的眼里二十幾歲的林子既是師傅,又是哥哥還像父親。

邱掌柜讓二寶趁著宵禁前埋了小鈴鐺,二寶偷偷的告訴了林子。林子哭喪著:“不行,得明天一早出殯,我徒弟連灶糖沒吃上就死了,明天就是小年,就讓他過個小年吧!”

“那邱掌柜哪兒?”

“不聽老邱子放屁,這個老邱子,膽小如鼠的玩藝,就欺負咱們的能耐。”

天還沒大亮,三尺多長呲牙咧嘴透著光的小棺材中間綁上條繩子,上面別把鎬頭,一根杠子穿過去,林子和二寶一頭一個把這破木板釘的小箱子搭在肩上。邱掌柜特意往棺蓋上潑了半瓢米湯。“招野狗的。”轉身把田野賞他的煙卷塞給二寶。“用里邊的錫紙給這個窮鬼疊個元寶,也算是對得起他了,讓他來世托生一個好人家吧!”

“二寶!把那玩意撇嘍!我徒弟不稀罕那破東西。”

邱掌柜甩了一下棉袍,“不識好歹的東西!”

邱掌柜在日本人面前點頭哈腰的做派,很是讓林子看不慣,特別是小鈴鐺讓日本兵打死了不說,他還挨了邱掌柜一個大嘴巴,此時的林子后悔當初不該為這位表舅牽線搭橋。

四十多歲的邱掌柜,是林子的遠親表舅,一年前,來到林子家,讓林子引薦給田野,日本守衛隊的中隊長——田野,很享受林子成熟的推拿,兩人算是有點兒交情。幾經周折邱掌柜接管了這家浴池,哪知邱掌柜他竟是這道號的人!

抬著小鈴鐺的棺材,林子兩眼直勾勾的。

隨著已過宵禁的人流,守城日本兵攔住了林子。“林桑,什么的干活?”城里日本兵常年光顧這家專屬浴池,對這個搓澡推拿師傅并不陌生。

守城日本兵非要打開不像棺材的小箱子查看,一通嘰哩哇啦后放行。

林子看著日本兵強壓怒火,真想用小棺材上那把鎬頭擂死這狗日的。

林子扒開厚厚的積雪,刨著兩三尺深的凍土層,每一鎬下去都向砸在鬼子的腦殼上。

林子把殘缺的鈴鐺兒擺在墳前,把徒弟買回的灶糖,原封不動地放在墳前。“吃吧!馬上就過年啦,明年就十歲了。”說著兩手深深插進小鈴鐺的墳土里。

版權:昆侖中文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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