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層的空氣里漂浮著消毒水與神經鎮靜劑混合的味道。
零蜷縮在懸浮車軌道下方的檢修通道里，金屬網格硌得骨頭生疼。他扯了扯偷來的防塵帽，帽檐壓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張臉——中層的監控密度是底層的十倍，那些嵌在建筑外壁的生物識別鏡頭像無數只冷漠的眼睛，每三秒就會對人群進行一次掃描。
卡戎給的神經屏蔽器貼在頸后，像塊冰涼的鐵片。但零能感覺到它在發燙，指示燈從穩定的綠色變成了閃爍的黃色——清道夫的追蹤信號正在逼近，屏蔽器的功率快撐不住了。
機械臂的接口處還在滲霓虹液，只是流速慢了許多，像凝固的糖漿。零用一塊破布擦掉液體，布面立刻浮現出轉瞬即逝的圖案：旋轉的摩天輪、飄落的櫻花、還有……金門大橋的鋼索。這些碎片比在底層時更清晰，仿佛他離某個源頭越近，機械臂的“感染”就越劇烈。
通道外傳來懸浮車滑行的低鳴。零透過網格縫隙向上看，數十輛銀灰色的流線型車輛正沿著磁軌無聲移動，車底噴出的彩色氣團在空氣中拖出長長的尾跡——那是燃燒“夢境殘渣”產生的能量廢氣，神織科技對外宣稱是“凈化過的意識微粒”。
“優質美夢，新鮮提取——”下方街道傳來嘶啞的叫賣聲，“剛從‘天穹區’淘汰的記憶片段，只要三個信用點，讓你重溫三十秒的陽光海灘！”
零低頭看去。一個瘸腿的小販蹲在街角，面前擺著一排玻璃罐，罐子里漂浮著淡藍色的霧氣，那是被壓縮過的、最低劣的夢境碎片。幾個穿著統一灰色工裝的市民圍在罐前，眼神空洞地盯著霧氣，像一群等待喂食的鴿子。
其中一個市民的脖頸上，貼著一張淡綠色的貼片——“夢核引流器”。那東西會在睡眠時自動抽取夢境能量，輸送給上層的“夢核”主塔，而佩戴者能獲得的“獎勵”，就是偶爾能從這些玻璃罐里購買劣質的夢之殘響。
“嘀——嘀——”
頸后的屏蔽器突然發出急促的蜂鳴，指示燈徹底變成了紅色。零心里一沉，猛地轉身想往通道深處躲，卻撞見兩道穿著黑色裝甲的身影堵住了去路。
清道夫。他們竟然能追蹤到這里。
為首的清道夫緩緩抬起頭，頭盔面罩下的掃描陣列發出猩紅的光，在零身上來回掃動。“神經屏蔽器失效，目標鎖定。”電子合成音毫無感情，“Z-0號異常體，放棄抵抗。”
零的機械臂瞬間繃緊，接口處的霓虹液再次沸騰起來。他知道不能戀戰，轉身就往通道另一端沖——那里是檢修通道的出口，通向一條更狹窄的后巷。
“神經脈沖準備。”清道夫的聲音在身后響起。
零猛地撲倒在地，一道藍色的沖擊波擦著他的后背掠過，擊中通道盡頭的金屬門。厚重的合金門像紙糊的一樣炸開，碎片飛濺中，零連滾帶爬地沖進后巷。
巷子兩側是密密麻麻的居住單元，每扇窗戶都亮著冷白色的光，窗后是模糊的人影，他們對外面的騷動毫無反應，仿佛被設定好程序的玩偶。墻壁上布滿了神經鏈接裝置的接口，有些接口處滲出淡綠色的冷卻液，在墻面上流淌出熒光色的污漬，像某種詭異的苔蘚。
零在巷子里狂奔，機械臂在奔跑中自動調整了關節角度，讓他的動作更加敏捷。他拐進一個拐角，突然撞到一個柔軟的東西——那是個抱著數據板的中年男人，男人被撞得摔倒在地，數據板“啪”地一聲裂開，屏幕上立刻涌出無數破碎的畫面：辦公室、會議、孩子的笑臉……那是他被抽取后殘留的記憶碎片。
男人發出一聲意義不明的嗚咽，眼神茫然地看著地上的碎片，像個丟失了玩具的孩子。
零的機械臂在碰到男人肩膀的瞬間，突然傳來一陣強烈的刺痛。他看到了男人的夢境——不是什么陽光海灘，而是一個陰暗的房間，男人蜷縮在角落，雙手抱頭，嘴里反復念叨著“不要再來了”。而房間的天花板上，布滿了瑪拉的臉，那些臉都在微笑，瞳孔里流淌著數據流。
“這就是‘貢獻’的代價。”卡戎的話突然在腦海里響起，“織夢者不僅要你的夢，還要你的恐懼、你的痛苦……所有強烈的情緒，都是最好的‘燃料’。”
零甩甩頭，強迫自己從那恐怖的夢境中抽離。他扶起男人，把自己口袋里僅剩的兩個信用點塞給了他，然后繼續奔跑。
身后的清道夫越來越近，他們的裝甲在狹窄的巷子里發出沉悶的撞擊聲。零看到前方有一個廢棄的通風口，足夠他鉆進去。他加速沖過去，機械臂的指尖彈出合金爪，撬開通風口的柵欄，一頭鉆了進去。
通風管道里漆黑一片，充滿了灰塵和霉味。零只能依靠機械臂內置的熱成像儀辨別方向，管道壁上凝結的水珠打濕了他的頭發和衣服。他不知道自己在管道里爬了多久，直到前方出現一絲微弱的光線。
他從通風口爬出來，發現自己置身于一個巨大的倉庫里。倉庫里堆滿了圓柱形的金屬罐，罐子上印著神織科技的標志，罐口連接著粗大的神經管線，管線另一端延伸向倉庫深處，沒入一個巨大的、發出藍白色光芒的裝置里。
“夢核中繼站。”零低聲說。這是把底層和中層收集到的夢境能量集中起來，再輸送給上層主塔的中轉站。
他小心翼翼地避開巡邏的守衛機器人，沿著管線向倉庫深處移動。越靠近那個發光裝置，機械臂的反應就越強烈，霓虹液像沸騰的巖漿一樣在金屬外殼下翻滾，接口處的疤痕組織傳來灼燒般的疼痛。
就在這時，他的意識突然被一股溫柔的力量拉扯。
眼前的倉庫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綠色的草地。陽光暖暖地照在身上，微風拂過，帶著青草的香氣。一個扎著羊角辮的小女孩正笑著奔跑，手里牽著一只彩色的風箏，風箏線在她手中劃出優美的弧線。
“飛高點！再飛高點！”小女孩的笑聲像銀鈴一樣清脆。
零愣住了。這不是他的記憶，也不是他接觸過的任何人的記憶。這是……一個純粹的、未被污染的夢境。
突然，天空暗了下來。草地開始褪色，變成灰暗的水泥地。小女孩的笑聲消失了，她驚恐地看著手中的風箏線斷裂，風箏像受傷的鳥一樣墜向地面，摔成無數碎片。那些碎片在空中重組，變成了瑪拉的臉。
“不要……不要拿走我的風箏……”小女孩的哭聲越來越微弱，她的身影開始變得透明，像要被風吹散。
“不！”零猛地回過神，發現自己的機械臂正緊緊貼在一個金屬罐上，罐口的神經管線已經被霓虹液腐蝕出一個小孔，那些溫柔的夢境碎片正從孔中溢出，被他的機械臂吸收。
這個金屬罐里，封存的是那個小女孩的夢。
零感到一陣前所未有的憤怒。他握緊機械臂，霓虹液在他掌心凝聚成一把鋒利的光刃，毫不猶豫地砍向連接金屬罐和發光裝置的神經管線。
“滋啦——”
管線被切斷，藍白色的能量流噴涌而出，在空中化作無數閃爍的光點。倉庫里的警報聲刺耳地響起，守衛機器人紛紛轉向零的方向。
零沒有戀戰。他知道自己找到了摧毀夢核的關鍵——不是直接攻擊主塔，而是切斷所有的中繼站，讓夢核失去能量來源。
他轉身沖出倉庫，身后的中繼站開始發生劇烈的爆炸，火光映紅了半邊天。
跑到倉庫外，零發現清道夫已經包圍了這里。為首的重錘型清道夫舉起神經脈沖步槍，這一次，零清楚地看到了他頭盔面罩下的臉——那是一張被改造得面目全非的臉，左眼是機械義眼，右臉覆蓋著金屬鱗片，只有嘴角還殘留著一絲人類的痕跡。
“Z-0，你跑不掉了。”重錘的聲音沙啞而沉悶，像是從生銹的鐵管里擠出來的。
零的機械臂再次化作光刃。這一次，他不再是為了逃亡，而是為了那些被掠奪的夢境，為了那個失去風箏的小女孩。
“試試看。”零的聲音冰冷而堅定。
就在這時，他的通訊器突然響起，是卡戎的聲音：“零！快到廢棄地鐵入口！我給你準備了東西，能讓你直達上層！再晚就來不及了！”
零看了一眼步步緊逼的清道夫，又看了一眼遠處被火光染紅的夜空，握緊了手中的光刃。
他轉身沖進旁邊的小巷，身后傳來重錘憤怒的咆哮和神經脈沖槍的轟鳴。
廢棄地鐵入口藏在一個堆滿垃圾的角落，入口處的金屬門已經銹得不成樣子，上面用紅色的噴漆寫著“禁止入內”。零用機械臂撬開鐵門，沿著布滿灰塵的臺階向下走去。
臺階盡頭是一個站臺，站臺上停著一輛破舊的地鐵列車，車身上布滿了涂鴉，車窗破碎，露出黑洞洞的車廂。一個身影站在列車門口，正是卡戎。
“上車。”卡戎的聲音很急促，他的義眼閃爍著不安的紅光，“清道夫的大部隊已經出動了，瑪拉親自下令，要把整個中層封鎖。”
零跳上列車，發現車廂里堆滿了各種電子元件和武器。卡戎關上列車門，拉動一個操縱桿，列車發出一陣刺耳的轟鳴，緩緩駛離站臺。
“這列車被我改裝過，能沿著廢棄軌道一直開到上層邊緣。”卡戎一邊調試著控制臺，一邊說，“中繼站的爆炸只是開始，要徹底摧毀夢核，你必須到達主塔——就在金門大橋投影的正下方。”
零看向窗外，廢棄的地鐵隧道里布滿了廢棄的管線和列車殘骸，偶爾能看到一閃而過的熒光，那是泄露的夢境能量。
“那個小女孩的夢……”零低聲說。
卡戎沉默了一下，嘆了口氣：“每天都有無數這樣的夢被收割。瑪拉說這是為了‘秩序’，為了讓城市高效運轉。但高效的機器，不需要夢，也不需要……人。”
列車突然劇烈地晃動了一下，外面傳來爆炸聲。卡戎罵了一句：“他們炸塌了隧道！抓緊了！”
列車猛地加速，像一顆失控的子彈在黑暗的隧道里穿行。零緊緊抓住扶手，機械臂的霓虹液在劇烈的震動中再次沸騰，他的眼前又出現了金門大橋的幻象——這一次，他清晰地看到橋的另一端，連接著一個巨大的、由無數神經管線組成的“心臟”，而瑪拉就站在心臟的中央，她的黑色長袍在數據流中輕輕飄動。
“快到了。”卡戎的聲音帶著一絲顫抖，“前面就是出口，出去后一直往前，就能看到金門大橋的投影。記住，你的機械臂是唯一能破壞主塔防護罩的東西，那里面的‘原夢’，是所有被收割夢境的本源。”
列車沖出隧道，撞開出口的障礙物，停在了一條廢棄的街道上。外面是上層的邊緣區域，這里的建筑比中層更加高大、整潔，但也更加冰冷，看不到一個行人，只有巡邏的無人機在低空飛行。
“去吧。”卡戎拍了拍零的肩膀，“別讓那些失去的夢，白白消散。”
零點點頭，推開車門跳下車。他回頭看了一眼列車，卡戎正對著他揮手，臉上露出了一個難得的笑容。
就在這時，一枚導彈擊中了列車。
巨大的爆炸聲淹沒了一切，火光沖天而起。
零的瞳孔驟然收縮，他想沖回去，卻被一股強大的沖擊波掀飛。當他掙扎著爬起來時，只看到一片燃燒的廢墟。
“卡戎……”
機械臂的霓虹液突然變得無比冰冷，接口處的疤痕傳來撕裂般的疼痛。零抬起頭，看向遠處那座巨大的金門大橋投影，橋的輪廓在爆炸的火光中若隱若現。
他握緊了機械臂，掌心的霓虹液凝聚成光刃，刃身流淌著比之前任何時候都要明亮的光芒。
這一次，他不再是為了尋找自己的過去，也不再是為了反抗系統。
他是為了卡戎，為了那個失去風箏的小女孩，為了所有被剝奪了做夢權利的人。
零邁開腳步，朝著金門大橋的方向走去。他的身后，是燃燒的廢墟；他的前方，是織夢者的羅網。
而他的機械臂里，流淌著整個城市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