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文戈那句來自深空的“成員或食物”宣言，如同冰錐刺入骨髓，在辦公室里凍出了一片死寂。

墻上掛鐘的“咔噠”聲，此刻聽起來像極了喪鐘的倒計時。

王葉感覺喉嚨被一只冰冷的手扼住，過了許久，才艱難地擠出幾個字，聲音干澀得如同砂紙摩擦：

“那……誰會死？誰會成‘成員’？誰……又是‘食物’？”

問完，他自己先苦笑了一下。好事？大概率輪不到他這個西北研究所的小透明。

葉文戈鏡片后的目光銳利起來，帶著一絲驚訝，甚至……一絲失望？

“你為什么不想到反抗呢？”他的聲音不高，卻像鞭子抽在寂靜的空氣里。

“反抗？”王葉猛地抬起頭，眼中沒有熱血，只有一片近乎絕望的清醒，“葉老師，我沒您那么聰明絕頂，但我的直覺告訴我，這條路……走不通。”他無力地搖了搖頭，像一株被狂風摧折的草。

“為什么？！”葉文戈的語調罕見地帶上了一絲慍怒，仿佛王葉的悲觀褻瀆了某種他堅信的東西。

王葉深吸一口氣，仿佛要榨干肺部最后一點氧氣。他眼皮低垂，喪氣，卻異常平靜：

“首先，是冰冷的數字。”他語速不快，每個字卻像冰冷的秤砣砸下，“250 AU，約等于 374億公里。一年內抵達？算上減速……他們的巡航速度，至少達到光速的 1%。”

他抬眼看向葉文戈，眼神空洞：

“我們最快的帕克探測器，拼了老命才蹭到 0.064%光速。兩個數量級的差距！這背后是什么？是工質推進到可控聚變引擎的天塹？還是更恐怖的、我們無法想象的技術？這差距，不是靠‘人定勝天’的口號就能抹平的。”

葉文戈嘴唇動了動，似乎想用某個前沿理論反駁，但最終沒有出聲。

“拋開技術碾壓不談，”王葉的聲音更低，卻更沉重，“單看那條信息本身……葉老師，它已經把人類釘在死地上了。”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您研究廣博，知道中國古代兵法有個說法，叫‘圍三闕一’吧？”

葉文戈眼神微凝。

“外星人這招，何嘗不是對整個人類文明的‘圍三闕一’？”王葉的聲音帶著一種洞悉人性黑暗的冰冷，“還未接觸，先分三六九等！告訴一部分人，你們可能成為‘成員’（哪怕是奴仆），告訴另一部分人，你們是‘食物’（資源），再告訴剩下的，你們會死（無價值者）。”

他頓了頓，眼神掃過煙霧彌漫的空氣，仿佛看到了無形的裂痕：

“您覺得，面對這樣的分化，人類真能擰成一股繩，同仇敵愾嗎？開戰前，多少人會想：‘我會不會是那個幸運兒？’、‘我能不能偷偷遞個投名狀，換個‘成員’身份？’、‘我是不是該表面抵抗，暗地投資，兩頭下注保平安？’”

王葉的聲音帶著深深的疲憊：

“這樣的人，一定存在！而且會像病毒一樣蔓延！甄別？在人心鬼蜮面前，在能跨越星際發出這種精準心理戰信息的文明面前，我們的甄別手段，幼稚得像過家家！”

他最終別過頭，望向窗外沉沉的夜幕，聲音輕得像嘆息：

“面對一個科技碾壓我們幾個數量級，還洞悉人心、善用陽謀的對手……我們真的……不是對手啊，葉老師。”

葉文戈的嘴唇緊緊抿成一條直線。王葉的分析，像冰冷的潮水，沖刷著他作為頂尖學者和“窺秘者”建立起的某種自信堡壘。他想反駁，想找出邏輯漏洞，卻發現王葉的悲觀，竟建立在對技術和人性如此清醒、甚至殘酷的認知之上。

“……你……”葉文戈的聲音有些艱澀，“這么小的年紀……這樣想……”他思忖片刻，最終也只能給出一句略顯蒼白的評價：“還是……有點太暮氣了。”

“年輕人，”他試圖找回一點導師的立場，“不該這樣的。最起碼，你這個年紀……不該這樣。”他頓了頓，似乎覺得力度不夠，又補了一句更直白的：“這樣不好。”

王葉仿佛沒聽見葉文戈的評價，只是低著頭，無意識地擺弄著面前的茶具。指尖冰涼。

“我剛才……是不是說得太‘big膽’了？”他腦子里亂糟糟地想著，完全沒留意到葉文戈語氣里那點罕見的小心翼翼。

“不過，”葉文戈的聲音忽然又柔和下來，帶著一種復雜的情緒，“你今晚的表現……也挺好。”

王葉猛地抬頭，被淚水模糊的眼睛里滿是愕然：不好？也挺好？這什么哲學辯證法？牢葉你擱這兒打太極呢？！他強忍著不讓眼淚掉下來，內心瘋狂吐槽，臉上卻依舊維持著那副被巨大恐懼和鄉愁擊垮的呆滯。

“年輕的時候，”葉文戈的聲音變得悠遠，像在回憶什么，“最珍貴的，就是能自由自在地把自己的情緒吼出來、哭出來！這很好！非常真實！”他拿起茶壺，給王葉和自己都續上熱茶，裊裊熱氣暫時驅散了一絲寒意。

“但是啊，”他放下茶壺，目光落在王葉年輕卻寫滿疲憊的臉上，帶著一種近乎羨慕的復雜，“也不能想太多。在我這個‘過來人’眼里，你這個年紀，就是最美的年紀！”

他想去摸煙，手指碰到煙盒，卻笑著搖了搖頭，把它推得更遠。

“想吃就吃！想睡就睡！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做什么都是從心所欲不逾矩，這才是最瀟灑！”

“敢愛敢恨！想說就說！想罵就罵！干什么都隨心而動隨緣而定，這才是最痛快！”

葉文戈的聲音漸漸拔高，帶著一種壓抑已久的、近乎宣泄的情緒：

“等你到了我這個歲數……做事前，腦子里全是線頭！那句話會不會得罪人？這個動作會不會留把柄？這樣做傷不傷他利益？那樣做會不會惹誤會？……”

他長長地、重重地嘆了口氣，那嘆息里裹挾著四十年的重量：

“煩！”

“真他媽無奈！”

他將那杯滾燙的新茶，不由分說地塞進王葉冰涼的手里，仿佛要傳遞某種滾燙的力量。鏡片后的目光，穿透煙霧，灼灼地釘在王葉迷茫的眼睛上，一字一句，如同驚雷，炸響在死寂的、被外星陰影籠罩的房間里：

“王葉！抬頭！看著這月亮！”

“人生苦短——”

“此時——便是最佳！！！”

與此同時，248 AU之外，奧爾特云邊緣——冰冷的黑暗，無聲的洪流。

廣袤銀河的浪漫畫布之下，殘酷的底色正猙獰顯露。一顆孕育著“藍星文明”的星球，渾然不知自己已成為獵物眼中“安穩又年輕的恒星”旁，一塊待分的肥肉。

3200艘星艦。

它們組成的艦隊，絕非科幻影像中流光溢彩、充滿未來感的鋼鐵洪流。

它們更像是……一群穿越了無盡廢土、背負著破爛行囊的星際拾荒者！

艦體龐大卻臃腫，表面覆蓋著厚厚一層宇宙塵埃與冰晶凝結的丑陋“痂殼”。無數猙獰的撞擊坑洞如同潰爛的瘡疤，遍布艦身。更觸目驚心的是那些倉促焊接、形狀怪異的附加艙室和管道，像腫瘤一樣寄生在主體結構上，昭示著漫長而狼狽的遷徙。金屬表面黯淡無光，只有引擎口偶爾泄露的微弱幽藍光芒，在絕對的黑暗中勾勒出它們龐大而襤褸的輪廓。

意識在冰冷的網絡中無聲流淌：

“恒定……環境……”

“安穩……年輕的恒星……”

“家……終于……”

“這顆行星文明……脆弱……碾碎……”

艦隊的最前方，一艘體型相對嬌小的深藍色艦艇，如同黑色天鵝絨上遺落的一顆藍寶石。它在幾乎不可見的太陽微光下，折射出一絲冷冽的金色反光，與身后龐大破敗的艦隊形成詭異而強烈的對比。

一道冰冷、毫無情感波動的指令，在艦隊核心網絡中下達：

“去……擾亂……”

“等待……進場……”

“碾死……他們……”

指令落下的瞬間，那顆深藍的“寶石”驟然爆發出遠超艦隊的恐怖速度！尾部噴射出兩束凝練到極致、近乎透明的幽藍尾焰，如同死神的吐息，瞬間撕裂黑暗，朝著那顆名為地球的藍色星球，無聲地、決絕地……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