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非錦從容一笑,一張口,眾人只覺耳中嗡嗡直震:“不瞞裴島主,夏師叔生前與令弟裴川最為交好,常常在一起切磋功夫。若說天波掌被令弟學了去,也未可知。不知令弟現在何處,可否請來一敘?”
裴石當即語塞。
原來,多年前裴石、裴川兄弟倆為奪島主之位自相殘殺。裴川的家人親信被阿兄阿嫂斬盡殺絕,裴川投江自盡。裴石不愿家丑被世人議論,對外只說弟弟攜家眷歸隱,將千山島雜務全推給自己,言語滿含無奈與埋怨,令不少人信以為真。
裴石神色一轉,老神在在道:“舍弟早已歸隱太白山,何時與那種敗類糾纏一起?你含血噴人,先吃我一刀!”
說著便打了起來。
高懷示意陸鶴風噤聲,待人群涌過,又強支起一口氣:“人言可畏……許多事情在這頃刻間便面目全非。不過,有五老在,想必也翻不起大浪。”
這時,有人輕輕敲門三下。
高懷滾下淚來:“陸天師,門外是梧兒的書童,他會帶你繞小路出莊……快些出去罷。今日之事,決不可讓梧兒知道。你的恩情,我來世……來世再報!”
陸鶴風五內欲崩,眼眶紅了又紅,終于清淚雙垂。
他孩童時已經歷與至親的生離死別,而今見人家骨肉相殘,焉能不痛?
高懷的瞳孔卻漸漸渙散,口中呢喃:“好、好。娘子著急,且等等我……”
眨眼之際,便沒了呼吸。
陸鶴風為他夫婦二人闔上雙目,轉身步履沉重地邁向房門,耳邊仍回響著高懷講述的種種。
他忽覺寒冰浸骨,渾身止不住地顫抖,心想:我勤練武藝,為的是報雙親之仇;泠兒跋山涉水,是為尋那個對她好的養父。我與她一世所求只是與家人團圓。而他們這等子孫繞膝的富貴之家,明明已經唾手得到世間最難得之物,卻如此輕易就……唉,世間千種利刃、萬種兇兵,都不及人心欲念一動!
陸鶴風推門眺望,日漸西斜,夕陽血一樣地潑進來。
天快黑了,得抓緊時間!
他問書童:“你可知天朗中去了哪?”
“莊主方才暈厥,被抬到藏書樓。天朗中不由分說,拋下小郎君,趕著去看了。”
陸鶴風道:“避開裴島主,帶我抄小路去藏書樓。”
書童會意,帶著陸鶴風走房舍后僅容一人通過的羊腸小路,兩拐之后,豁然開朗,一小樓后窗遠遠正對著花園小湖。
樓中傳來爭吵聲,其中有一個聲音聽來十分熟悉,極肖趙典。
“哈!我只來拿回我的東西,至于你那缺德事兒,哼哼——關老子屁事!”
說罷便聽得前門一開一閉,人似已走遠。
又聽高峻壓低了聲音罵:“枉你還是個生意人,半點信義都無!”
天不仁笑道:“虎毒尚不食子。高莊主連畜生都不如,還說老朽?”
忽聞遠處兵刃交擊聲漫來,陸鶴風遣走書童,緩緩將劍拔出。
霞光如血,映得劍身通紅。
他想:趙典是追不上了,不妨先將這里的事處理完。姓天的擅使毒,若不能一擊斃命,恐怕于我不利。
一念方動,揮掌掃窗,舉劍躍入,只一步便閃至天不仁身后,隨即挺劍一刺,劍氣肅殺,勁力霸道,使的是天機七劍的第一式“一葉知秋”。
天不仁原本只擅用毒,武力不濟,一時躲閃不及,下意識揚袖抵擋,被陸鶴風削下一臂。鮮血噴涌如潮,未及慘叫,旋被一劍穿心。
高峻見天不仁斃命,又懼又喜,連連鞠躬作揖:“謝陸天師救命之恩!小老兒感激不盡,改日定封重金上鶴鳴山拜謝!”
陸鶴風緩緩將劍拔出,血肉與劍面相擦時發出“吱吱”聲,鋒刃上血流如注。
他轉過身,緩緩抬眼看向高峻,那張橫肉肆虐的臉志得意滿。
他強壓怒火,凜如霜雪,咬牙一字一頓道:“我全都知道了。”
高峻面色驟變,警惕地問:“知道什么?”
陸鶴風目光如利箭:“今日之事,全部的內情,令婿死前都告訴我了。”
說時,滴血的長劍已抵在高峻喉前。
高峻目露狠厲,嘴角一彎,笑意森冷。
“你——敢殺華山掌門的師叔?”
高峻笑吟吟將長生劍撥開。
“鶴風侄兒,你本是個無父無母、流落街頭的乞丐。不知幾世修來的福分,被張天師收為弟子。你若殺我,不僅一世受華山弟子追殺,天師派與華山派也會結仇。到那時,你的好師父還會護著你么?難不成,你要賭上自己好不容易掙來的地位,為無足輕重之人報無所無謂之仇——把劍收回去罷。”
陸鶴風如墜冰窟,失聲痛道:“我無父無母,故而更看重世間親情。而你……你的夫人、女兒都死了,你的女婿為了救兒子,移毒身亡,你卻說他們是‘無足輕重之人’?!你、你——”
高峻冷哼一聲,淡淡道:“金娘之死,實屬意外。不過也罷,于大局無損。女兒女婿依附高家過活,沒有老夫,哪有他們?只是……”
他目光一渺,若有所思地自語:“梧兒竟沒死么?”忽狠狠瞪向陸鶴風,啐道:“還不收劍?!”
陸鶴風一時無措,念及師父,不禁跌足,心想:人果以利為重,我也逃不過。一旦與切身利益相違,什么正義、什么報仇,都變得軟弱無力!
這時,有人匆匆來報:“莊主,大事不好了!裴島主見打不過木掌門,轉身又去夫人房里尋小郎君,非要拉他找您滴血驗親。幾人拉扯時,小郎君跌倒了,一手按在碎瓷片上,傷口沾了桂花油,此刻、此刻——”
高峻大驚,霎時了無方才咄咄之態,凄聲叫道:“我的誠兒!”便跌跌撞撞奔出藏書樓。
突如其來的變故讓陸鶴風愣在原地。
他抬目望出時,風驟然凌厲,猛地將兩扇門推開,瑰色的霞光明艷得詭異,似洪波洶洶卷來,刺得他目眩。
他丟魂失魄地走出藏書樓。
游廊里,男女仆人沒頭蒼蠅似的亂跑,有的哭,有的嘆。
“高家莊的天塌了,咱們可怎么辦啊!”
“白天還掛紅綢辦壽宴呢,誰知一晃眼,又該換白衣裳了——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