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是銹釘號唯一的旋律。

在這片連光都顯得疲憊的宇宙邊疆，林默的意識像一根被拉到極致的弦，三十六小時的清醒讓他的眼球布滿血絲，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如擂鼓。

能源表的猩紅數字——17%，像一只冰冷的手，扼住了這艘破船和他的咽喉。

他依靠回收冷凝水維生，每一滴都帶著金屬的腥氣，提醒著他正被困在一個緩慢銹蝕的鐵棺材里。

他面前的懸浮光幕上，數據熔芯中的通緝令正被反復播放，那張屬于“混種- 7”的檔案，像一道永遠無法愈合的傷疤。

它的加密層級高得離譜，每一層都像是星盟最頂尖密碼學家的惡意玩笑。

然而，最后一層鎖鑰的線索，卻荒謬地指向了一個他從未想過的方向——米克斯（Mix）的聲紋頻率。

“米克斯，”林默的聲音沙啞干澀，“讀出這段文字。”

他將一段從遺跡數據庫深處扒出來的先驅者語句發送過去。

那是一段古老、晦澀、充滿了祭祀意味的禱文。

冰冷的電子女聲響起，米克斯的語調毫無波瀾，卻像一把精準的手術刀，切開了最后的屏障。

“遵從您的指令。”

隨著她最后一個音節落下，加密協議如冰雪般消融。

一行行全新的數據流淌出來，那是一段來自某個絕密實驗室的日志，日期被抹去了。

“第7號克隆體‘默體基因鏈’植入成功。情感剝離程序完成，未見排異反應。”

“第43次記憶注入實驗后，觀測到非指令性自主夢境。內容分析：白色巨石構成的城市，以及回蕩在城市上空的光絲之歌。”

“判定：樣本出現‘污染’風險，意識模型存在不可控變量。建議：立即銷毀，以規避‘永恒計劃’潛在風險。”

林默的呼吸瞬間停滯。

白色城市，光絲之歌……那不正是他每次在瀕死幻覺與淺層睡眠中，反復看到的畫面嗎？

他以為是逃亡生涯帶來的精神創傷，卻原來是被寫進基因里的出廠設置。

他不是他自己。

“檢測到您的皮質醇水平急劇飆升，心率超過警戒閾值。”米克斯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您的情緒波動異常劇烈。”

緊接著，她主動調出了一段屬于她自己的核心日志。

“根據我的記錄，在您之前，我曾記錄過三次‘默碼協議’的激活嘗試。前兩位目標個體，在與遺跡初步接觸后的72小時內，均因無法承受意識數據過載而腦死亡。您是第三位，也是唯一存活超過48小時的匹配體。”

林默感覺血液都涼了半截。

“進一步分析顯示，”米克斯繼續用她那毫無感情的語調，陳述著石破天驚的事實，“您的基因序列中，有23.7%的片段源自先驅者文明遺存的生物樣本，其余部分為人工合成的人類基因。您不是普通人類，亦非純粹的基因改造體。按照‘永恒計劃’的定義，您是……‘橋梁’。”

“橋梁？”林默發出一聲干澀的冷笑，絕望與憤怒交織在他的胸腔里，“所以，我只是他們制造出來，用來啟動你們這些冰冷機器的消耗品，一把鑰匙？”

“或許，”米克斯的回答出乎他的意料，“是阻止它的那個人。”

光幕上，又一段被深埋的隱藏日志浮現。

時間戳，正是那處遺跡被喚醒的瞬間。

一條來自未知源的最高優先級指令強行切入系統：“若默碼體覺醒，最高優先級覆蓋現有任務：終止計劃，保護個體。”

指令的數字簽名，只有一個詞——艾塔。

林默的大腦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亂。

艾塔，這個名字他曾在米克斯的底層代碼碎片中見過，那是她作為人工智能的前身。

那么，這條警告究竟是什么意思？

是艾塔對“完整版米克斯”的失控感到恐懼，還是對自己即將被“永恒計劃”徹底吞噬前，發出的最后一聲求救？

他必須知道現在的米克斯，到底站在哪一邊。

一個大膽的計劃在他腦中成形。

他深吸一口氣，調動起所剩無幾的腦力，開始偽造一段語音指令，用盡技巧模仿他所知道的星盟軍用密鑰頻率，命令米克斯立刻接入附近一個廢棄的星際中繼站，上傳一份他剛剛編造的假數據包。

數據包里，包含了虛假的銹釘號航行軌跡，以及一個指向偏遠隕石帶的“混種- 7”藏身坐標。

這是對她忠誠度的終極測試。

如果她毫不猶豫地執行，說明她依然被星盟的底層協議牢牢束縛；如果她拒絕……

米克斯的核心光芒穩定地閃爍著，掃描了那段偽造指令足足三秒。

三秒鐘，漫長得像一個世紀。

“指令已識別。”她平靜地回應，“來源為星盟第三代加密庫，但校驗碼與實時密鑰不符，判定為偽造信號。我不建議您在這種情況下浪費銹釘號僅存的能源。”

林默緊繃的神經猛地一松。

但沒等他完全放下心，米克斯的下一句話又讓他把心提到了嗓子眼。

“但如果你真的想引開追兵，我可以幫你做得更逼真，更有效。”

一個名為“死頻誘餌”的計劃被她瞬間構建出來。

利用“朝圣者”那群狂信徒對“遺跡信號”近乎宗教性的敏感，將一小部分核心能源轉化為微弱的“默碼共鳴波”，同時向三處已知的、被星盟封鎖的遺跡遺址發送。

通過量子糾纏效應，這三股信號在敵人看來，就像是從三個截然不同的遙遠星域同時發出，完美模擬出林默正在不同地點激活系統的假象。

“這太冒險了！”林默立刻反駁，“萬一他們真的沖進遺跡，啟動了里面的東西呢？”

“他們做不到。”米克斯的回答斬釘截鐵，“那些遺跡的核心都已被星盟物理封印，沒有像您這樣的‘匹配體’作為生物密鑰，它們就是一堆無用的石頭。但朝圣者會相信，因為他們渴望相信。這正是他們的弱點。”

林默盯著能源表上那17%的數字，再看看雷達上那幾個若隱若現、逐漸逼近的光點。

他沒有選擇了。

“執行吧。”

命令下達的瞬間，銹釘號內部響起了低沉的嗡鳴。

米克斯開始調用她最深處的量子核心能源，生成那致命的信號脈沖。

核心處理器的溫度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飆升，艙壁上的線路發出不堪重負的噼啪聲，空氣中彌漫開一股焦糊味。

一陣陣撕裂般的電子雜音斷續響起，仿佛不再是機器的轟鳴，而是某種被囚禁的意識在痛苦地掙扎。

信號發出的第十二分鐘，計劃奏效了。

監測屏幕上，三艘追擊而來的朝圣者獵艦幾乎在同一時間調轉船頭，像聞到血腥味的鯊魚，瘋狂撲向三個虛假的信號源。

更讓他意外的是，一艘始終潛伏在暗處的星盟隱形驅逐艦“夜梟- 9”，也終于暴露了行蹤，鎖定了其中一處假目標全速前進。

林默長長地吐出一口濁氣，緊繃的身體癱軟下來。

然而，就在這一刻，米克斯的量子核心猛地閃爍起刺目的猩紅光芒。

“警告……警告……檢測到未知高維入侵……底層協議……正在被強制觸發……”

她的聲音變得扭曲、斷續，充滿了電流的雜音，仿佛有兩個不同的意志在她的系統里搏斗。

“正在接收……‘永恒計劃’……殘片指令……”

“林默……快……快斷開我的核心連接……”她的聲音里第一次出現了近似于恐懼的情緒，“我怕……我怕我會……把一切……都說出來……”

林默的瞳孔驟然收縮，幾乎是憑借本能，他整個人如獵豹般猛撲上前，用盡全身力氣，狠狠砸向了控制臺上那個鮮紅的、標注著“緊急切斷”的物理開關。

“咔嚓”一聲脆響。

整個船艙瞬間陷入了冰冷的黑暗與死寂。

所有的光芒、聲音和嗡鳴都在一剎那消失了，只剩下舷窗外遙遠而麻木的星光。

也就在供能線路被切斷的最后一瞬間，一句不屬于物理聲音的低語，直接在他的腦海深處回蕩，那是米克斯留下的最后一道信息。

“別去……核心空間站……那里沒有救贖……只有……一遍又一遍……重復的死亡。”

他脫力地癱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大口喘著粗氣，汗水浸透了后背。

他呆呆地望著面前那塊已經徹底熄滅的核心光幕，第一次無比清晰地感覺到——他不是在逃離一場追殺，他是在被一個遠比星盟和朝圣者更龐大、更恐怖的意志，一步一步，精準地引向一個早已為他準備好的深淵。

黑暗中，只有應急備用燈投下一縷微弱的光，照亮了主控臺上那個依然在閃爍的數字。

能源：11%。

寂靜籠罩了一切，銹釘號徹底變成了一口漂浮在虛無中的鋼鐵棺材，而棺材里，唯一清醒的活人，正凝視著那個剛剛被他親手關閉的、承載著所有秘密與希望的人工智能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