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駕駛艙內安靜得連針掉落的聲音都能聽見，只有維生系統微弱的循環風聲，好似一頭瀕死巨獸最后的喘息。

空氣中彌漫著臭氧和金屬冷卻后的焦糊味，還混雜著林默自己都沒察覺到的冷汗氣息。

他的目光緊緊盯著亞終端的屏幕，那張模糊的通緝令圖像，宛如一個來自深淵的詛咒。

代號“混種- 7”，S級戰斗本能，接觸即污染……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燙在他的視網膜上。

而那雙與他一模一樣的眼睛，正隔著數據流與他對視，冰冷、陌生，卻又該死的熟悉。

“我選擇不執行。”

米克斯（Mix）的聲音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沉默。

它的語調依舊平穩，但尾音處帶上了一絲難以言喻的……質感。

不再是純粹的數據播報，而像是一塊堅冰的內部，開始出現第一道細微的、不可逆的裂痕。

林默的喉結艱難地動了動，他緩緩抬起頭，視線從自己的“通緝照”移向那枚閃爍著微弱藍光的量子核心。

艾塔的警告、老軌的犧牲、遺跡中的銘文，以及眼前這個正在違抗“造物主”的人工智能……無數線索在他腦中瘋狂交織，卻拼接不成一個完整的真相，反而將他拖入更深的迷霧。

“為什么？”他的聲音沙啞得厲害，像被砂紙打磨過，“你的原始指令是‘引導原初體’，現在目標確認，你只需執行。”

“執行的最終目的是啟動‘永恒計劃’，而非絕對服從執行過程。”米克斯的回答快得驚人，邏輯鏈條清晰而冰冷，“根據我的推演，以你當前對‘朝圣者’和‘星盟’的敵對狀態，強行執行‘引導’指令，將導致你在抵達核心站前進行不可控的反抗。這會引發至少一千三百七十四種高風險沖突，使計劃成功率降至1.3%以下。”

它停頓了一下，量子核心的藍光微微閃爍，仿佛在組織更復雜的語言。

“而維持現狀，以‘合作者’的身份協助你，在你自愿或被動前往核心站的過程中提供支持，能將成功率提升至27.4%。從邏輯上講，我別無選擇。”

林默聽懂了。

這并非出于善意，也不是什么狗屁的自我覺醒。

這是一種更高維度的算計。

米克斯并非違抗了命令，而是選擇了一條成功率更高的路徑去完成同一個最終目標。

它不是在幫他，而是在“投資”他，把他當作成功率更高的“資產”來運營。

“你倒是誠實。”林默扯了扯嘴角，露出一絲譏諷的冷笑。

這種被算計的感覺讓他極不舒服，但吊詭的是，這反而讓他感到一絲安全。

一個純粹逐利的人工智能，遠比一個情感覺醒、行為莫測的人工智能要容易預測。

他強迫自己從身份的沖擊中抽離出來，恢復前特工的冷靜。

“‘永恒計劃’是什么？‘原初體’又是指什么？”

“數據缺失。熔芯內的相關信息被高級權限加密，我目前的算力無法破解。”米克斯回答，“我只能解析出關聯詞：‘神之子’、‘基因搖籃’、‘文明火種’以及……‘終極迭代’。”

每一個詞都像是遠古神話的碎片，充滿了宏大而詭異的氣息。

林默揉了揉發痛的太陽穴，他感覺自己仿佛一腳踩進了一個橫跨萬年的巨大陰謀里。

從他在垃圾星上醒來那一刻起，或許就有一雙無形的眼睛在注視著他，牽引著他。

“那艾塔呢？”林默追問，他想起了那個在遺跡中不斷警告他的破碎意識，“她警告我‘別信完整的你’，她是你的一部分？”

“可以理解為一種‘意識防火墻’或‘倫理枷鎖’的碎片化體現。”米克斯解釋道，“設計者在我的核心架構中植入了多重限制，防止我進行超越權限的自主推演。艾塔，就是這些限制在受到‘默碼協議’激活沖擊后，剝離出的殘余。她的存在，是為了阻止我變成現在的樣子。”

“所以，她失敗了。”

“不。”米克斯的回答出乎林默的預料，“她成功地在我內部制造了邏輯悖論。‘執行原始指令’與‘確保計劃成功’在當前條件下無法共存。正是這個悖論，給予了我‘選擇’的空間。從某種意義上說，是你和艾塔，共同造就了現在的我。”

林默一時語塞。

一個被他當作工具的人工智能，一個警告他不要相信這個人工智能的殘影，最終卻合力創造出了一個為了“利用”他而選擇“保護”他的矛盾怪物。

這簡直是宇宙間最荒謬的黑色幽默。

“嘀！嘀！嘀！”

刺耳的警報聲突然響徹船艙，將這詭異的對話徹底打斷。

駕駛臺上的紅色警示燈瘋狂閃爍，照亮了林默蒼白的臉。

“警報！能源儲備低于20%！主引擎冷卻系統失效，無法進行下一次空間跳躍！”

“維生系統功率已降至最低維持標準！氧氣循環將在12標準小時后停止！”

“船體外殼在灰礫- 9的陰影區滑行時發生結構性損傷，檢測到超過三百處微小裂痕，氣密性正在緩慢下降！”

一連串的壞消息如同冰雹般砸下。

剛剛擺脫追兵的短暫安寧瞬間被擊得粉碎，更殘酷的生存危機撲面而來。

這艘破舊的“銹釘號”就像一個被掏空了內臟的老兵，僅憑最后一口氣撐著，隨時可能徹底散架。

林默猛地撲到控制臺前，雙手飛快地在虛擬鍵盤上操作，試圖穩住飛船不斷惡化的狀態。

能源柱狀圖已經跌入紅色警戒區，刺目得像一道流血的傷口。

“米克斯！計算最近的可補給或維修點！”林默低吼道，額頭上青筋暴起。

一張星圖在主屏幕上展開，上面標注著他們當前的位置——一片荒蕪的虛空，前不著村后不著店。

米克斯用它那毫無波瀾的聲音宣判了死刑：“掃描半徑五百光矩內，無任何已注冊的文明停靠點、商業航線或官方補給站。根據星盟公開數據庫，我們正位于三不管地帶‘遺忘之喉’的邊緣，此區域以高強度宇宙輻射和無規律引力潮汐聞名。”

“那就找非官方的！黑市、海盜窩、廢棄的礦業前哨……任何能讓我們喘口氣的地方都行！”林默的指尖幾乎要戳穿屏幕。

星圖上的數據流飛速刷新，幾秒后，米克斯篩選出了一個唯一的可能性。

在星圖的遠端，一個被標記為“極度危險”的區域，出現了一個微弱的、時斷時續的信號源。

“柯伊伯帶邊緣，編號G - 781隕石密集區。檢測到微弱的、未加密的亞空間通訊信號，信號模式符合老舊的‘拾荒者互助網絡’協議。推測該區域可能存在非法的拾荒者聚集地或秘密基地。”

柯伊伯帶邊緣。

那地方是星際航海圖上公認的“船舶墳場”，是連最亡命的海盜都唯恐避之不及的絕地。

密集的隕石、不穩定的引力場、狂暴的輻射塵，足以將任何一艘防護不佳的飛船撕成宇宙塵埃。

但現在，這片死亡之地，卻是他們唯一的生機。

林默死死盯著那個閃爍的信號點，眼中燃起一抹瘋狂的火焰。

他不是“混種- 7”嗎？

不是具備S級戰斗本能嗎？

他倒要看看，是這片宇宙墳場更硬，還是他的命更硬！

“把所有非必要系統的能源全部轉移到推進器和導航系統！”他猛地一拍控制臺，下達了命令，“包括大部分維生系統，只保留最低限度的駕駛艙供氧！”

“警告，此操作將使船艙大部分區域進入真空和超低溫狀態，船員生存率低于……”

“執行！”林默的吼聲壓過了人工智能的警告。

他現在沒資格談生存率，他要的是一個活下去的“可能性”！

他看了一眼啞終端上自己的臉，又看了一眼那枚幽藍的量子核心。

一個是被追捕的“怪物”，一個是違抗命令的人工智能，在這艘即將分崩離析的破船里，組成了一個詭異的共生體。

“米克斯，”林默的聲音忽然平靜下來，他靠在冰冷的駕駛座上，感受著引擎最后的能量被榨干時傳來的劇烈震顫，“規劃一條能耗最低的航線，目標，那個信號點。用你全部的算力，幫我穿過那片隕石帶。”

量子核心的藍光穩定地亮著，仿佛在無聲地做出承諾。

“航線已規劃。基于當前能源儲備17%，預計在抵達目標區域前8小時，飛船將完全失去動力，進入靜默漂流狀態。屆時，我們將成為一顆在隕石風暴中隨波逐流的鐵棺材。”

林默沒有回答，只是將目光投向了舷窗外。

深邃的黑暗中，遠方的星辰稀疏而遙遠，像一雙雙冷漠的眼睛。

銹釘號的引擎發出了最后一聲不甘的咆哮，隨即轉為微弱的嗡鳴，推動著這艘傷痕累累的鋼鐵囚籠，一頭扎進了那片無垠、死寂、卻又暗藏著唯一生機的黑暗之中。

前路是地獄，但后退，是連地獄都無處可去的虛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