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滴——滴——”
一種規律卻機械單調的聲音,持續不斷地、固執地鉆入顧嶼安的耳膜。
像是從渾濁的湖底一點點浮上來,讓他艱難地掙脫開那個溫暖的混沌夢境。
一股深沉、碾碎骨頭般的酸痛感占據了全身,然后是控制不住的惡心,想要吐卻什么都吐不出來。
顧嶼安緩緩地睜開沉重的眼皮,已經躺了整整一天,讓他燥熱不安。
刺眼的白光讓他立刻瞇起了眼,適應了好一會兒,才看清眼前的一切。
視線低垂,自己的身體毫無生氣地陷在硬邦邦的白色病床上。
左手手腕到小臂,貼著幾塊圓形、帶著細電線的白色膠布片,連向床邊一臺閃爍著紅綠小燈、發出單調“滴——滴——”聲的儀器。
視野所及之處,一切都是冰冷的、堅硬的、散發著無情白光的儀器邊界。
沒有教室溫暖的光暈,沒有香樟樹的葉影搖曳,更沒有那個在光柱里側頭沖他笑的、勾著小指的身影。
催吐,吞藥,洗胃。
胃鏡管粗暴侵入留下的痕跡,以及昨日早晨所有的混亂、疼痛和絕望,隨著無處不在的惡心沉重地將他覆蓋。
現實的冰冷和劇痛無情地鑿穿了夢境殘存的暖色釉質。
疲憊感排山倒海般涌來,他重新閉上眼睛。
黑暗并沒有將顧嶼安引向解脫的混沌,反而輕而易舉地鉤起另一片模糊的畫面——
同樣是“滴——滴——”的聲音……但不是在冰冷的儀器上……
以及……翻滾氣泡中破裂的微音……
金屬結構液壓裝置沉悶的響聲……
頻繁的沖水聲……腳步聲……
還有……
眼前模糊的景象抽離、變換,最后逐漸清晰起來。
初中像一道新大門,空氣里充斥著新書本的油墨味和陌生同學試探的目光,有一種懵懂又躁動的新鮮感。
顧嶼安最初對秋的印象最初只停留在鄰座的那個女生。
她坐他斜前方靠窗的位置,扎著不高不低的馬尾,露出光潔的后頸。
秋不算班上最鬧騰的那種,但身上總有種水珠跳躍般的靈動。
最初的交集總始于細小的“幫個忙”。
一根筆掉落在顧嶼安的腳邊,還沒等他反應過來,肩上就被一根纖細的手指輕輕戳了戳,很輕,卻又很有力度。
“哎,”聲音不高,帶著點禮貌的自然,“能幫我撿一下筆嗎?”
顧嶼安低頭撿起遞過去。
“謝謝啦?!鼻锝舆^筆,眼睛微彎,沖他淺淺笑了一下,像湖面被風吹開的一道漣漪,便很快就轉過頭去聽課了。
留下顧嶼安手里還殘留著塑料筆桿的微涼,和他心里一絲幾乎可以忽略的、被微風拂過的感覺。
這感覺來得太輕太快,他當時并未在意。
后來,傳東西成了日常的橋段。
秋總是能最精準地將需要遞交前桌或鄰桌的練習冊、筆記、甚至一塊新的橡皮,以恰到好處的力度拋到顧嶼安的桌角。
動作干凈利落,仿佛他是這傳遞鏈條中一個無比自然的一環。
“傳一下,謝啦。”每次伴隨著這句話的,依舊是那個淺淺的、迅速消逝的微笑。
秋叫他名字的語氣時,也是自然順暢:“顧嶼安,幫我把這個給趙亮,謝啦。”——仿佛入學前他們就認識。
偶爾上課時,老師背過身在黑板上奮筆疾書,教室里只有筆尖劃過紙面的沙沙聲。
顧嶼安會感覺自己的椅子靠背被極其輕微地、小心翼翼地叩擊一下。
幾乎不發出聲音,只是透過薄薄的校服布料傳遞來一點震動感。
他略略側頭,用眼神詢問。
秋會隔著書本的掩護,低聲地詢問:“第幾頁?”
琥珀色的眼睛里帶著點請求的狡黠,和對于自己上課走神的羞澀。
顧嶼安會迅速看一眼自己的頁碼,低聲傳話回去。
她立馬心領神會地縮回去,像一只成功偷到小魚干的貓。
這種短暫的交匯和悄聲的“合謀”,像細小的電流,在專注沉悶的課堂里悄然滋生一絲難以言喻的默契。
時間久了,二人從“撿筆”、“傳東西”這類帶有明確目的性的幫忙,慢慢過渡到一些更接近日常交流的片段。
課間,顧嶼安埋頭寫作業,肩上又會傳來那種熟悉、蜻蜓點水的輕戳,力道比上課時稍重那么一點。
“欸。”聲音帶著課間特有的輕松。
他回頭。
秋胳膊肘支在書桌上,托著下巴,馬尾的末梢在肩頭搖晃,她指著前排一個男生新剪的滑稽發型。
“你看,像不像飛機?!彼?,眼睛里有調侃的笑意。“怎么會剪成那個樣子?”
顧嶼安會順著看過去,配合地點點頭,有時也會忍不住被她生動的形容逗得微揚一下嘴角。
她說話時喜歡看著對方的眼睛,表情生動但并不夸張。
顧嶼安開始注意到她的笑容其實有細微的不同——有時是禮貌性的,有時是因為真的覺得好笑。
還有一種微微瞇起眼的、像是分享秘密時那種自然的親近感。
真正讓顧嶼安想法發生轉折的,是那一次。
某個晚修前的時間,教室里人不多,彌漫著放學的慵懶氣息。顧嶼安正打算趴桌上休息,肩膀又被熟悉地輕拍了一下。
他轉過頭。
秋難得地沒有立刻收回手,而是趴在堆高的書本上,露出半張臉看著他,眼神帶著點小小的請求和不好意思。
“那個……嶼安……”
“嗯?”
“能不能……幫我個小忙?”她的聲音壓得比平時低,像是怕驚擾了什么。
“你說。”
“我晚上……得趕一篇演講稿,走不開,”她指了指桌上攤開的稿紙和筆,“明天要交的?!?
“你能幫我……在學校門口帶個飯團嗎?就是那個紫菜包飯,最普通的就行,謝謝啦?!?
說完,她像是覺得這要求有點麻煩人,立刻補充道,“錢我明天就給你!”
她說話時語速比平時快一點,臉頰微微泛紅,眼睛認真地看著他,帶著點平時少有、軟乎乎的懇求意味。
仿佛他答應與否,對她而言很重要。
顧嶼安幾乎是立刻點了頭:“沒問題,小事。”他甚至沒問具體要多少錢。
但看到她瞬間亮起來的眼睛和如釋重負的輕松笑容,一種奇異的滿足感悄悄充盈了心口。
幫她做點事,不再僅僅是傳遞工具的義務,似乎變成了一種微小、私密的特權。
從那之后,“帶飯”偶爾發生。
每次接到秋略帶歉意的請求,顧嶼安都感覺肩上那一點被她指尖觸碰的地方,似乎比其他地方溫度更高一些。
顧嶼安每次都會準時地把那份溫熱尚存的食物放到她桌上。
對上她那雙含著歉意和感謝的,亮晶晶的褐色眼眸時,那抹奇異的感覺就悄悄在心間蕩漾開一層漣漪。
他漸漸意識到,自己開始有點……喜歡她眼睛看過來時的樣子了。
顧嶼安心中尚在朦朧中的好感,很快便在慢慢的相處中愈發堅定的確定下來。
棕褐色的眼瞳,略白的皮膚,小巧挺拔的鼻梁,以及身上那股若有若無的奶香味,都讓顧嶼安心里不自覺地悸動。
她真的很好看,對自己也很溫柔。
顧嶼安第一次感受到了強烈喜歡上一個人的感覺。
那是一整個世界,全都會充斥著她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