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 神探蕭峰
- 北風掠過極光
- 3398字
- 2025-08-06 22:26:43
臘月里的臨安,風像裹了冰碴子的鞭子,抽得人臉生疼。雪粒子沒完沒了地撒下來,給“醉春風”酒肆黑沉沉的瓦檐鑲了道慘白的邊。后院的梅園,幾盞氣死風燈在風雪里打擺子,昏黃的光暈勉強攏住那株老紅梅虬曲的枝干,也照亮了梅樹下那具僵臥的軀體。
魏長明歪在樹根旁,半張臉埋進新雪,露出的半張臉皮泛著駭人的青紫色,嘴角詭異地向上牽扯著,凝固成一個似笑非笑的鬼面。他一只手死死攥著半截帶雪的梅枝,斷口處木茬猙獰,連著樹皮的纖維。另一只手五指深深摳進冰冷的雪泥,指甲縫里塞滿了揉爛的殷紅梅瓣碎屑。
蕭峰裹緊了身上那件磨得發(fā)亮的舊棉袍,劣質煙草味兒頑固地盤踞在領口,卻怎么也壓不住空氣里那股子甜腥——清冽梅香底下死死纏著的、死亡的氣息。又他媽是年關。他啐了一口,白氣剛離唇就被風扯碎。運河畫舫上名琴師的嘴角黑血,洛陽唐墓里博士胸口的青銅箭簇,還有眼前這醉春風掌柜青紫的鬼臉…這世間的死法,真是年年翻新,歲歲不同。他這柄專斬魑魅魍魎的舊刀,在年復一年的血銹浸染下,也快鈍得割不開這漫天風雪了。
“蕭爺,”臨安府的捕頭老趙縮著脖子湊過來,臉凍得像塊老腌菜,指著雪地,“就魏掌柜自個兒的腳印,從院門到那邊石桌,再從石桌晃悠到這樹下…再沒旁的了。院門那銅鎖扣,里外都鎖得嚴絲合縫。”
蕭峰沒應聲,靴子踩著沒過腳踝的雪,咯吱作響。他沿著那兩行踉蹌的足跡走了一遍。足跡在梅樹旁那方青石圓桌邊最凌亂。桌上,一個素白瓷酒壺,一個倒扣的小酒盅。壺嘴凝著一滴凍成冰珠的酒液。他拿起壺晃了晃,清冽微酸的酒氣飄出來,是“醉春風”的招牌青梅釀。放下酒壺,他蹲到尸身旁。那甜腥氣更濃了。掰開死者摳進雪泥的手,指甲縫里除了泥雪和爛梅瓣,指腹上還覆著一層肉眼難辨的、油脂般的微光,無色無味,像凝了層薄霜。再看那青紫臉上似笑非笑的嘴角,蕭峰眼神沉得像冰。
“牽機。”聲音從牙縫里擠出來,低沉如凍土。
老趙一個激靈:“蕭爺,您是說…?”
“牽機霜,”蕭峰站起身,目光如冰錐刺向紅梅枝椏,“前朝宮里的玩意兒,沾喉即入,發(fā)作時筋攣如刀絞,死時面青口牽,形如鬼笑。”他走到樹下,抬頭看那斷枝處。冰棱掛滿枝頭,閃著冷光。戴著粗布手套的手指在斷口旁未損的枝皮上輕輕刮蹭,湊近鼻尖。那股甜腥,在凜冽梅香中清晰了一線。
“酒是引子,梅枝…是催命符。”他低語,目光重新落回那素白瓷酒壺。翻過壺底,指尖在冰涼釉面摩挲,一處細微凸起。借著昏黃燈光瞇眼細看——釉下藏著一個米粒大小、陰刻的“蘇”字。娟秀,深嵌。
蘇?醉春風的賬房,蘇文景。那個永遠半耷拉著眼皮、算盤珠子撥得噼啪響的清瘦影子。
“搜!”蕭峰猛地轉身,聲音不高,卻帶著刀鋒般的冷硬,“墻根!積雪下!一寸寸翻!”
鐵鍬鏟開凍硬的雪殼,發(fā)出刺耳刮擦。沒幾下,一只沾滿泥雪的錦袋被挖出。上好的蘇繡緞子,污濁不堪。袋口金線緊束,袋面上,一個褪色的“魏”字刺繡,刺目地釘在那里。
解開繩結,里面是半包油紙裹的白色粉末。
蕭峰拈起一點,燈下細看,細膩無味。指尖捻開,湊近鼻端,依舊無味。眼神徹底冰封。砒霜。精煉過,上好的貨。夠藥死一頭牛。
錦袋,魏字,砒霜…嫁禍?舊債?
他攥緊冰冷的錦袋,指節(jié)發(fā)白。抬頭,目光穿透風雪,釘死在梅園通往前堂的月亮門旁。一個青灰色的身影不知何時已立在那里,像截枯木。賬房蘇文景。雙手攏袖,面無表情,只有眼底深處,一絲極快、極難捕捉的…釋然?絕望?
“好一個‘魏’字錦袋,”蕭峰的聲音淬了冰,清晰扎向那青灰身影,“蘇賬房,這蘇繡的針腳,金線的褪色,怕有二十年了吧?”
蘇文景身體微晃,攏袖的手捏緊。眼皮抬了抬,渾濁眼珠看了蕭峰一眼,又飛快垂下。
“青梅釀,壺底‘蘇’字款。你蘇家窯口特供的私釀。”蕭峰步步逼近,靴子踏雪聲沉重如喪鐘,“魏長明年年除夕,必在這梅園石桌,獨飲一壺你蘇家青梅釀,賞這一樹紅梅。這習慣,醉春風里,沒人比你更清楚!”
蘇文景嘴唇抿成蒼白的線,臉頰肌肉抽動。
“你在酒里下了東西,”蕭峰聲音陡然拔高,如雷霆裂空,“不是砒霜!砒霜味重,瞞不過魏長明這老酒蟲!是牽機霜!無色無味,混在青梅釀里,神鬼難覺!你算準了他飲酒后必起身近賞梅枝!算準了牽機霜引動的萬蟲噬心之痛,會讓他像溺水抓稻草一樣,去抓身邊的梅樹枝椏!”
蕭峰猛地抬手指向風雪中簌簌發(fā)抖的紅梅,聲音如冰刃刮骨:“而你!早在他入園前,就在他慣常觸碰的梅枝上,小心抹了一層砒霜!砒霜遇雪微融,沾手即附!他毒發(fā)劇痛,抓梅掙扎,指甲縫里的梅瓣是指證!指尖沾染的砒霜是鐵證!牽機引毒發(fā),砒霜滲血脈,雙毒齊發(fā),頃刻斃命!這就是青紫鬼面、指帶雙毒的緣由!”
蘇文景臉色灰敗,身體抖如風中秋葉,攏袖的手死死掐著自己胳膊。
“至于這錦袋…”蕭峰將泥污袋子舉到眼前,聲音滿是冰冷的嘲諷,“繡‘魏’字,裝砒霜,埋墻根…好個移花接木!想讓我們以為這是魏長明自藏的罪證?或是他害人的東西?甚至…暗示他畏罪自戕?”他猛地將錦袋摔在雪地,濺起泥雪。
“放屁!”厲喝聲震梅園,枝頭積雪簌簌而落。“這袋子!這‘魏’字!這裝砒霜的手法!分明是二十年前,魏長明做假賬坑死合伙人、栽贓滅口的罪證袋!當年那案子,卷宗還在府衙壓著!這袋子本該早毀,卻落在了你這個當年的小賬房手里!唯一的經(jīng)手人!你藏它二十年!等的就是今天!你要用他的舊罪,蓋你的新仇!讓他的死,和他骯臟的過去攪成一筆永遠扯不清的爛賬!讓官府查到砒霜,也只疑到他舊日仇家頭上!”
風雪驟然狂烈,燈籠瘋狂搖擺,光影亂舞。蘇文景緊繃的身體如同被最后一根稻草壓垮,猛地佝僂下去。他抬起頭,臉上是痛苦、恨意與解脫扭曲的混合體,涕淚洶涌,在寒風中瞬間凍成冰凌。
“二十年!整整二十年!”嘶吼聲沙啞破裂,蓋過風雪,如同鬼哭。充血的眼睛死死釘在魏長明的尸體上。“他吞了我爹的股!吞了蘇家的窯!我爹…一根繩子吊死在這‘醉春風’的房梁上!就是除夕夜!就是這梅樹開花的時候!他魏長明…喝著蘇窯的酒!賞著蘇家祖宅移來的梅!他憑什么?!他憑什么活得人模狗樣,富貴榮華?!”
他枯瘦的手猛地抬起,青筋暴突,顫抖著指向紅梅,指向那半截斷枝,發(fā)出癲狂凄厲的大笑:“哈哈哈…青梅釀…紅梅花…牽機引…砒霜殺…妙啊!妙啊!魏長明!你聞到了嗎?這梅香里…有我爹吊死時的繩套味兒!有蘇家窯火熄滅的灰燼味兒!你喝得痛快嗎?!這斷腸的酒!這索命的花!哈哈哈…值了!值了!”狂笑戛然而止,化作撕心裂肺的嗆咳。他整個人軟倒在冰冷的雪地里,蜷縮成一團,肩膀劇烈抽動,壓抑的嗚咽被風雪吞沒。
風雪更大了。幾盞氣死風燈終于支撐不住,“噗噗”幾聲,接連熄滅。梅園徹底陷入混沌的黑暗酷寒。只有那株老紅梅,在狂風暴雪中沉默伸展枝椏,點點殷紅花苞在黑暗中若隱若現(xiàn),如凝固的血珠。幽幽寒香裹挾著濃得化不開的甜腥血氣,沉沉彌漫,浸透了埋葬舊恨新仇的雪夜。
蕭峰沉默立在黑暗中。風雪灌進他敞開的舊棉袍領口,刀割一般。他彎腰,從雪泥里撿起那半截被魏長明攥得死緊、帶著殘雪的梅枝。指尖觸到斷口處粗糙的木刺和冰冷的雪水。他緩緩直起身。
一年將盡,長夜未明。
運河畫舫上名琴師嘴角凝固的黑血,洛陽唐墓里考古博士胸前幽冷的青銅箭簇,還有此刻掌心梅枝斷口處滲出的、仿佛帶著怨毒的寒意…如同三塊冰冷的墓碑,在他腳下無聲矗立。知音成仇,師徒反目,世交喋血。信任的絲弦在利益與恨意的重壓下根根崩斷,發(fā)出比琴弦斷裂更刺耳的哀鳴。
他掂了掂手中冰冷的梅枝,目光投向梅園外臨安城的方向。那里,隱約已有零星的爆竹聲撕裂沉重的雪幕,微弱而遙遠,宣告著所謂的新年。新的年景?蕭峰嘴角扯出一絲極淡、極冷的弧度。人心這口深不見底的古井,年年淘,淘出的不過是陳年的血銹和新結的冰棱。他這柄刀,還能斬開多少層凍土,劈開多少張人皮畫下的假面?
風雪愈發(fā)凄厲,卷起地上的雪沫,抽打著他刻滿風霜的臉頰。他最后看了一眼黑暗中蜷縮嗚咽的蘇文景,和梅樹下那具僵硬的尸體,然后轉身,踏著深雪,一步一步,沉重地走向梅園外更深的黑暗。那把舊刀懸在腰間,刀鞘磨損得厲害,在風雪中沉默著,仿佛也染透了臘月的寒氣。
現(xiàn),仿佛凝固的血珠。幽幽的寒香,裹挾著濃得化不開的甜腥血氣,沉沉地彌漫開來,無聲地浸透了這片埋葬了舊恨新仇的雪夜。
蕭峰沉默地立在黑暗中,聽著風雪聲和蘇文景那瀕死般的嗚咽。他彎腰,從冰冷的雪泥里,撿起那半截被魏長明攥得死死的、帶著雪的梅枝。指尖觸到斷口處粗糙的木刺和冰冷的雪水。他將梅枝湊到鼻端。
清冽的梅香之下,那股揮之不去的、冰冷的甜腥氣,絲絲縷縷,纏繞不去。如同這雪夜本身,冷入骨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