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內死寂無聲，只有銅壺滴漏的“嗒、嗒”聲敲在人心上。扶蘇那句輕飄飄的話，像塊冰砸進陸小凡的耳朵里，激得他后脊梁骨都躥起一股寒氣。

“送…送去倭島開荒？”陸小凡喉嚨發干，聲音有點劈，“那些…可都是讀書人……”

扶蘇沒立刻答話。他慢條斯理地撫平方才因激動而壓皺的袍袖，那動作優雅得像在擦拭一件玉器。殿外殘余的雷光透過高窗，在他臉上投下明明滅滅的陰影，一半溫潤如玉，另一半卻浸在深不見底的幽暗里。

“讀書人？”扶蘇終于抬眼，嘴角甚至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眼神卻冷得像淬過冰的刀鋒，“陸先生，你來自后世，當比我更明白。這世上最鋒利的刀，從來不是握在莽夫手里的鐵器，而是讀書人筆下的字，舌尖上的話。”

他踱近兩步，玄色錦靴踩在冰冷的青銅地磚上，幾近無聲。“他們讀圣賢書，講仁義道德，可骨頭里呢？”扶蘇的聲音壓得更低，幾乎成了氣音，卻字字清晰，“是‘刑不上大夫’的傲慢，是‘禮不下庶人’的輕賤。父皇統一度量衡、書同文、車同軌，觸動了誰的根本？是他們！是他們賴以高高在上、區別于黔首的那點學識壁壘！”

陸小凡心頭巨震。扶蘇這番話，像一把鑰匙，猛地捅開了他腦子里某個一直模糊的鎖眼。焚書坑儒…后世史書濃墨重彩渲染的暴行，根源竟在此處？不是簡單的文化滅絕，而是始皇帝與整個舊有知識貴族階層的一場你死我活的權力拉鋸？嬴政要打造一個徹底貫徹他意志的帝國機器，而這些滿口詩書的舊貴族，就是機器運轉最大的絆腳石！

“可…可這跟送去倭島有何關聯？”陸小凡還是覺得這轉折太狠太陡。

“關聯？”扶蘇輕笑一聲，那笑聲在空曠的大殿里顯得格外涼薄，“父皇雄才大略，卻也…太愛惜自己的‘身后名’了。他既要徹底拔掉這些毒刺，又不想親手沾上太多‘屠戮賢良’的污名。倭島，天高海遠，蠻荒未開，瘴癘橫行…多好的去處啊。”他頓了頓，目光轉向殿外沉沉夜色，仿佛已穿透宮墻，看到了那片未知的島嶼。

“派他們去‘教化蠻夷’，‘開墾荒地’，名正言順。是生是死，各憑本事。活下來的，或許真能在海外為大秦開出一條新路。死了的…那便是命數不濟，死于水土，死于瘴氣，死于蠻族之亂，與陛下何干？與太子何干？”他轉回頭，看著陸小凡，眼中那點殘余的笑意徹底消失了，只剩下一種近乎冷酷的平靜，“史筆如鐵，卻也最易被塵埃掩埋。千百年后，誰還會細究一群自愿東渡、最終埋骨異鄉的儒生，究竟是怎么死的？后人只會記得，始皇帝雄才大略，太子扶蘇…仁厚。”

陸小凡后背的冷汗徹底浸透了里衣。他看著眼前這張年輕俊朗、曾無數次被史書描繪為“溫潤仁厚”的臉，第一次清晰地認識到，史書，或許真的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眼前這位太子，哪里是什么不諳權術的仁弱君子？他分明深諳政治的骯臟與必要，懂得如何用最“體面”的方式，去完成最血腥的清洗。他的“仁”，是給天下人看的表象；他的“狠”，才是支撐這表象的冰冷基石。

“那…殿下告知我這些，”陸小凡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干澀，“意欲何為？”他不信扶蘇僅僅是為了在他面前炫耀手段。

扶蘇的目光落在他臉上，銳利地審視著，似乎在評估他的反應和承受力。片刻，那緊繃的線條稍稍柔和。

“陸先生，”他語氣恢復了平常的溫和，甚至帶著點推心置腹的意味，“你我相交時日雖短，但我視先生為知己。先生胸懷奇術，心念萬民，更背負著…常人難以想象的因果重擔。你我目標，其實殊途同歸——都希望這大秦基業穩固，百姓少受些苦楚。”

他走近，拍了拍陸小凡的肩膀，力道不重，卻帶著一種沉甸甸的信任感。“土豆、玉米、火炕、司天監…這些都是利國利民的良方。但這些良方要真正落地生根，長成參天大樹，就必須先清理掉那些盤踞在樹根下的蟲豸和荊棘。否則，再好的種子，也會被它們蛀空、絞殺。”他直視著陸小凡的眼睛，“先生懂農事，通格物，明未來大勢。這清理荊棘、為新苗開路的‘臟活’，我自會處置妥當。先生要做的，是專心培育良種，繪制海圖，打造堅船，讓大秦的糧倉滿溢，讓探索東海的艦隊無后顧之憂。讓那些被‘送去開荒’的人，看到實實在在的希望，而非絕望。有希望，才有秩序，才不至于…激起無法收拾的變亂。這才是真正的‘仁’，先生以為呢？”

陸小凡沉默了。扶蘇的話像一把雙刃劍，一面是赤裸裸的政治算計和冷酷手段，另一面卻是對現實清醒到殘酷的認知和一種更深沉的、不擇手段也要達成目標的“責任”。他無法完全認同這種將人視作棋子的做法，卻又不得不承認，在當下的時空，在嬴政的意志和整個舊勢力盤根錯節的阻力面前，扶蘇選擇的或許真是一條阻力最小、代價相對可控的路徑。至少，比嬴政直接舉起屠刀要“體面”得多。

他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復雜情緒，點了點頭，沒有虛偽的恭維，只有一種沉重的理解：“殿下思慮深遠。小凡…明白了。農事、海圖、艦船，我會竭盡全力。”

扶蘇眼中終于露出一絲真正的笑意，像是緊繃的弦稍稍松弛。“好！有先生此言，我心安矣。”他看了看殿外，“天色已晚，先生今日心神激蕩，想必也乏了。我讓人送先生回府歇息。”

“不必勞煩，”陸小凡連忙擺手，“我認得路。殿下也請早些安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