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伯蹲在自家小院的門檻上,手里的老式收音機“滋滋”地響著雜音,像是有只蟬卡在里頭。他皺著眉頭,手指頭在調頻旋鈕上搓了搓,收音機里終于斷斷續續傳出聲音:
“……加快推進城鄉統籌發展……征地補償新規試點……”
他耳朵往前湊了湊,手指頭也跟著抖了一下。
“啪!”
收音機突然徹底啞了。
“這破玩意兒!”王伯罵了一句,抬手拍了拍收音機外殼,里頭“咔噠”一聲,又勉強擠出半句話:“……補償標準……公開透明……”
他瞇起眼,手指頭在膝蓋上敲了敲,心里頭琢磨著——這風聲,怕是要來了。
王伯的村子叫“榕樹頭”,離鵬城新區就隔著一條馬路。這些年,城里頭的高樓像是發了瘋的竹子,一截一截往天上躥,眼瞅著就要捅到他們村口了。
村里人早就在嘀咕,說遲早要拆。
可王伯沒想到,這風來得這么快。
他站起身,拍了拍褲腿上沾的灰,拎著收音機往村口的大榕樹下走。那兒是村里人閑扯淡的地方,老頭們下棋,婦女們摘菜,小年輕蹲著刷手機,偶爾抬頭罵兩句信號差。
今天不一樣。
王伯還沒走到,就聽見阿強那大嗓門在嚷嚷:“聽我的!趁著政策還沒定死,趕緊加蓋!多蓋一層多賠幾十萬!”
樹下圍著一圈人,阿強站在中間,手里揮舞著一張皺巴巴的紙,上頭畫著歪歪扭扭的樓房草圖。他脖子上掛著條金鏈子,在太陽底下晃得人眼疼。
王伯瞇了瞇眼,沒急著過去,先站在人群外頭聽了聽。
“強哥,這能行嗎?政府不是查得嚴嗎?”有人小聲問。
“怕啥!”阿強一揮手,“咱們村多少年沒人管了?突擊蓋,突擊拆,等他們反應過來,錢早到手了!”
王伯心里“咯噔”一下。
這混賬東西,是要帶著全村人往火坑里跳啊。
王伯清了清嗓子,人群一下子安靜了。
他在村里當了二十多年村長,雖說現在年紀大了,可說話還是有點分量的。
“阿強啊。”王伯慢悠悠地走過去,“你這圖,畫得挺熱鬧啊。”
阿強臉上堆著笑,可眼神有點虛:“哎喲,王伯,您老也來啦?我這不是為大家伙兒著想嘛……”
王伯沒接他的話茬,伸手拿過那張紙,瞇著眼瞅了瞅。
“你這樓,打算怎么蓋?”
“就……往上摞唄!”阿強比劃著,“現在咱這房子兩層,再加兩層,四層!按面積賠,翻倍!”
王伯“嘖”了一聲,手指頭在紙上點了點:“你這地基,扛得住四層?”
阿強一愣,隨即滿不在乎地擺擺手:“哎呀,臨時建筑嘛,撐個一兩年就行,等拆遷款到手,誰還管它塌不塌?”
王伯心里頭那股火“噌”地就上來了。
他深吸一口氣,把紙折好,塞回阿強手里:“阿強啊,你這主意,是要害死人的。”
人群里“嗡”地一聲炸開了。
阿強臉一下子漲得通紅:“王伯!您這話可就不對了!我這是帶著大伙兒發財!”
王伯沒急著反駁,轉身從兜里掏出個小本子,翻到一頁,清了清嗓子念道:“《城鄉規劃法》第六十四條,未取得建設工程規劃許可證建設的,屬違法建筑,不予補償。”
他合上本子,抬眼掃了一圈:“你們要信阿強的,蓋。到時候政府來拆,一分錢不賠,別來找我哭。”
阿強急了,一把搶過本子:“王伯!您這老黃歷早過時了!現在誰還管這個?隔壁李家村去年就這么干的,現在家家戶戶拿著錢買新房!”
王伯盯著他,突然笑了:“李家村?你說的是去年塌了違建,壓死兩個人的李家村?”
人群一下子靜得可怕。
阿強張了張嘴,沒說出話來。
傍晚,王伯坐在自家堂屋里,桌上攤著那本《最新征地補償政策解讀》,旁邊放著個算盤。
他老伴兒端了碗熱湯過來,瞅了眼本子,嘆了口氣:“又跟阿強杠上了?”
王伯“嗯”了一聲,手指頭在算盤上撥了兩下:“這混賬,想錢想瘋了。”
老伴兒坐下來,小聲說:“可村里不少人動心了……剛才李嬸還來問我,說她家想加蓋個廚房……”
王伯手里的算盤珠子“啪”地一響。
他抬起頭,眼神突然變得很銳利:“明天早上,召集村民開會。”
“開啥會?”
“學習會。”王伯指了指那本書,“學政策,學法律,學怎么堂堂正正拿錢,而不是拿命去賭。”
老伴兒欲言又止,最后只是嘆了口氣:“阿強他們能聽嗎?”
王伯沒回答,轉頭看了眼窗外。
村口的榕樹下,阿強和幾個年輕人還聚在那兒,手里比劃著,估計是在商量怎么連夜開工。
遠處,鵬城新區的燈光已經亮起來了,像是一片星河,慢慢地、不可阻擋地,向他們漫過來。
王伯收回目光,輕輕拍了拍那本書。
“不聽,也得聽。”
夜深了。
王伯躺在床上,半夢半醒間,突然聽見外頭傳來“咚咚咚”的悶響。
他一個激靈坐起來,掀開窗簾一角——
月光下,阿強家的屋頂上,幾個黑影正掄著錘子,叮叮當當地往上搭鐵架子。
更遠的地方,還有兩三戶人家的屋頂上,也晃著手電筒的光。
王伯的手指死死攥著窗簾,骨節發白。
“這幫兔崽子……真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