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石頭醒了,見老伴出去忙了,自己伸手拉了拉自己的輪椅,想坐起來,頓覺得有點頭暈,兩個鬢角生疼,頭上像被扣上什么東西似的越揪越緊。
他知道是昨天晚上又沒睡好,鄭萬高鐵真的要要穿胡家坪而過,有個寫有“鄭萬高鐵”的木頭樁子正好砸在他的小屋子窗戶下邊,左鄰右舍見了石頭都打趣的說;
“石頭哥!這回你該發財了,你這小屋子被高鐵一沖,妥了,聽說賠不少錢,夠你們老兩口花下半輩子了,有福!有福!”
當他每每聽到這樣的話,坐在輪椅上的石頭臉上會干巴巴的露出一絲沒有表情的微笑,別人高興,他無論如何也高興不起來,而且有一種令他隱隱作痛的煩惱日夜困擾著他,漫漫長夜讓他覺得似乎又長了許多,他給老伴說的最多的一句話就是:
“一黑都不明”。
他經常感覺頭疼的厲害,有時候叫他徹夜難眠,他這小院子建在自己可耕地的東頭,這是他那唯一一塊地,因為東頭頂著村莊,當他用破磚爛瓦蓋起小房子時候,大隊干部死活不同意,說是可耕地不能蓋房子。經不起老兩口軟磨硬泡,再加上坐在輪椅上石頭,瞪著布滿血絲的眼睛,大隊和生產隊才勉強同意,并且再三叮囑。
“不能擴建,不能壘院墻,如果鎮上哪個領導提起這房子就說是臨時搭建喂雞看鴨”
別怪村干部們不同意,這胡石頭有兩個孩子,有兩處宅基地大兒子胡斌和二兒子胡軍兩家各有一處,石頭老兩口應該在兩家輪流住,也叫輪流贍養,可石頭說啥都不住兒子家,說是,孩子都各忙各的,他和老伴年紀大了,住在孩子們家凈幫倒忙,再加上他一直坐輪椅上,吃喝拉撒不能自理,全指望老伴腳手不閑的照顧他,無論老伴怎樣悉心照顧,還是難免有散不盡的騷臭味,就是孩子們不說,自己也感到尷尬。
雖然這個地方小了點,矮了點,臟了點,但是覺得很隨便很自然,抬腳動手自然而隨和,自己自然就心安而理得,所以,從小道消息說有個鄭萬高鐵要過胡家坪就開始心慌意亂,害怕真的過胡家坪,更害怕真的沖了這個真正屬于自己的老窩。
他不敢想象如果把自己這個在別人看來不是家的家沖了,他和老伴該去那里安家,不知道自己還能在輪椅上能活多久,哪怕是再活一兩年也是無地自容,老兩口不止一次的在所有的鬼節日燒紙時虔誠的祈禱,千萬不要沖住他的這個小窩居,當寫有鄭萬高鐵字樣木樁插在他的房角時候,才真正感覺的大禍臨頭了,至于能賠多少錢他沒有想過,因為鬼才知道那錢到自己手里以后會給他們帶來多么大的災難,他也不曾一次的給老伴說,
“這該死的鄭萬高鐵能不能改道,改得只要不沖住自己房子都中”
石頭的老伴大妞早早起床在院子忙了一陣子,喂喂雞鴨,又把也不能叫院子的院子里前邊清掃一遍。
天基本上大亮了,初春的天氣早上還有一些濃濃的涼意,涼風一吹還有點刷臉的感覺,屋子后邊是一條干凈的水泥路,路上開始有人跑步鍛煉身體,和步調一致的音樂讓大妞聽的清清楚楚。
她胡亂的洗把臉,習慣的用手捋了捋自己那早已花白而稀疏的亂發,進屋叫石頭起床。
“趕緊準備起床吧,飯快做好了”
他進屋把石頭該換的衣服放在床上,立在床沿給他穿衣服,只從石頭在工地被掉下來的架子板狠狠地砸住后腦勺后,就再也沒有站起來,半身不遂痛苦一直折磨他到現在,每天穿衣和脫衣都由大妞配合著他一條能聽使喚的胳膊完成,一年三百六拾天天天如此,大妞雖然有時候也對著他發發脾氣,但絕大多數時間還是心甘情愿的做著這些重復的動作,她不抱怨,不嘟囔,他知道雖然石頭不能下輪椅,但能陪她說個話,當漫長的難熬的夜晚來臨的時候,雙方能在不開燈情況下互接個話茬,打發這無聊的時光,共同聊著無關緊要法人話題,盼著升起的太陽,一同看著清晨第一縷陽光散落在自己窄小窗戶上。
石頭和大妞早些年也算一對好夫妻,過日子比樹葉還綢,難免也有舌頭磨牙的時候,但也不經常吵架,遇事有商有量,不然不會一拉茬生下兩個兒子,想再要個閨女不敢要了,石頭從年輕時學的一手好泥水匠手藝,一把瓦刀打遍天下,在噼里啪啦的磚刀碰撞中,兩個孩子都長大了,在加上大妞好雜活,家里家打理得井然有序,兩口子勁往一處使,力往一塊擰,很順利的把兩個孩子拉扯大了,都成了家。
正當這兩只老斑鳩準備再奮斗幾年掙錢養老的時候,天突然塌了,石頭在工地受了重傷癱瘓了,盡管工頭掏錢把石頭命保住了,但后續的治療和癱瘓后極其不便的生活開資也是一筆不小的數目,工頭無奈,只能昧著良心扣下所有工友的工資,勉強給石頭湊了32萬算是封頂了,害得一起干活的一大群工友提起來罵八輩,到現在還互不來往。
轉眼快八年了,有了三十萬塊錢墊底。老兩口生活有了保證,雖然兩個孩子提出來每個人分15萬輪流贍養,大妞還是聽了街坊鄰居的話死活不同意,于是才搬出來在自家可耕地上用泥巴和破磚爛瓦摔成了一個小房子,離開了兩個孩子,八年來,沒有問孩子要過錢,也沒有人主動給過一毛,
“不給就不給吧,都不容易,孩子有孩子的難處”這是大妞經常出去說的話,也勸自己也勸別人。
石頭被老伴大妞推出了低矮的小屋,面朝東坐在小屋前,在諾大的空間里呼吸著清爽宜人的空氣,沐浴著初春陽光,當一縷縷略帶溫潤的陽光,偎依在石頭臉上和身上的時候,卻沒有喚起他一絲興奮的神經,依然耷拉著腦袋,發愁的看著他那只卷曲而無力的手,一臉的茫然和無奈。
老伴端著洗臉水過來了,一邊給他洗臉一邊說:
“看看,又上愁嘞不是,又是一夜沒睡覺?這樣的小房子你也怕被高鐵沖了”
“沖了咱住那?”石頭沒好氣的說。兩只碩大的紅眼睛似乎又大了許多。
“住那?不會叫你睡外邊,養老院也叫咱住,賠錢多了咱也會買個電梯樓,兩個孩子家都是咱的家,不叫住?”
她喋喋不休的對著石頭數落著。她也知道,這是寬老頭的心,知道失去了這間房子意味著什么,風風雨雨混了六七十年了,可謂閱人無數,對這世間人情世故爛熟于心,好與歹,美和丑,她比石頭看得透摸得準。
他不想再提那傷心的高鐵的事,想提點愉快的事叫老頭高興高興。
“唉,再過幾天你該生日了,你說咋過?”
“咋過?不過,別吭聲,孩子們都忘了,煮個雞蛋一吃拉到,還有啥盼頭?”
石頭頭也沒抬,只顧說話,沒看見老伴端著水走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