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沈府。一夜之間，朱門傾覆。

震天的砸門聲撕裂了黎明的寂靜，沉重的腳步聲如同奔雷碾過精致的庭院。盔甲碰撞的冰冷金屬聲、粗暴的呼喝聲、女眷驚恐的尖叫哭泣聲混雜在一起，將這昔日煊赫的府邸瞬間拖入地獄。

“奉旨查抄！所有人不得妄動！”

沈時綰被貼身丫鬟紅蓮死死護在身后，臉色慘白如紙，今日她只想回來看看母親，卻看著如狼似虎的官兵粗暴地翻箱倒柜，珍貴的瓷器玉器碎裂一地，父親珍藏的字畫被隨意踐踏。一箱又一箱貼著“贓銀”封條的沉重木箱，在官兵的吆喝中被抬出府門，那刺目的封條像一道道血淋淋的判詞，釘在沈家每一個人的心上。

府門外，停著押送沈家男丁的囚車。父親沈魏穿著單薄的囚衣，頭發散亂，雙手被沉重的枷鎖銬住，被推搡著塞進狹小的囚籠。他渾濁的目光穿過混亂的人群，精準地落在了被紅蓮護在門內的沈時綰身上。

那一眼，包含了太多。有痛徹心扉的絕望，有無法言說的愧疚，更有一種近乎哀求的阻止。他看到了女兒眼中不顧一切想要沖出來的瘋狂，看到了她緊握的拳頭和幾乎要咬出血的下唇。他用盡全身力氣，極其緩慢地、沉重地搖了搖頭。那搖頭的動作，仿佛耗盡了最后一絲生氣，眼神瞬間灰敗下去，如同燃盡的死灰，再無半分光亮。

“小姐！不可！萬萬不可啊！”紅蓮用盡全身力氣抱住沈時綰顫抖的身體，聲音帶著哭腔和極度的恐懼，“咱…咱們回王府！去找姑爺！姑爺是王爺，是您的夫君，他一定有辦法！他一定有法子救老爺！救沈家！”

沈時綰的身體在紅蓮的禁錮下劇烈地顫抖著，指甲深深掐進了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痕。她死死盯著囚車里父親那最后灰敗絕望的眼神，心像是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狠狠攥住，揉搓得血肉模糊。紅蓮的話像針一樣扎進她混亂的腦海。

找他？劉寓裎？

一股冰冷的、帶著鐵銹味的絕望瞬間從腳底竄上頭頂，凍結了她所有的血液。她心里，其實早就知道了答案。那個男人，那個她用盡手段才嫁入王府的男人，那個她曾卑微地、愚蠢地深愛著的男人……他眼底的冷漠，他不動聲色的疏離，他看向魏曉雪時那不易察覺的溫柔……一幕幕在眼前閃過。

他不會護著她的。

他，甚至可能是推波助瀾的那只手。

這個認知，比眼前抄家的景象更讓她感到刺骨的寒冷和窒息。但此刻，她，別無他法。

裎王府，書房外。

瓢潑大雨夾雜著散落的雪花無情地澆灌著大地，也澆在沈時綰跪著的青石板上。冰冷的雨雪水像鞭子，抽打在她單薄的衣衫上，刺骨的寒意迅速浸透骨髓。她挺直了背脊，任由雨水沖刷著臉頰，分不清是淚水還是雨水。

她跪了一天一夜，從晨光熹微跪到暮色四合，再到這漆黑的雨夜。膝蓋早已麻木，身體冷得如同冰雕，只有胸腔里那顆被絕望和一絲殘存希冀煎熬著的心，還在微弱地跳動。她以為，至少，看在這一年夫妻的情分上，哪怕只有一絲憐憫，劉寓裎也會愿意見她一面，聽她說一句“沈家冤枉”。

書房的門，始終緊閉。如同它主人那顆冰冷堅硬的心。

直到父親在獄中不堪折磨、溘然長逝的消息傳來，如同一道驚雷徹底劈碎了她最后一點微弱的希望。緊接著，是更殘忍的旨意——沈家所有女眷，即刻流放北疆苦寒之地！

“不——！”沈時綰發出一聲凄厲得不似人聲的悲鳴，身體再也支撐不住，癱倒在冰冷的雨水中。父親死了！連沈家最后的血脈——那些無辜的女眷，母親、弟弟、嬸嬸、年幼的堂妹……都要被推入絕境！劉寓裎！他太狠了！狠到連死人都不放過，還要趕盡殺絕！

就在這時，書房的門，“吱呀”一聲開了。

出來的卻不是劉寓裎。是魏曉雪。她穿著一身華貴的錦緞，在丫鬟撐著的傘下，居高臨下地俯視著泥濘中狼狽不堪的沈時綰，臉上帶著一種扭曲的快意和刻骨的怨毒。

“沈時綰，”魏曉雪的聲音在雨聲中異常清晰，淬了毒一般尖銳，“你可知道，我當時之痛，那時之恨了？”她一步步走近，如同欣賞自己的杰作，“看著至親之人，一個一個死在你面前，你卻什么都做不了……那種無力，那種痛苦……如今，我也要你嘗嘗這滋味！百倍！千倍地嘗！”

她的目光如同毒蛇，掃過沈時綰，最終定格在試圖扶起沈時綰的紅蓮身上。魏曉雪的嘴角勾起一個殘忍至極的弧度，猛地抬手一指紅蓮：“這里還有個沈家的逃犯！給我拿下！亂棍打死！”

“不——！”沈時綰目眥欲裂，如同瀕死的母獸爆發出最后的力量，猛地撲向紅蓮，想用自己的身體護住這個從小陪伴自己、唯一還留在身邊的親人。

然而，跪了一天一夜，她早已油盡燈枯。旁邊的侍衛如狼似虎地沖上來，輕易地就將她粗暴地拉開，死死按在冰冷的雨地里。她的臉頰貼在泥濘的青石板上，雨水混著泥漿灌入口鼻，視線一片模糊，只能看到紅蓮被兩個侍衛粗暴地拖拽到空地。

“小姐——不怕！”紅蓮凄厲的慘叫劃破雨幕，隨即被沉重的棍棒落在皮肉上的悶響打斷。

“住手！放開她！魏曉雪！你沖我來！沖我來啊——！”沈時綰瘋狂地掙扎嘶吼，聲音嘶啞破碎，如同杜鵑啼血。眼睛猩紅得幾乎要滴出血來，臉上早已分不清是雨水、淚水還是絕望的泥濘。

那棍棒聲沉悶、粘稠、令人作嘔，一下，又一下……清晰地敲打在她的耳膜上，更像是砸在她的心上。紅蓮的慘叫很快變成了痛苦的嗚咽，最后只剩下棍棒擊打肉體的、令人毛骨悚然的鈍響。

不知過了多久，那可怕的聲音終于停了。侍衛松開了鉗制沈時綰的手，冷漠地退開：“得罪了，王妃。”

“王妃”……這個她曾經費盡心機、滿心歡喜得到的稱謂，此刻聽在耳中，如同世上最惡毒的詛咒，刺耳得讓她渾身發抖。

沈時綰手腳并用地爬過去，撲倒在紅蓮身邊。少女的身體已經不成形狀，軟綿綿地癱在冰冷的雨水中，身下的泥濘被暗紅的血水不斷暈染開。那雙總是帶著笑意的眼睛，此刻空洞地睜著，映著灰蒙蒙的天空，再無一絲神采。

“紅蓮……紅蓮……”沈時綰顫抖著手，徒勞地擦拭著紅蓮臉上冰冷的雨水和泥污，聲音破碎不堪，帶著一種孩童般的無措，“不怕……不怕……我帶你去看大夫……我帶你去看最好的大夫……你睜開眼看看我……看看小姐……”

書房門口，劉寓裎撐著傘走了出來，站到魏曉雪身邊。他高大的身影在雨幕中顯得格外冷漠疏離。他垂眸，看著泥濘中抱著紅蓮尸身、狀若瘋魔的沈時綰，眼神里沒有半分波瀾，只有一片凍結的漠然。

“往日，”他的聲音透過雨聲傳來，平靜得可怕，仿佛在陳述一件與己無關的事實，“你爹陷害雪兒忠良一家，致其滿門抄斬，身首異處。那時，你可曾有過一絲憐憫？可曾想過今日？”他頓了頓，語氣帶著一絲冰冷的嘲弄，“你父親臨死前，還妄圖用那點所謂的‘軟肋’要挾本王，讓本王不休棄你，保你安穩余生……沈時綰，你憑何活著？”

憑何活著？

這冰冷的質問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捅進沈時綰早已千瘡百孔的心。她猛地抬起頭，隔著重重雨幕看向那個她曾傾盡一切去愛的男人，那張俊美無儔的臉此刻在她眼中扭曲如同地獄惡鬼。巨大的悲憤和荒謬感沖擊著她，讓她竟在極致的絕望中，扯出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慘笑。

“劉寓裎……”她嘶啞地笑著，雨水混著血水順著嘴角流下，“是我……是我錯了……是我害了我沈家！是我瞎了眼！是我癡心妄想！是我不知天高地厚，設計陷害你，成了這勞什子的王妃！是我該死！應該是我去死！你為何不讓我去死！為何要連累他們！為何——！”

她歇斯底里的哭喊在雨夜中回蕩，充滿了自我厭棄和毀滅的瘋狂。

劉寓裎眉頭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似乎被她這徹底的崩潰和自毀傾向觸動了某根神經，但瞬間又恢復了漠然。他沒有再看她，只是攬過魏曉雪的肩膀，低聲道：“雨大，回去吧。”兩人撐著傘，轉身消失在書房門內。

過了一會兒，王府的老管家撐著傘匆匆跑出來，看了一眼地上慘狀，眼中閃過一絲不忍，對著侍衛低聲吩咐了幾句，又看了一眼呆滯的沈時綰，嘆了口氣，對身邊小廝道：“去，找個大夫來……至少，她名義上，也還是王爺的妻……”

然而，沈時綰仿佛什么也聽不見了。她眼中只剩下紅蓮冰冷的身體。她用盡全身殘存的力氣，艱難地將紅蓮背起。少女的身體冰冷僵硬，死沉死沉地壓在她同樣冰冷、被雨水浸透的背上。她一步一滑，踉踉蹌蹌地拖著紅蓮，如同行尸走肉般走出了這座吃人的王府，走進了瓢潑大雨籠罩下的、空無一人的京城長街。

“大夫……大夫！開開門！求求你開開門！救救我的家人！救救她！”她背著紅蓮，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拍打著醫館緊閉的大門。手掌拍在冰冷的門板上，發出沉悶的響聲。她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破風箱，帶著令人心碎的絕望和哀求。此刻，她不再是高高在上的沈家大小姐，更不是尊貴的裎王妃，她只是一個失去了所有依靠、只剩下懷中一具冰冷尸體的孤魂野鬼。

門，“吱呀”一聲開了一條縫。一個睡眼惺忪的老大夫探出頭來，昏黃的燈光映照出他驚恐的臉。他看著門外泥濘中如同厲鬼般的沈時綰，以及她背上那具明顯毫無生氣的身體，嘴唇哆嗦著，帶著不忍和恐懼：“這……這位娘子……她……她已經……”

后面的話，沈時綰已經聽不清了。那“已經”兩個字，像最后一塊巨石，徹底壓垮了她早已不堪重負的精神支柱。她眼前一黑，身體晃了晃，幾乎要栽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