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邱成功便看到邱成書帶著兩個堂弟，深一腳淺一腳地抬著鍋朝河邊走來。

他們身后跟著大嫂張雅麗，張雅麗背上用布帶牢牢縛著襁褓中的小女兒，

兩手各提一個舊木桶，里面裝著碗筷和野菜——木桶顯然是用來裝魚的，碗筷野菜則是邱成功讓帶的。

邱成功心頭微暖，連忙招呼還在河邊興奮釣魚的成蕊等人：

“成蕊、成毅！別釣了！把魚拿過來，準備煮魚湯！”

孩子們雖意猶未盡，但這會對邱成功的話很是信服，

紛紛收起簡易釣竿，提著沉甸甸、幾乎要溢出來的木桶圍攏過來。

桶里活蹦亂跳的魚種類繁多：

除了他們最愛的肥碩江團魚，還有滑溜力大的鯰魚，背鰭帶刺、黃黑相間的黃顙魚（黃辣丁），

甚至有幾條細長如蛇、無鱗的鰻鱺。

種類之豐，遠超邱成功預料。

邱成功指揮他們在河灘平坦處用石頭壘起簡易灶，架上那口舊鐵鍋，生起火。

清澈的河水被舀進鍋里。

接著，他指著木桶里最顯眼的那條、足有十幾斤重、金鱗閃耀的大鯉魚，對邱成蕊說：

“成蕊，找塊鋒利的石片或者蚌殼，把這條魚的鱗刮掉，

再把肚子剖開，里面那些黑乎乎的東西全掏出來扔掉！”

這話一出，原本因漁獲豐收而喧騰的河灘，瞬間安靜！

——死寂！極致的死寂！

死寂過后！

刮鱗？去內臟？

圍觀的村民，尤其那幾個上了年紀的老人，臉色“唰”地變了。

有人甚至下意識后退一步，仿佛他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

“刮…刮鱗片？”

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嫗顫巍巍開口，聲音里滿是難以置信，

“娃兒，這…這可使不得啊！河里的東西，得囫圇煮了吃，這是老祖宗傳下的規矩！

動了鱗片，驚了河神，要遭報應的！”

“是啊！祖宗的規矩不能壞！”

“魚鱗腥氣，那是河神老爺給魚的盔甲，去了不吉利！”

“整條煮，那才是對河神的敬意！”

人群里響起附和聲，帶著根深蒂固的敬畏與恐懼。

大奶奶也猶豫了，拉著邱成功的手臂低聲道：

“成功娃子，聽老人言…咱煮江團魚吧！那個沒鱗，不犯忌諱…”

邱成功瞬間恍然！

難怪邱家村人煮魚蝦都是整條丟進去，連內臟都不除！

這哪里是“方便”，分明是源于對自然力量最原始的崇拜和禁忌！

這讓他想起前世某些地方的飲食迷信！

——不讓翻魚、不吃魚頭魚尾等等，只是這里的禁忌更原始、更嚴苛。

他深吸一口氣，壓下身體的酸痛，目光掃過那些面黃肌瘦、眼窩深陷的村民，

尤其是那些眼巴巴盯著魚獲卻不敢上前的孩子，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前所未有的清晰和力量：

“老祖宗傳下來的規矩？”

他反問，聲音在驟然安靜的河邊格外響亮，

“那你們告訴我，是哪一位老祖宗說的？

他叫什么名字？

他見過河神？

他立這規矩時，邱家村的人是不是天天都能吃飽飯……？”

一連串的問題，像石頭砸進死水潭，讓所有人都愣在原地。

他們只知是“祖上傳下來的”，

具體是誰？何時？沒人說得清。

邱成功不等他們回答，指向木桶里堆積如山的魚，

指向河邊正被村民釣上來的魚獲，

指向那些因長期饑餓而發育遲緩的孩子：

“看看我們現在的樣子！

看看這些魚！

老祖宗傳下規矩，是為讓我們敬畏自然，

可絕不是讓我們守著滿河的魚活活餓死！

這世上沒有河神，更沒有所謂的神，那都是嚇唬人的！

再說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現在全村人都在啃野菜，一粒米恨不得掰成八瓣吃！

放著河里這么多能救命、長力氣的魚肉不吃，就因為一個沒人說得清來歷的規矩？

這規矩，到底是保我們平安，還是捆住我們手腳，斷我們活路的？”

他頓了頓，目光投向遠處蒼茫大山，語氣帶上了一絲“回憶”：

“那天，我聽見那群采藥的老道士說，

‘天地萬物，皆有其用，取之有道，用之有度’。

他們釣了魚，都去鱗、去內臟，收拾干凈才煮來吃！

他們說，這樣吃才干凈，才不生病，才能把魚肉的精華都吃進肚里！

他們還說，河神若有靈，看到祂的子民懂得珍惜饋贈，健健康康活著，只會高興，不會降罪！”

“老道士…真這么說的？”

人群中有人遲疑地問。道士在村民心中，那是比族長更厲害的存在！

“千真萬確！”

邱成功斬釘截鐵，

“他們還說，守著規矩餓肚子，那才是對祖宗最大的不孝！

祖宗愿意看到子孫個個餓得皮包骨頭嗎？”

這番話樸實無華，卻像一道驚雷，劈開了村民心中被禁忌籠罩的迷霧！

尤其提到老道士的做法和話語，極大地動搖了“祖宗規矩”的絕對權威。

村民們面面相覷，竊竊私語，臉上的抗拒驚愕漸漸被動搖和思索取代。

不少人看向邱成功的眼神也徹底變了

——這孩子不僅膽大，說話條理分明，句句戳心，全然不是從前那個沉默寡言的成功娃子！

但頑固的守舊派，尤其以脾氣火爆著稱的鰥夫邱老拐，臉漲成了豬肝色。

他猛地推開前面的人，沖到邱成功面前，唾沫橫飛：

“放屁！什么狗屁道士！我看你是餓瘋了，鬼上身！

祖宗的話都不聽，你想讓河神發大水淹了村子嗎？！”

邱成功無視他，目光轉向邱成蕊，語氣斬釘截鐵：“成蕊，動手，刮鱗！”

邱成蕊拿著石片，手直抖，求助般看向奶奶。

大奶奶嘴唇翕動，最終嘆了口氣，眼神復雜，沒說話。

“成毅，你來！”邱成功轉向堂弟。

邱成毅看著邱老拐猙獰的臉，嚇得連連后退。

“我看誰敢動！”

邱老拐一聲暴喝，像頭發怒的公牛，猛地撲向放著那條金鱗大鯉魚的木桶！

枯瘦的手爪箕張，目標明確——要把這“禍根”抓出來摔死！

“我叫你們禍害全村！”

“住手！”

邱成功瞳孔驟縮，又驚又怒！

他想伸手阻攔，但念頭剛起，雙手傳來劇痛讓他倒抽冷氣

——那雙被粗布草藥裹得嚴實、腫如饅頭、指頭都看不見的手，根本抬不起來！

眼看邱老拐的手就要抓住魚尾！

來不及多想！

邱成功猛地一咬牙，將渾身酸痛拋在腦后，整個身體像堵墻般橫撞過去！

他無法用手格擋，只能用酸痛的側身，狠狠撞向邱老拐！

“砰！”沉悶的撞擊聲響起！

邱成功感覺肋骨如遭重錘，牽動手上舊傷，眼前金星亂冒，劇痛幾乎窒息。

但他死死釘在原地，用身體擋在了木桶和邱老拐之間！

邱老拐沒料到邱成功會用身體硬撞，被撞得一個趔趄，差點摔倒，更是怒火攻心：

“小畜生！還敢撞我？！”

他穩住身形，目眥欲裂，揮起干瘦卻布滿老繭的拳頭，帶著風聲就朝邱成功臉上砸去！

目標正是那張挑戰規矩的嘴！

邱成功看著那迅速放大的拳頭，心中警鈴大作！

本能想抬手護頭，但那裹成圓球的“手”只在身側徒勞抽搐，連著手臂痛得痙攣，根本抬不起！

躲閃？身體因撞擊劇痛遲滯！

避無可避！

他只能猛地一偏頭，試圖用肩膀硬接！

“啪！”

拳頭狠狠砸在邱成功左肩胛骨上！

力道之大，讓他整個人一晃，腳下不穩，重重撞在身后木桶邊緣！

桶里的水濺了他一身，幾條魚受驚狂跳。

“呃！”

邱成功痛哼出聲，左肩瞬間麻木，緊接著鉆心劇痛。

包裹雙手的布條似乎更緊了，腫脹壓迫神經，陣陣銳痛傳來，

仿佛傷口再次撕裂，溫熱的液體又在繃帶下蔓延。

“打人了！邱老拐打人了！”

有孩子驚恐哭喊。

“邱成功，你敢對我爹動手！”

邱老拐的兒子見父親被撞，也紅著眼沖上來，伸手就去推搡搖搖欲墜的邱成功！

邱成功身體本就虛弱，走路都靠攙扶，又遭重擊，被這一推，腳下徹底失衡，眼看就要帶著木桶摔倒！

他心中大急——這桶魚是家人的希望！

情急之下，他再次不顧一切地用那無法抓握、只能勉強彎曲的手臂，死死抱住傾斜的木桶！

身體扭曲成痛苦的角度，將木桶的重量和沖擊力全數壓在脆弱的胸腹和雙臂上！

包裹雙手的布條被濕滑桶壁摩擦撞擊，草藥渣滓滲出。

“啊——！”

劇痛讓他發出壓抑的嘶吼，額上冷汗如瀑，臉色慘白如紙。

他抱著木桶，身體劇顫，全靠一股意志強撐不倒。

那雙裹在粗布里的“手”，無力垂在身側，布條上隱隱透出更深的暗紅。

場面瞬間失控！

幾個年輕后生想拉架，卻被激動的守舊村民攔住咒罵推搡。

邱成毅等孩子嚇得縮成一團，哭喊、叫罵、推搡聲亂成一鍋粥！

大奶奶哭著用枯瘦的身體把邱成功護在身后！

一場混戰即將爆發！

“都給我住手！！！反了天了！！！”

一聲炸雷般的怒吼劈開混亂！

族長邱正財不知何時已站在人群中央，臉色鐵青，目光如寒冰利刃，

刺向揮拳的邱老拐，又掃過混亂人群，最后落在靠著木桶、渾身濕透、臉色慘白、因劇痛而無法抑制顫抖的邱成功身上！

特別是看到他那雙垂在身側、裹得畸形、布條滲著暗紅和草藥汁的“手”，族長眼角狠狠抽搐了一下！

邱老拐被族長的目光和怒吼震住，高舉的拳頭僵在半空。

他兒子也嚇得縮回手。

族長邱正財大步流星上前，一把推開僵著的邱老拐，力道之大讓他踉蹌著后退好幾步。

他目光如炬，聲音沉得壓人：

“邱老拐！你長本事了！

對一個重傷在身、手都快廢的孩子下這般狠手？！你還是個人嗎？！

想打死他是不是？！”

邱老拐看著邱成功凄慘的模樣，尤其那雙手，又看看暴怒的族長，

嘴唇哆嗦著，一個字也吐不出，徹底蔫了，被兒子惶恐地拉回人群深處，埋著頭。

族長深吸一口氣，強壓怒火，轉向邱成功，語氣復雜，

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關切和不容置疑的決斷：

“成功娃子！你怎么樣？”

不等回答，他目光掃過全場，聲音陡然拔高，響徹河灘：

“都給我看清楚了！這孩子，手爛成這樣，命都去了半條！

他為的什么？

是為他自己嗎？！

他是為讓大家伙兒能吃上好的，有力氣活下去！

是替我們全村人冒險！是替我們全村人挨打！”

他指向那桶幾乎被邱成功用命護住的魚，指向邱成功慘白的臉和駭人的雙手：

“再看看你們！祖宗規矩？

規矩能當飯吃嗎？

守著規矩餓死，讓這樣拼命的孩子再被你們打死？

才會遭天打雷劈，才是對祖宗最大的不孝！！”

他猛地一揮手，斬釘截鐵：

“這魚，就照成功娃子說的做！去鱗，開膛！

誰敢再攔，就是跟我邱正財過不去！就是不想讓邱家村人都活下去！！”

族長的怒吼如同驚雷，震得所有人耳朵嗡嗡響。

看著邱成功幾乎站不穩的虛弱身體和觸目驚心的雙手，

看著他剛才用身體硬擋硬抗的慘烈，聽著族長字字泣血的斥責，

絕大部分村民，包括剛才動搖的守舊派，都羞愧地低下頭。

恐懼被更強烈的震撼和生存渴望壓倒。

邱成功強忍著吞噬意識的劇痛眩暈，靠著木桶支撐，努力挺直脊背。

額頭的冷汗混著河水淌下，聲音嘶啞卻異常清晰：

“成毅…別愣著…動手…刮鱗！”

這一次，邱成毅眼中再無猶豫，只有被點燃的勇氣和悲憤！

他猛地抓起地上那塊鋒利蚌殼，沖到那條大鯉魚旁，

無視腥氣和血水，咬著牙，帶著近乎發泄的狠勁，用力刮了下去！

族長邱正財目光炯炯地看著邱成功、那桶魚和處理魚鱗的邱成毅。

他其實是聽到孫子跑回家翻箱倒柜找廢鐵針，隨口問了一句，得知老槐樹下在“造魚鉤釣大魚”，

還扯上了老道士，心里好奇——自己那花了五個銅錢買的銅鉤難道白瞎了？

這才跟過來看看。正好目睹了邱成功擲地有聲的話和刮鱗風波。

他早年讀私塾時，在同僚家也吃過去鱗去內臟的魚，

也想改變這飲食風俗，奈何村里幾位老人堅決反對。

今天這場風波，加上成功娃子搬出的“老道士”說法，

正是徹底改變的契機，族人更容易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