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燈的火苗在朱辰深不見底的瞳孔中爆出一星冷焰，旋即沉入無波古井。門外，無數(shù)道來自東廠、錦衣衛(wèi)的視線如同冰冷的鐵針，穿透門板縫隙，將他釘在這方寸之地。
“毛驤。”朱辰的聲音不高，卻像冰錐鑿破死寂的夜，清晰穿透門板。
門無聲滑開一道縫，毛驤鐵塔般的身影擠了進來，反手迅速合攏。昏黃的燈光下，他按刀的手背青筋微凸，臉上慣有的恭謹下藏著緊繃如弦的警惕。空氣里彌漫著舊紙、灰塵、以及戴思恭磕頭留下的那絲若有若無的血腥氣。角落里，戴太醫(yī)蜷縮著，似乎還沉浸在對“微末之魔”的驚懼中，眼神空洞，身體時不時抽動一下。
“坐。”朱辰指了指對面一張蒙塵的矮凳，自己則穩(wěn)坐桌后，桌上攤開的《細菌分型初探》墨跡森然。他提起桌上粗陶茶壺，倒了半碗渾濁的涼茶，推到桌沿。“喝茶。”
毛驤喉結(jié)滾動一下。這反常的平靜比金殿上的咆哮更懾人。他依言坐下，腰背挺得筆直，目光如鷹隼，掃過桌上那幅令人頭皮發(fā)麻的“魔影圖譜”，掃過角落失魂的戴思恭，最終死死鎖在朱辰臉上。他沒碰那碗茶。
朱辰端起自己面前那碗涼透的清水，碗沿觸唇，動作頓住。他沒有喝，只是透過碗中微微晃動的水面，看向毛驤，目光銳利如刀，陡然劈開所有偽裝！
“陛下，”朱辰的聲音陡然拔高，每一個字都像驚雷砸在毛驤心尖，“疑我朱辰這一身驚世駭俗的學(xué)識，究竟從何而來？！憂我朱辰掌握這窺破幽冥、逆轉(zhuǎn)生死的偉力，意欲何為？！！”
“轟——！”
毛驤腦子嗡的一聲！仿佛被無形的巨錘當胸砸中！他霍然起身，帶翻了矮凳！“哐當”一聲巨響在死寂的書店里格外刺耳！按在刀柄上的手瞬間攥緊，骨節(jié)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咯咯聲！臉上血色褪盡，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帝王心魔，被朱辰赤裸裸地撕開，血淋淋地攤在眼前！
朱辰猛地將水碗頓在桌上！“嘩啦！”水花四濺！他一步踏出，怒指身后滿墻書架！那里堆積的，是連珠銃圖紙、水泥配方、龍骨水車結(jié)構(gòu)、驛站革新策、復(fù)式記賬法、自鳴鐘構(gòu)造圖…每一張，都是足以顛覆時代的驚世神跡！
“看清楚了！”朱辰的聲音如同虎嘯龍吟，震得梁上灰塵簌簌落下，“這些！非妖非魔！乃我華夏先賢智慧結(jié)晶！是秦皇漢武、唐宗宋祖盛世之下，無數(shù)能工巧匠、奇人異士嘔心瀝血所鑄！蒙元鐵蹄踐踏百年，神州陸沉，典籍散軼，文明蒙塵！此乃我華夏泣血之殤！”
他猛地回身，目光如電，直刺毛驤驚駭欲絕的雙眼：
“而我朱辰！承天之幸！于國破家亡、山河破碎之際，夢中得‘寰宇知識圖譜’相授！此圖非我所有，乃華夏先祖英靈所托！只為獻于大明！鑄我漢家不世之基業(yè)！”
話音未落，朱辰右手閃電般探入懷中，“唰”地抽出一支火折子！拇指一頂，“嚓！”一點猩紅的火苗瞬間爆燃！跳躍的火光映亮他冷硬如鐵的臉龐，也照亮了桌上那堆價值連城、足以改變國運的圖紙！
“今日！我朱辰于此立下血誓！以這滿屋先祖遺澤為證！”朱辰的聲音帶著一種玉石俱焚的決絕，火折子高高懸在圖紙上方，熾熱的火星幾乎要飄落上去！
“一愿！國泰民安，再無饑饉凍餒之哀！”
“二愿！鑄甲礪兵，掃蕩北元，復(fù)我漢家衣冠！”
“三愿！滌蕩蠹蟲，肅清朝綱，還天下一個朗朗乾坤！”
“四愿！御外侮，開萬世太平！使我大明，日月所照，皆為漢土！”
四條宏愿，字字千鈞，如同四柄重錘，狠狠砸在毛驤心頭，也仿佛穿透屋頂，回蕩在應(yīng)天府沉寂的夜空！角落里的戴思恭被這氣勢所懾，竟掙扎著匍匐在地，額頭死死抵住冰冷的地面，身體篩糠般顫抖。
朱辰的目光死死釘在毛驤慘白的臉上，握著火折子的手穩(wěn)如磐石，聲音卻陡然拔升至頂點，帶著撕裂夜空的賭命咆哮：
“陛下若信我朱辰一日！我必肝腦涂地，窮盡此身所學(xué)，助陛下成就千古未有之圣君偉業(yè)！”
“若陛下疑我——！”火折子猛地向下一沉！熾熱的火苗距離最上面那張《連珠火銃》圖紙，不足一寸！紙張邊緣瞬間焦黃卷曲！
“我即刻焚盡此圖！遁入深山！永世——不出！！！”
“不——！！！”毛驤魂飛魄散！發(fā)出一聲非人的、驚恐到極致的嘶嚎！什么帝王密令，什么監(jiān)視職責，在這一刻被那跳躍的火焰和朱辰眼中玉石俱焚的瘋狂徹底碾碎！他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這些圖！燒不得！燒不得啊！那是大明的命！是陛下的命！
他像一頭被踩了尾巴的瘋牛，猛地撞開身后的椅子，踉蹌著撲向門口！動作快得帶起一陣風(fēng)，險些將油燈撲滅！他手忙腳亂地拉開門栓，厚重的木門被他用肩膀狠狠撞開！整個人幾乎是翻滾著跌出門外！
“陛下——！陛下——！！！”凄厲變調(diào)的呼喊撕裂了書店街死寂的夜。毛驤連滾爬爬，靴子跑丟了一只也渾然不覺，狀若瘋魔，朝著紫禁城的方向亡命狂奔！背影狼狽不堪，哪里還有半點錦衣衛(wèi)指揮使的威風(fēng)？
書店內(nèi)。
搖曳的油燈將朱辰的身影拉得忽長忽短，投在滿墻的圖紙和書架上，如同蟄伏的巨獸。火折子依舊在他手中燃燒，跳躍的火苗映著他緊抿的、幾乎成一條直線的唇角。
他緩緩坐回椅中，將那火折子“噗”地一聲吹滅。一縷青煙裊裊升起，帶著硫磺和紙張焦糊的刺鼻氣味。
死寂重新籠罩。只有角落里戴思恭壓抑的、如同瀕死野獸般的喘息聲。
朱辰的目光投向洞開的門外，投向那沉沉夜色籠罩的宮闕方向。
棋局已開。
落子無悔。
生死…
由天！
窗外屋檐下、巷角陰影中，所有目睹毛驤那失魂奔逃、如同喪家之犬一幕的暗哨，此刻皆屏息凝神，汗透重衣，驚駭如同冰冷的潮水，將他們死死淹沒。無人敢發(fā)出一絲聲響，整條街，死寂如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