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旨…賑災事大，糧船…速行。”

朱元璋低沉的、聽不出喜怒的聲音在乾清宮冰冷的空氣里滾了一圈，最后砸在幾位重臣的心頭。他沒提那蔽日的“朱”字旗，可“朱”字卻像燒紅的烙鐵，燙在每個人的腦子里。

魏國公徐達，這位沙場宿將，虎目掃過那份抄家清單上觸目驚心的數字（隱田一百七十萬畝！存糧一百八十萬石！），又掠過奏報里“運河兩岸萬民跪拜，高呼朱大人活命之恩”的字句，握著劍柄的手緊了緊，指節發白。他見過尸山血海，卻沒見過如此翻江倒海、摧枯拉朽般抄滅百年士紳的手段！這朱辰，是柄絕世兇兵！韓國公李善長，老臉繃得像塊青石板，后背的冷汗卻洇濕了官袍內襯。錢糧入國庫的狂喜，瞬間被那“朱”字旗帶來的刺骨寒意沖得七零八落。勛貴？士紳？在這位朱大人面前，都是待宰的羔羊！他喉頭滾動，想再說什么，卻只感到朱元璋那沉默背影壓來的千鈞重擔。

毛驤垂手侍立角落，眼觀鼻，鼻觀心，可耳朵卻豎得尖。皇帝那句“速行”背后的陰冷，他嗅得真真切切。書店外的暗哨，怕是要再加幾倍了。

殿內的空氣，沉得能擰出水來。

***

數日后，大朝會。

丹陛之下，文武班列。經歷了江南士紳的血洗和“朱”字旗的沖擊，氣氛格外詭異。勛貴們眼神躲閃，文官們噤若寒蟬。連一向眼高于頂的藍玉，今日也罕見地耷拉著眼皮，只是偶爾掃過朱辰站立的角落時，那眼底深處壓抑的怨毒，濃得化不開。

朱元璋高踞龍椅，臉上看不出喜怒，只道：“有事啟奏，無事退朝。”

“臣！欽天監監正李仕魯！有本啟奏！”一個頭發花白、身著深青官袍的老者猛地出列，聲音帶著一股壓抑不住的激憤，打破了死寂。他正是理學名臣，亦是欽天監的掌印官，以“恪守天道，維護綱常”聞名。

“講。”朱元璋的聲音聽不出情緒。

“臣要彈劾侍講學士朱辰！”李仕魯豁出去了，蒼老的聲音在殿內回蕩，帶著一種“衛道”的悲壯，“其倡行所謂‘格物’，實乃離經叛道，擾亂天時！動搖國本！”

群臣一陣騷動。來了！舊勢力的反撲！雖然領頭的是個搞星象的，但其代表的，是根深蒂固的理學道統！

朱辰眼皮都沒抬一下，仿佛沒聽見。

李仕魯見朱辰毫無反應，更覺被輕視，怒火中燒，聲音拔高，唾沫星子都噴了出來：“陛下！天道昭昭，自有定數！日月星辰，四時節氣，乃圣人觀天察地而定！朱辰此獠，妄圖以凡俗‘格物’之術，窺探天機，測算時辰！此乃僭越！更是對天道的褻瀆！長此以往，時序錯亂，陰陽顛倒，必致災異頻生，禍及社稷啊陛下！”他捶胸頓足，老淚縱橫，仿佛已經看到了大明因朱辰而崩潰的未來。

幾個腐儒出身的御史也趁機附和：“李監正所言極是！朱辰妖言惑眾，壞我朝綱！”

“時辰乃天授，豈是凡俗器械可測？”

“請陛下明鑒，嚴懲此獠，以正視聽！”

殿內嗡嗡議論聲起。勛貴們冷眼旁觀，文官中不少人對李仕魯的話心有戚戚。朱辰太可怕了，他動的不只是錢糧土地，他動的是維系天下的“道理”！是“天”的權威！

朱元璋的目光，緩緩掃過激憤的李仕魯，掃過那幾個附和的御史，最后，落在了依舊平靜如水的朱辰身上。那眼神，深得像寒潭。

“朱卿。”朱元璋開口了，聲音不高，卻壓下了所有議論，“李監正彈劾你‘擾亂天時’，妄測時辰。你…有何話說？”他沒有問“可有此事”，而是直接問“有何話說”，這態度，耐人尋味。

朱辰這才微微躬身，出列一步。他沒有看李仕魯，仿佛對方只是一只聒噪的蒼蠅。他面向朱元璋，聲音清朗平靜，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

“回陛下。李監正所言‘擾亂天時’，實屬無稽之談。至于測算時辰…非是妄測，而是格物致用，把握天時。”

他頓了頓，嘴角似乎勾起一絲極淡的弧度，帶著點嘲諷：“欽天監觀星測影，定漏刻報時辰，亦是人力所為，何嘗不是‘測算’？莫非李監正所用的日晷、滴漏，也是天授神物，非是凡人造物？”

李仕魯被他噎得老臉通紅，怒道：“強詞奪理！我欽天監所用之法，乃承古圣先賢之制，合乎天道！豈是你那些奇技淫巧可比！”

“奇技淫巧？”朱辰輕輕重復了一遍，那絲嘲諷更明顯了。他抬起頭，目光第一次正正看向李仕魯，平靜卻銳利如刀：“李監正說我的‘格物’擾亂天時，禍及社稷。那么請問，去歲江南水患，欽天監可曾提前預警？今春北方旱蝗，欽天監又做了何等禳災？難道靠李監正日日觀星，就能讓洪水退去，讓甘霖普降？”

“你…！”李仕魯氣得渾身發抖，指著朱辰，“天象玄奧，豈能盡知！你…你這是詆毀！”

“非是詆毀。”朱辰的聲音陡然轉冷，如同冰珠砸落玉盤，“乃是實情！格物之術，上可窺星辰運轉之律，下可察萬物生滅之機！知曉其律，把握其時，方能趨利避害，福澤萬民！而非如某些尸位素餐之輩，空談天道，坐視黎民倒懸！”

這話如同鞭子，狠狠抽在李仕魯和那些腐儒臉上！也抽得朱元璋眼皮微微一跳！

“你…你狂妄！”李仕魯氣得眼前發黑，幾乎站立不穩。

“狂妄與否，不是靠嘴說。”朱辰不再看他，轉向朱元璋，躬身一禮，“陛下！空口無憑！臣今日，恰有一物，可證‘格物’之力，可定乾坤之時！請陛下準允，將此物抬上殿來！”

來了！

殿內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連徐達、李善長都忍不住挺直了背脊。藍玉更是瞇起了眼，死死盯著殿門方向。毛驤下意識地握緊了刀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