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分鐘。

在正常情況下，這只是一局游戲的時長，或是一集泡面番的長度。但此刻，對于躲在宿舍樓下花壇陰影里的言修而言，這十五分鐘漫長得如同一個世紀。

他蜷縮著身體，將自己塞進冬青樹叢的縫隙里，冰冷的夜風讓他不受控制地發抖，不知是由于寒冷，還是源自靈魂深處的恐懼。

手機依然緊緊貼在耳邊，那個來自【異管局】的冷靜男聲是他此刻唯一的救命稻草。

“先生，請保持冷靜。聽我說，深呼吸。對，吸氣……呼氣……”

言修努力照做，但胸腔里那顆狂跳的心臟卻絲毫沒有平復的跡象。

“周圍有其他人嗎？”

“沒……沒有。”言修壓低聲音，目光死死地盯著宿舍樓的入口，生怕那個披著趙磊皮囊的怪物會突然沖出來。

“很好。現在，請告訴我，你與異常物——那面鏡子，是否有過長時間的直接接觸？”

“沒……我沒有。我只是……看到過幾次。”

“理解。你的室友，也就是最初的接觸者，在你逃離前，是否對你進行過物理攻擊？”

“沒有，他只是……告訴了我一個秘密。”言修的聲音帶著顫音。

電話那頭短暫地沉默了一下，似乎是在快速評估信息。“明白了，認知入侵的程度比預想中要深。先生，你做得很好，及時脫離是正確的選擇。”

就在這時，言修的口袋里傳來一陣震動。

他渾身一僵，另一只手顫抖著摸出手機——是另一條信息，來自一個他無比熟悉的號碼。

是他自己的號碼。

信息內容很簡單，只有一行字：【別信他們，快跑，他們會傷害你。】

一瞬間，言-修的頭皮炸開了。他怎么能用我的號碼發信息？

“怎么了？”電話里的聲音敏銳地察覺到了他的異常。

“我……我收到了我自己的號碼發來的信息……”言修的聲音都變了調，“它讓我快跑，說你們會傷害我……”

“典型的段，試圖切斷你與外界的信任連接。”那個聲音非但沒有驚訝，反而更加沉穩，“不要回復，不要相信，那不是你。記住我之前的話，在專業人員抵達前，不要相信任何東西。”

這句冷靜的分析像一劑鎮定劑，強行壓下了言修心中升騰起的混亂。他死死地盯著那條信息，刪也不是，留也不是，只覺得那串數字和文字仿佛帶著某種活過來的邪異。

就在他將要被這詭異的拉鋸戰逼瘋時，一陣極其輕微的引擎聲由遠及近。

一輛黑色的、沒有任何標志的商務車，像幽靈一樣悄無聲息地滑到了宿舍樓前的路邊，沒有開車燈，在夜色中幾乎與環境融為一體。

車門“嘩”地一聲被拉開。

下來三個人。

為首的是一個三十歲上下的男人，穿著一件普通的夾克，里面是件皺巴巴的T恤。他打了個長長的哈欠，臉上滿是沒睡醒的疲憊，嘴里還小聲嘟囔著：“大半夜的還讓不讓人活了……”

他看起來就像一個剛被老婆從被窩里踹出來、不情不愿來加班的普通社畜。但當他的目光掃過言修藏身的花壇時，那雙睡意惺忪的眼睛里閃過一絲不容錯辨的銳利。

他對著衣領上的微型麥克風說了一句：“目標確認，生命體征平穩，精神狀態……嗯，有點炸毛。”

跟在他身后的是一個表情嚴肅的年輕人，戴著一副無框眼鏡，手提一個銀色的金屬箱。他一言不發，下車后立刻從箱子里拿出幾片薄如蟬翼、刻滿復雜紋路的金屬片，迅速而精準地貼在了宿舍樓入口周圍的墻壁上。金屬片微光一閃，隨即隱沒不見。

“墨玄就位，”他用同樣低沉的聲音匯報，“空間錨定完成，基礎模因屏蔽已啟動。”

最后一個下車的身影，讓言修徹底愣住了。

那是一個看起來比他還小幾歲的少女，穿著一身繁復的哥特蘿莉裙，雙馬尾，抱著一個比她臉還大的彩色棒棒糖。她環顧四周，眼神里充滿了百無聊賴，仿佛眼前的一切都和她無關，只是被大人強行拖來參加無聊的聚會。

“喂，秦嵐，”少女含著棒棒糖，口齒不清地抱怨，“還要多久？我的新電視劇更新了。”

“快了快了。”被稱作秦嵐的領頭男人擺了擺手，徑直朝言修走了過來，“處理完這件‘高仿’，就讓你回去看。”

他走到花壇前，蹲下身，臉上掛著一種社畜特有的、敷衍而和善的微笑：“言修同學，對吧？我叫秦嵐，【異管局】第七行動隊隊長。別怕，我們是來處理麻煩的。”

秦嵐指了指自己的耳機，對言修笑了笑：“好了，現在由我接管。能把你遇到的事，再完整說一遍嗎？任何細節都不要放過。”

他的語氣很隨意，像是在和你聊家常，但那雙眼睛卻一直在觀察著言修的每一個微表情。言修在那雙眼睛的注視下，不知為何，那顆狂亂的心跳，竟然奇跡般地平復了一些。

他深吸一口氣，將從趙磊買回鏡子開始的所有異常，一五一十地全部說了出來。

秦嵐靜靜地聽著，時不時點點頭。

“……最后，他告訴了我一個只有我自己知道的秘密。”言修艱難地完成了敘述。

“認知竊取，記憶同化……比報告里寫的還要棘手一點。”秦嵐摸著下巴，站起身，回頭看了一眼燈火通明的宿舍樓。

“好了，朋友，”他回頭對言修說，“你的任務完成了。現在，待在這里，別亂跑，也別出聲。剩下的，交給我們。

他轉過身，對著耳機下令：“墨玄，二層協議。映雪，準備突入。老K，報出目標當前位置。”

耳機里立刻傳來三個不同的聲音。

“收到，協議啟動。”

“知道了，真麻煩……”

“目標仍在宿舍內，404室。生命體征……等等，出現第二個相同的生命體征信號！它在移動！”

秦嵐的臉色終于沉了下來，那股懶洋洋的氣質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它出來了。”他盯著宿舍入口，緩緩說道，“好了，讓我們去見見這位‘高仿’朋友。”

宿舍樓的玻璃門“吱呀”一聲被推開。

一個身影走了出來，他穿著一件格子襯衫，戴著黑框眼鏡，身形單薄，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驚慌與茫然。在看到門口對峙的這群人時，他踉蹌著后退了半步，眼中瞬間蓄滿了恐懼。

言修感覺自己的呼吸停滯了。

那張臉，那個神態，甚至連后退時那種略顯笨拙的姿態，都和他自己一模一樣。仿佛他正靈魂出竅，看著另一個自己上演一出默劇。

“救……救命！”那個“言修”開了口，聲音因為恐懼而顫抖，他伸出手指，哆哆嗦嗦地指向秦嵐，“他們……他們是怪物！他們要抓我！”

他的表演天衣無縫，足以讓任何不明真相的旁觀者立刻站到他那邊。

然而，秦嵐只是懶洋洋地抬了抬眼皮，連一絲一毫的動搖都沒有。

“老K，模因干擾強度確認。”他對著衣領說。

耳機里傳來老K沉穩的聲音：“干擾已覆蓋周邊五十米，目標的精神誘導無效。另外，我看到它了，演技不錯，奧斯卡級別。”

“收到。”秦嵐的目光越過那個驚慌失措的“言修”，落在他身后的陰影里，似乎在尋找著什么的源頭。

旁邊的墨玄推了推眼鏡，他手中的一個平板上，正顯示著一串串瀑布般刷新的數據流。“能量讀數異常，確認目標為B-01擬態。本體在花壇后，精神波動穩定。”

數據，是不會騙人的。

“言修”的表演沒有得到預期的效果，他臉上的驚恐僵硬了一瞬，隨即變得更加凄厲：“你們為什么不信我？！我才是言修！躲在后面的那個是假的！是它！是那面鏡子里的怪物！”

他聲嘶力竭，字字泣血，仿佛在控訴著天大的冤屈。

言修躲在花壇后，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那個東西，正用他的臉，他的聲音，說著最惡毒的謊言，試圖顛倒黑白。這種自己被自己背叛的荒謬感，讓他胃里一陣翻江倒海。

“真吵。”

一個清冷又帶著點不耐煩的聲音響起。

一直抱著棒棒糖的哥特少女——映雪，終于動了。

秦嵐甚至沒有下達明確的指令，只是輕輕偏了一下頭，給了她一個許可的眼神。

“速戰速決，”秦嵐補充道，“別破壞公物，明天還得寫報告。”

映雪撇了撇嘴，似乎對這個要求感到很麻煩。她向前踏出一步，身影在原地留下了一道幾乎無法察覺的殘影。

她的動作并不快，甚至有些像是在散步，但言修的眼睛卻完全無法捕捉她的軌跡。前一秒她還在秦嵐身邊，下一秒，她已經出現在了那個“擬態”的面前。

沒有驚天動地的氣勢，也沒有任何花哨的招式。

映雪只是伸出纖細白皙的手指，輕輕地，點向擬態的額頭。

那個擬態臉上的驚恐表情瞬間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無法理解的錯愕。

然而，預想中的撞擊并沒有發生。

映雪的手指，如同點入水面的漣漪，毫無阻礙地穿過了擬態的額頭。

擬態的整個身體，像一個被干擾的電視信號，劇烈地閃爍起來，發出“滋啦滋啦”的電流聲。它那張和言修一模一樣的臉上，五官開始錯位、模糊，仿佛一張即將被水沖掉的劣質印刷品。

“物理攻擊無效，”墨玄立刻報告，語氣毫無波瀾，“與檔案描述一致。它不是實體，只是一個基于認知的概念投影。”

話音剛落，那閃爍的擬態竟又重新穩定了下來。它毫發無傷，甚至還對著映雪露出了一個詭異的微笑。

“沒用的，”它說，聲音變成了男女混合的重音，“在這片區域，只要他還認知‘我’，我就不會消失。”

映雪皺起了好看的眉頭，似乎對這種打不死的“果凍”失去了興趣。她收回手，后退一步，又將棒棒糖塞回了嘴里，含糊不清地評價：“麻煩的東西。”

秦嵐對此毫不意外，他撓了撓頭，終于將目光轉向了花壇后的言修。

“喂，言修同學。”他喊道。

言修一個激靈，抬起頭。

秦嵐的臉上，那副懶散的表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讓人無法拒絕的認真。

他走到言修面前，蹲下身，直視著他的眼睛：“它說得沒錯，只要你還‘認知’它，它就很難被徹底清除。但反過來想，你也知道它的‘漏洞’。”

“我？”言修茫然地指著自己，“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不，你知道。”秦嵐的語氣帶著一種奇特的引導性，“它的核心邏輯是什么？是‘我要成為言修’。為了做到這一點，它就必須遵守所有關于‘言修’這個概念的規則，對不對？”

言修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所以，我們要做的，就是把這些規則，徹底搞亂。”秦嵐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

他回頭看了一眼那個正饒有興致盯著他們的擬態，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覺的弧度。

“出來吧，言修。現在，你要去面對另一個你自己了。”

言修的心臟狂跳起來，讓他走出去？去面對那個怪物？

“別怕。”秦嵐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我們都在這兒。墨玄會給你加上精神防護，映雪會保證你的物理安全。你要做的很簡單，就是去否定它，從概念上，徹底地否定它。”

看著秦嵐不容置疑的眼神，又看了看遠處那個頂著自己面容的怪物，言修知道，他沒有選擇。

他深吸一口氣，推開身前的冬青樹枝，顫抖著，一步一步地走了出去。

月光下，兩個一模一樣的“言修”，終于正式對峙。

那個擬態臉上的微笑愈發濃郁，它歪了歪頭，像是在欣賞一件有趣的藝術品，眼神中充滿了好奇。

言修沒有回答，他只是站在那里，感覺全身的力氣都被抽干了。

就在這時，墨玄走到他身邊，將一枚溫潤的玉片貼在了他的后頸上。“它的話語對你的精神影響會降到最低。”

映雪則不聲不響地站在了言修的斜前方，嬌小的身軀像一座無法逾越的山，將他和擬態隔開了一個絕對安全的距離。

秦嵐的聲音從旁邊傳來，清晰而沉穩。

“準備好了嗎，言修？”

“現在，開始你的表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