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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 命門
  • 年志勇
  • 22726字
  • 2025-08-07 09:36:14

即使上帝也無法改變過去。

——亞里士多德

1.硬碰硬

韓鳥有句話相當雷人:電信行業像個驢糞蛋,外表光鮮里邊臭!韓鳥是位年輕人,真實的姓名叫韓猛,不知何日何時起,混了個不長進的綽號:韓菜鳥,簡稱韓鳥。

韓鳥總覺得錢緊,巴盼著發薪水的日子。與網通合并之前,松河聯通開資還算準時:每月16日,逢周休日順延。后來推遲到月底,且不大守時,可能是24號,也許是30號。韓鳥發帖說,既然工資像女生的大姨媽,就允許有意外,正負偏差值嘛。按醫學術語來講,就是月經失調或出血量異常;按通信術語解釋,脈沖編碼忽前忽后,比特流忽多忽少。

此說法心懷叵測,泱泱國企怎么會拖欠工資呢?這里面有個流程的問題。但在基層員工心目中,工資太重要了,早幾天發晚幾天發,效果大不一樣。有薪水才有集體,才有上司同僚下屬等復雜的人事關系。倘無餉銀,還有個屁矛盾糾葛?早作鳥獸散了。

作鳥獸散的是退休職工,要等八九十來個月才能領取退休金。這么慢,不全怪社會保險機構,只怪煌煌央企的恐龍病。為了一筆企業補充養老保險的豆腐賬,縣市省分公司層層上報,直至總部審批。據傳聞,總部每半年才例會研究一次,于是出現了這令人寒心的景象。有位退休職工創紀錄地煎熬了一年半,才拿到了藉以活命的養老金。求爺爺告奶奶望穿秋水,苦苦追詢卡在了哪道環節?

松河聯通老總湯加有其職場秘訣:要么忍、要么狠、要么滾。他在內網上看到了一副對聯,字字帶刺兒:男人定指標女人去投標,領導戴紅花群眾沒錢花;橫批曰:全員營銷。湯加通過某個場合大發雷霆:阿貓阿狗要注意了,既然我當家,我就不缺耳目!湯加有個無傷大雅的綽號:湯司令。他點到為止,并無深究之意。進入第四季度,KPI即關鍵業績指標很是吃緊,別叫破布纏了腿,完成任務才最要緊。

北方十省是整個新聯通集團的重鎮,層層重壓之下,湯司令的日子不好過。前幾天,省分召集12個地市分公司的一把手開會,逐一質詢市場份額。質詢就是過堂要口供,年底各本地網務必完成預算指標,否則就地降職一級。全省預算進度滯后了一個月,聯通省分老大劉宇心急如焚,湯司令們能不害怕嗎?

韓鳥也害怕。當女友懷疑他是月經論的始作俑者時,這廝的臉蛋都綠了。他是膽小鬼,不光怕祖苗苗翻臉,更怕領導追究下來。組織是有手段的,就看想不想破案了。

韓鳥與祖苗苗戀愛一年有余,鬧過幾次分手,總是以鳥人賠禮道歉而告終。女友太漂亮了,一漂亮就顯得可愛,而可愛無疑是一種轉換器,能夠把女人的缺點轉換成優點,比如把胡攪蠻纏轉換聰明伶俐。韓鳥心甘情愿匍匐于她的石榴裙下,并熱切期待著某個良辰吉日把她娶到手。每次幽會,都處心積慮地做一些荷爾蒙正常的青年男子都想做的事情。

80后這一代人從小看各種動畫片,還沒開始演就知道結果,比如灰太狼永遠也吃不到羊,但韓鳥這只狼早早吃到了羊。男女之間應該發生的事情,他們發生了。正值渴望異性滋潤的大好年華,焉能不蠢蠢欲動以至于天雷勾地火?但只發生過兩次,愛情不僅需要風花雪月,更需要一間放得下一張雙人床的房子。他們的第一次發生在韓鳥的集體宿舍。那天周日,趁著哥們兒不在,他敏捷地插上門閂,放下窗簾……可他提前完蛋了,剛一電光火石,那堰塞湖便垮壩了。他太在乎了,因為在乎而激動,因為激動而驚慌,因為驚慌而潰敗。他為自己拙劣的表現備感沮喪,實踐證明,他還是個少不更事的處男。好在后來還有一次機會,去賓館開房,他用行動彌補了上一次的失敗,覆蓋掉了心頭的陰影。

提心吊膽了一周后,苗苗轉發來短信:“對女人不好的男人,下輩子會變成衛生巾!”

韓鳥如釋重負,打電話說:“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不是生與死的距離,而是上了五天班,發現才周四!”

他們不僅是戀人,還是同事,談論最多的是公事。韓鳥說過,WCDMA是當今最好的3G技術,還有iPhone終端的優勢,卻搞得這么吃力,說明一級又一級的高管蠢得像豬。苗苗聽了不高興,上邊有上邊的道理,禍從口出啊,她大概警告過他一百次了。

韓鳥果真闖禍了,涉嫌毆打客戶。而且他發覺,自己有打架的天賦,只一下就把罵罵咧咧的張銘給打暈了。

這天午休,韓鳥伏案打盹。他做夢也想不到,今天攤上點事兒,不是男女之事,比男女之事還糟糕。迷迷糊糊中,聽見吵吵嚷嚷的,不用問,肯定是客戶投訴。他的辦公室對面就是客戶服務部,此乃一個專門擦屁股的部門,前臺解決不了的疑難問題都送這兒處理,最頭疼的莫過于話費爭議。營業員以前網通員工居多,融合之后才接觸移動業務,一旦客戶較真,只會帶人上樓,所以這兒快趕上消防隊了。

韓鳥揉揉眼,看清了來者。這是一位精瘦的男人,罵罵咧咧的。

屋子里的人都不搭腔,非但不搭腔,反而紛紛離去。對面的房門緊鎖,說明客戶服務部那伙人都不在。

營業班長叫吳燕,脾氣可真好,恨不得給對方捶肩揉背,以消雷霆萬鈞之怒。韓鳥繞出卡位,親近道:“哥們,坐下說,坐下說。”

“你誰呀?管不管事吧?”

“我不管服務這事,但也許能幫上忙。”韓鳥請他入座,座位是靠近窗口的長條沙發,殷勤地沏了一紙杯茶水。“讓我看看你的單據,幫你分析分析。”

“他還沒交費,一聽說是760元就急了。”吳燕遞過一張賬單,這玩意網上營業廳就有,記載了本地通話費、國內長話費、信息費、炫鈴功能費、增值業務費,等等。

“你用的不是3G手機呀?”韓鳥吃驚,想來必有緣故。

“你管我什么機……”張銘不坐,根本聽不進去。

“2G手機也能上網,您用的是GPRS,速度慢收費高,又不能區分T與M……”

“廢話少說,開機!開機!”

“術語您可以不懂,但您總要知道,上網就有流量,有流量就生成費用啊。”

韓鳥扭頭問吳燕:“這么大的費用,咋沒有催費或停機?”

“張先生有消費信用額度的,欠費不到一定程度不停機,到月底才……”

“我靠,那還停機!”張銘把茶幾拍得叮當山響,計算器跳了又跳。

韓鳥將紙杯挪到窗臺上,怕茶水灑了。“您用手機上過網吧?”

“關你屁事?開機!開機!少他媽的廢話。”

“哥們,你是不是下載什么了?”有些話不便挑明,日韓等國3G業務開展得好,就與某行業盛行有關。張銘很可能落入了SP陷阱,中招定制包月費。

“你咋說話呢?”鬧到這一步,幾乎是雞同鴨講了,韓鳥的聲音也大了起來。

張銘喊:“去把你們老總找來!”

一股火氣直躥韓鳥腦門,他說:“我們老總比照正處級干部,不是誰喊一嗓子就來的。”

“滾你媽的正處,開機!開機!”

韓鳥萬分艱難道:“等客服部來人吧,你跟他們說去,好不好?”

“放屁!單子也看了,大瓣蒜也裝了,拿我當猴耍啊。”

別看韓鳥能言善辯,卻只適合演講,不適合吵架。吵架比的是什么?比的是氣勢,比誰聲音大,比誰罵得花哨。瞠目結舌中,韓鳥的目光撞到玻璃窗又反彈回來,落在吳燕那驚愕的粉臉上。他憤然反擊:“你喝王八血了?”

“我靠,你跟我裝黑社會呀!”張銘跳著腳地罵,直指韓鳥的鼻尖。

“你愛咋咋的,我不管了。”韓鳥抽身欲走。

張銘拽住他的袖子。“我靠,你還裝上了。”

吳燕怕打起來,想隔開他們,“張先生,真對不起……”

結果三人真就扭成了一團,忽見吳燕捂著臉,蹲到了地上。真難說,怎么就打著了她。韓鳥抄起計算器,摑到客戶的腦袋上,電池應聲落地,蹦蹦跳跳的。

“嗷”的一聲,張銘像受驚了的兔子,躥到走廊里去了。

樓下的保安來了,服務部的人也回來了。韓鳥闖禍了,沖冠一怒為紅顏,就像德國世界杯決賽時齊達內一頭頂翻了馬特拉齊一樣,等待他的將是一張紅牌。

百忙之中的湯加總經理接見了張銘。湯司令的辦公室快有一百平方米,寬大的班臺上擺著寬屏電腦,身后樹一面鮮艷的國旗。張銘一腳踏進去,就像老鼠一樣躡手躡腳了。從房門到辦公桌前,大概有十幾米的距離,這樣的距離足夠等閑之輩的自信心毀掉一半,會讓底氣不足的來訪者產生一種望而卻步的卑微心理。湯總經理身著深灰色西裝,配白襯衫和暗紅的領帶。他的臉色凝重,雙手擱在班臺上,似乎在憂國憂民。

張銘由服務部主任、安保部主任陪同而來,近乎于武裝押解。張銘捂著腦袋,懷著萬分委屈和無比憤慨的心情,控訴聯通員工毆打客戶的惡劣行徑。

湯司令凝神傾聽投訴,不時凝眉不時頷首。但他的目光有點虛,猶如一張撒開的漁網,牢牢罩定對方。張銘說夠了,湯司令才露出一點點微笑:“感謝您多年來對我們的支持,更歡迎您監督我們的工作。您反映的問題,我們會認真對待。至于話費爭議問題,我們要以事實為依據,該是多少就多少,不能感情用事。至于小韓動手打人這事,我感到非常震驚,我們一定認真調查,嚴肅處理。”

“我沒別的要求,一是開機,二是處理打人兇手。”張銘的頭腦不亂。

“我們要按規程辦事,要等調查清楚了再做決定,請多包涵。”

“反正那筆費用我不能交,我是下載了,沒那么多錢。”張銘咬住不放:“什么時候出結果?”

“很快,最遲一周回復。”

在森嚴壁壘的官腔面前,張銘灰溜溜地走了。

再說韓鳥,飛快地清理現場,將打碎了的計算器包好,悄悄塞到角落里,以伺機丟掉。他腸子都悔青了,一個搞網絡優化的,接待哪門子客戶,沒吃羊肉倒惹一身騷。正在心神亂飛,手機響了,有氣無力地接起來。有個聲音響起:“韓猛,我是湯加。”

韓鳥騰地站起來,頭一回接老板的電話,有些語無倫次:“湯總,我,我去您辦公室……”

“不必了,就在電話里說吧。”“你沒有打客戶吧?這可不是兒戲。”湯司令截斷了韓鳥想說的話,直奔主題。

“沒打,真的沒打。”韓鳥猶如醍醐灌頂,明白了。不幸中的萬幸,湯司令真有水平,一下子就拿到了制止糾紛擴大化的主動權,也拯救了他。

不一會兒,客戶服務部主任嚴斌來找韓鳥,說張銘要進京上訪。韓鳥斬釘截鐵道:“我真沒打他,他再怎么鬧,都是一面之詞。”

嚴斌就說:“通信這一行吧,就跟店小二沒什么兩樣,都是伺候人的,你不當孫子,還想當爺爺?”

夕陽越來越低,晚霞晃得人難受。韓鳥在寫交代材料,字里行間根本沒有打架這茬,就是口角。口角是啥?是一個巴掌拍不響,是互噴口水。

一切雌性動物,在非常時刻,表現出來的勇氣往往是雄性動物無法匹敵的。吳燕不含糊,拿起筆就在交代材料上簽字畫押。世界也許是顛倒的,眼前的小女子,比很多純爺們兒都仗義。

韓鳥是草根,吳燕比他更草根,系第三方勞務派遣工,或稱外包員工。韓鳥無法證實自己清白,如同張銘不能證明他無辜一樣,打架這事兒就成了一本糊涂賬。但畢竟造成了負面影響,不處分說不過去。韓鳥被勒令停職反省,扣罰第四季度績效工資。

張銘果真投訴到工信部了,松河聯通上報調查結果說:屬話費爭議,雙方并無肢體沖突。經請示省分同意,書面送達客戶張銘先生:因無正當理由,話費分文不減,倘執意拖欠將訴之公堂,并向松河移動、電信兩家公司通報其不良信用。對于尚有40%市場份額的松河聯通來說,陳年積欠海的去了,不止張銘這一筆。鑒于該客戶吵鬧不休,又去報社又找消費者協會的,必須以強硬對強硬。

2.同等待遇

松河的秋天很短,猶如渴望已久的男歡女愛,匆忙開始,陡然結束。枝頭的葉子還綠著呢,就降雪了。

通信樞紐樓里有電氣取暖設施,煌煌前郵電時期留下的產物。當初的決策者還是很有遠見的。一共28層樓,機房設備遍布其中,最怕水暖氣跑冒滴漏,水淹七軍可不好玩。水暖設備的初期投入不多,但三年五載就需維修翻新,累加成本并不比電暖氣便宜。可是當年設計樞紐樓時,誰也想不到,其名頭一改再改:電信樞紐樓、通信樞紐樓、網通大廈、聯通大樓,樓頂上的巨幅廣告牌也隨之一變再變。世事難料,誰能預言有朝一日,曾是松河地標式的建筑物會不會再換一回招牌?

湯司令曾下過一道諭旨,為節能減排,不準提前和延后取暖。說歸說做歸做,這么冷的天,不取暖的話民意這一關難過。可惜,溫暖如春的樞紐樓里面,已無韓鳥的立足之地。既然停職反省,那就歇著吧。此鳥住集體宿舍,天天睡到日上三竿,連早飯錢都省了。他一直自詡為技術達人,工作離不開他。頭幾天,還有人找他問這問那,沒多久電話就少了。看來,他還是過高估計了自己在集體中的力量,而沒想過,當任何人離開之時,太陽和月亮都照常升起。有一件事情最不爽,他被罰款4000多塊錢,一想起來心口就酸酸的。

好在他有一臺筆記本,風扇呼嚕呼嚕地響著,發瘋似的玩,種菜偷菜斗地主對對碰,臉蛋被顯示屏映得一陣紅一陣綠。整個人蓬頭垢面的,眼露疲憊,顯然是通宵一族。

這天玩到半夜,他突然大吼一聲:“靠,推倒了!”

滿室皆驚,睡在下鋪的小肖踹了床板一腳,以示抗議。小肖是新畢業的大學生,每晚挑燈夜戰,研習《申論》與《行政職業能力測驗》,準備報考公務員。

玩的是魔獸世界,念念有詞:“什么變態人設計的游戲啊,一個爛BOSS打了仨小時,太浪費體力。如果造人的話,都能造出一個排了……”

“找死啊,深更半夜的。”眾口一詞,譴責他發神經。

韓鳥憔悴不堪道:“離群孤雁,閉關修煉。”

室友紛紛罵他:“真他媽的奴才命,沒人管就難受!”

小肖更能噴:“我上班的心情,比上墳還要沉重。”

祖苗苗打來電話開導他,旅游也不錯,去北京或者海南,云云。

“沒意思,太費錢。”韓鳥無精打采的,像只落湯雞。

除了女朋友,還有吳燕搭理他,一再發來短信:都是我不好,叫你受牽連。

鳥人心里再苦,也要在小女子面前,擺出可殺不可辱的紳士風度。他理解的紳士風度,是尊重女性的,談吐高雅的,無不良嗜好的,勇于承擔的。

這天又下雪了,韓鳥的心頭亂亂的,猛然想起那只貓。冰天雪地的,貓可怎么越冬啊?于是關掉電腦,走出了宿舍。落雪紛紛,覆蓋了人行道。一路踢踢踏踏地走著,一邊暗暗罵娘:古人說什么踏雪尋梅,純粹是吃飽了撐的,裝!啥叫裝?裝就是比誰更不要臉。牛不知角彎,馬不知臉長,混賬怎知混賬?張銘就不要臉,人渣!明明下載毛片看了,還來倒打一耙,冒充什么黑社會。

正在忿恨不休,猛然傳來刺耳的剎車聲,隨后便是一聲巨響。他吃了一驚,定神再看,前方路口發生了車禍。韓鳥撒腿就跑,肇事車之一竟是孔蕭竹的座駕,松河電信的別克轎車!

孔蕭竹事后連呼慶幸,要是車速再快一點點,后果不堪設想。雪幕中,橫飛出一輛出租車!她好像驚叫了一聲,沒能喊出來,像被誰掐住了脖子。她從座位上彈起,安全氣囊爆出。別克車旋了大半圈,歪斜著躍上人行道,卡到樹間才算停下來,叮叮咣咣的又是一陣亂響。

世界仿佛停頓了幾秒鐘,就像一場夢,一切都顯得很不真實。

司機系著安全帶,她孔蕭竹沒有。她摸摸頭,起了個大包,沒出血,隨即感到右腋下一陣鉆心刺骨的疼痛,連呼吸也變得困難起來。她看見,韓鳥飛奔而來,拼命拉她的車門。交警來了,警燈威嚴地一閃一閃,在風雪中顯得格外鮮艷。

撕扯般的劇痛陣陣襲來,孔蕭竹疼得寸步難行,她是被韓鳥抱上120急救車的。離開時,她瞥了一眼肇事的出租車,風擋玻璃粉碎,引擎蓋撞爛了,黑的綠的液體淌了一地。出租車司機手捂著嘴巴,站在一邊瑟瑟發抖,不知是受傷了,還是在啜泣。

醫院的頭等大事不是救人,而是去交費。韓鳥有銀聯卡,也就是工資卡,跑到窗口去交費,獲知今天刷不了卡,只收現金。我靠,韓鳥差點罵出聲。

孔蕭竹的手包落車上了,只好躺在擔架上等人送錢。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居家過日子要留夠現金,銀行卡救不了命的。沒錢,就別去醫院,去了就是給政府添亂。不知怎的,孔蕭竹想起了前夫。巴立卓似乎滿世界都有熟人,要是他在場,自己怎能晾在走廊里?她認識這家醫院的一位副院長,做E機通時接觸過幾回,卻沒保存對方的手機號。想著想著,眼角沁出了幾點淚花。

交完押金,被人這推推那送送,X光加CT地折騰了一大圈兒。再返回來,三間急診室滿員了,她不是重患,旁邊等著吧。

急診室真夠亂的,有哭的有喊的。韓鳥挨個看去,一伙是農民工被鋼筋穿大腿的,一伙是騎摩托車摔破頭的,還有一伙是女孩子服毒尋短見的,都要搶救。直到這時,孔蕭竹才醒過神來,小韓鳥已經不是她的同事了,而是外單位的人。好歹輪到她就診,青春痘未消的小醫生瞧瞧片子說:“沒啥大事兒,右邊第四根、第五根肋骨骨裂錯位。”

韓鳥急了,“都骨折了,還不算大事兒?怎么治療?”

青春痘醫生很鄙夷地看了韓鳥一眼:“要么住院觀察,要么回家。”

“用不用打石膏固定?用不用打針消炎?”

一位年長些的大夫下了驅逐令:“快去辦住院吧,骨傷科,沒看我們忙得要死?”

韓鳥等人推著孔蕭竹往外走,碰見了高翔。高翔是松河電信總經理,接到報告,匆匆趕來。韓鳥跑前跑后的,讓高翔很是詫異,這家伙怎么混在電信員工堆里?韓鳥也懶得解釋,你又不是我的領導,沒義務跟你匯報。

醫院這種地方,一定要有熟人,最好是科主任一級的,認識院長之類大領導反倒沒用,他們也就是下個指示,擺擺樣子而已。網發部主任蔡磊找到了知名教授,骨傷科的業務權威。

教授看得細致,說單純性肋骨骨折的治療原則就是止痛、固定和預防肺部感染,一般不做固定,以免引起皮膚過敏。肋骨骨折多可在2~4周內自行愈合。以臥床休息為主,注意不要感冒和咳嗽;不是特別疼痛的話,不必肌注止痛劑。隨手開了方子,無非是血府逐瘀膠囊和云南白藥幾樣中成藥,或外敷或內服。

孔蕭竹不敢大聲說話,卻堅持不住院。教授扶扶眼鏡說:“也行,回家靜養吧。”

韓鳥心里嘀咕:松河聯通有宅男,松河電信有宅女,都不用上班了。自己竟然跟從前的女首長享受同等待遇,意外加意外。

好多人圍著孔副總,都很會說話,吉人自有天相大難不死必有后福之類的。韓鳥什么也沒說,悄悄離去,回了宿舍,沒去找那只貓,沒約會祖苗苗,也沒吃晚飯,繼續上網鏖戰。

孔蕭竹躺在家里,不時地冒冷汗。斷骨處像是有一群蟲子啃噬,以至于不敢打噴嚏,不敢深呼吸,甚至不敢翻身,稍微一動就會牽連到斷骨,鉆心地疼,所以只能保持一種姿勢。

高翔給孔蕭竹吃寬心丸,安心養傷,天塌不管。與另外兩家運營商比較起來,松河電信起步最晚、規模最小,上面要求三年內要占到通信市場份額的15%,現在才7%。3G元年,形形色色的代理商接踵而至,亂七八糟的野雞工程隊蜂擁而來,千奇百怪的客戶投訴叫人不勝其煩。眼看快到年底了,且不說多如牛毛的各項工程驗收與決算,單是方方面面的檢查都應接不暇。其實,任何單位都閑人如云,有權有勢者才忙得不可開交。孔蕭竹累得要吐血,曾跟高翔說過:干脆你給我一刀吧,我也砍你一刀,咱倆都住院去,等不忙了再出來。

如果單單是忙,也沒什么,問題還在于亂。年初,上邊指示早投產早受益。為搶進度,孔蕭竹起早爬半夜的。到了三季度,市場口還嚷嚷能力不足,省里領導坐不住了,批評松河分公司:為什么不合理安排季度間投資,把錢留在四季度?有些設備是借來的,要防范風險啊。孔蕭竹干憋氣,只能聽著。領導都屬鴨子的,嘴大,總有理。

高翔年齡不大,但心思細膩,要派兩個女員工過來陪護。孔蕭竹謝絕了,說叫親戚過來。可是,自從兒子上大學之后,她在這座城市里舉目無親。非要論親戚的話,前夫的弟弟算一個,因為他是兒子的叔叔。巴立剛一直叫她二嫂,但孔蕭竹不領情,說穿了,她從骨子里鄙夷唯利是圖的巴家人。瞧瞧前夫的三兄弟吧,老大是小農,老二是官迷,老三巴立剛就是市儈。

好不容易盼到傍晚,她給兒子打了電話。巴奢正在食堂吃飯呢,手機里傳來了嘈雜的背景聲。兒子不愿多說,還嫌媽媽太過啰嗦,什么穿不穿棉襖的事,別瞎操心了好不好?可他哪里知道,母親是咬著牙跟他講話的,不讓聲音有什么異樣。有句話真形象啊,有些愛一定很疼。

收起電話,孔蕭竹便望著房門出神。屈指算來,她已經住在這里12年之久。當年她和巴立卓鬧離婚,一氣之下買了這套房子,從此兩人分道揚鑣。那時她擔任國信尋呼的總經理,人又年輕,對自己相當有信心。曾經的郵電局一分再分,曾經的聯通公司一合再合,她也變老了,鬢角處生出了幾縷白發。

時間不是讓人忘了痛,而是讓人習慣了痛。單身女人之苦,是尋常人難以想象的,身居鬧市,形單影只,其寂寞不亞于獨處深山老林。這些年來,她從沒有過再婚的念頭,當然也沒有人提親說媒。她在拒人千里之外的同時,也被別人無限漠視。如果不是躺在病榻上忍受斷骨的劇痛,她不會像今晚這樣悲涼。生命如此脆弱,不經意間,一下子就面對生死,根本就無法選擇。生命之于任何人,無奈而不可知,你或隨風遠去,或勾留此間忍受煎熬。

長夜漫漫,孔蕭竹的眼前,似乎有一根手指按住了記憶的快退鍵,一幕幕閃現從前的日子。談戀愛的那個冬天,巴立卓約她看電影,竟然在電影院里睡著了;兒子小時候,巴家一大群人來她這里過年,家里亂得像跑馬場;還有,為了聯通早日開局,她不惜與昔日的夫君對罵……往事歷歷,只是物是人非。而今年的夏天,巴立卓迎娶了林紫葉,也許此時此刻,她恨之入骨的小女人正睡在前夫的床上。

遠處有一列火車馳過的汽笛聲,孔蕭竹的心跟著一陣抽搐,鼻子一酸,眼淚流了下來。其實,她最痛苦的時候已經過去,人也平和了許多。跟巴立卓鬧離婚的那幾年,因為有兒子在身邊,她不敢在家里哭,但走著走著就會哭起來,洗澡時趁著水聲嚎啕大哭……好多年沒這么脆弱了,今夜有些意外。哆哆嗦嗦摸過手機,想給巴立卓發短信。深更半夜的,說點什么好呢?告訴人家自己受傷了?希望人家憐憫自己?慰問自己?不不,這不是她的風格,她從來沒有向巴立卓低過頭,這次也是。

外面的雪停了,風沒停,吹得窗戶嗚嗚直響。紗窗繩的塑料墜懸在空中,來回悠蕩,噼噼啪啪地敲,攪得她心煩意亂,又無能為力。昏昏然卻難以入睡,沒有什么比這更讓人惱火的。她忍著疼,起身去衛生間,回來時打開了臥室的電燈。這個家太空了,床頭燈太暗了,她需要用更多的燈光來填滿它們。不料想,節能燈的鎮流器吱吱地響起來,像許多只老鼠跑來跑去。孔蕭竹只好關斷了電源,慢慢地躺下。

逝者如斯夫,誰也攔不住。別人的日子結出了累累碩果,而自己采摘的是什么呢?剛才兒子的態度,令她非常沮喪,還沒成家呢,就這么不耐煩?她不能不有所警覺,自己倚重并寄予厚望的兒子,也許是靠不住的。事實一再證明,扶不起來的男子漢,很難成為大丈夫。日后若是攤上個不進鹽醬的兒媳婦,自己的后半生托付給誰?她不怕苦,就怕苦得沒個滋味,苦得沒個邊際。未來在哪里?難道退休之后選個地方,挖個坑把自己埋了?

就這么雜亂無章地想著,恍惚枕著一個男人的胳膊,一切是那樣的熟悉,又是如此的陌生。記憶深處,他的肩膀是寬大的,他的胸膛是厚實的,他的呼吸是灼熱的。她知道這個人是誰,他是自己無數次唾棄過的那個家伙,是原松河通信圈子人皆仰望又飽嘗非議的巴禿子。這當然是幻覺,人在生活面前山窮水盡時,就會依偎幻覺。孔蕭竹不得不承認,自己還是很想他的。但想與愛,完全是兩碼事兒。她更想說,不是我太堅強,只是我的溫柔獻給誰?

寒風一直在窗外盤旋,天快亮了,才告平息。哦,風語是不是想說,所有的路程都很遠,從故鄉一路奔襲,走到天盡頭才能歇歇腳。

孔蕭竹慢悠悠地透了一口氣,右肋很疼,心口更酸。

3.力度硬度

巴立卓還是知道了前妻受傷的消息,雖然他遠在省城。畢竟是信息時代,畢竟是同行。三家電信運營商本是同根生,又同命相連,所以誰家的秘密也守不住,就像姑舅親輩輩親,打碎骨頭連著筋。

巴立卓決定回松河一趟,探望前妻,也看看史群。史群何許人也?現在的年輕人沒幾個認得了。他曾任松河郵電局長,當過巴孔二人的頂頭上司。老一輩的通信人都知道他有個可愛的綽號:史二媽。自從移動剝離之后,史二媽便退居二線,淡出了歷史舞臺。巴立卓之所以要去看他,因為史群患了肝癌,來日無多。

周六,巴立卓從雪都趕來,先去了松河中心醫院。探視病人也有講究,最好是上午去,倒不是迷信,有個心理暗示的問題。看病號是件很難受的事情,明明心情沉重,還要扮出熱情洋溢的笑臉。在重患病人面前,所有人都是戲子。巴立卓懷抱鮮花,笑盈盈地踏進了史群的病房。

史群的狀況很糟糕,去北京腫瘤醫院做了介入手術,歸來便臥床不起。到后來不打杜冷丁,就疼得直叫。他身上插滿了管子,高高的個子躺在床上,就像一把枯槁的干柴,而肚子鼓鼓的,肝腹水。史群的神志還清楚,見巴立卓來了,黯淡的眼睛亮了亮。

巴立卓輕輕握住病入膏肓的手,像抓住了一把筷子,大聲說:“本該早點來看看你,可就是忙啊。”

“你到我這個歲數就明白了,多活一天比多賺一萬塊錢還要值。”史群定定看著巴立卓,眼光鋒利得像刀片。

巴立卓頭點得像電動玩具一樣,“老領導說的對,小巴記住了。”

接著便是一陣沉默。巴立卓覺得冷場不好,就詢問史群的女兒,打什么針,服什么藥,找沒找專家會診,等等。

誰知史群又開口了:“你和小林的婚禮我沒參加上。”

“謝謝。”巴立卓竟至語塞。在病房逼仄的空間里,日光燈的瓦數不足,把人的臉一概照成鐵青色,不管是有病的還是沒病的。史群的面色在鐵青中泛出了瘆人的蠟黃。

史群始終不松手,就那么久久地握著,舍不得他走,又像是某種依靠。巴立卓只好坐在病床邊,看看輸液瓶,掖掖被角。退休之后的史群,已經沒有任何追隨者了。脫下官衣的結局,無非是清寂或者謾罵,再就兒子孫子這點事兒。所以,史群的病房很清凈,除了親屬,難得有誰來探望。

巴立卓一時難以脫身,目光就有些散漫。忽然發現,病床底下的塑料盆里養著一只小烏龜。不知何意,也不便亂問,或許是什么民間秘笈,與治療有關吧。

干巴巴的坐了大半個鐘頭,直到護士來換集尿袋,巴立卓才得以起身。他將一個信封塞到枕頭底下,那信封挺厚的,3000塊錢。對于無權無勢的前首長來說,不算少了。按理說,巴立卓也算有錢人了,但還沒到把幾千塊錢不當回事的地步。誰花自己錢不心疼啊,出手闊綽只求心安。說起來,史群的職場之花提前凋謝與自己有關,他可是踩著人家的肩膀上位的。一進一退之間,史群迎來了晦暗的12年時光,他的所有委屈與不幸,或許與自己有關。天底下什么債都可以欠,就是不能欠感情債。

史群慢慢搖了搖頭,沁出了幾滴濁淚。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他說:“你也要注意身體,工作是干不完的。”

巴立卓心里明白,這是最后一面了,卻故作輕松地安慰從前的史局長,不要胡思亂想,好好養病。

史群的女兒送客,一直目送巴叔叔進了電梯。巴立卓沖她笑了笑。電梯中間停了一次,他迅速走出來,找到衛生間,把手洗了又洗。

回松河之前,巴立卓仔細考慮過,要不要帶林紫葉一起登門去看孔蕭竹?這陣子,巴立卓正托關系找門路,想把林紫葉調到雪都,最好進省移動公司,市公司亦可,兩地分居終歸不是長久之計。此事頗有難度,對于省移動公司而言,巴立卓的人脈能量實在微不足道。他找過聯通省分老總劉宇,懇求在適當的時候以組織的名義疏通,至于小林的職務就不做奢望了。現有牌位滿滿當當的,沒有總部或者省委省政府領導的強大背景,后來者居上簡直是天方夜譚。

劉宇當時只是微笑,笑的里面什么都有,又好像什么都沒有。

求人往往也是交人,有時找領導不是添麻煩,而是拉近關系,何況他們的感情基礎并不壞。他隨手給劉宇戴頂高帽:“老大出馬,勝過千軍萬馬。”

劉宇沉吟了片刻,“列入我的日程吧。改日我請省移動的老大吃飯,應該沒問題的。”

巴立卓磨蹭著不走,神神秘秘的,朝劉宇借汽車鑰匙。

“你搞什么名堂?”劉宇睜圓了眼睛,十分警惕。

“沒什么,就兩箱小酒,土特產,我覺得挺好的。”

“去去去,誰稀罕。”劉宇并不顯得真生氣。

“劉總您可是大媒人啊,要不是當年您帶隊去德國,怎么會有這段姻緣?”巴立卓說的是很久以前,他出國培訓期間偕林紫葉邁出了實質性的一步。

“別不要臉了,我可不是你的同謀。哦,孔蕭竹現在怎么樣?”

“還好,我們經常聯系的。”

“茫茫人海,成為夫妻睡在一張床上,真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一段緣分。”

“謝謝劉總,我的事兒您都知道的,實在沒辦法才……”

“好了好了,我還是操心操心小林的工作吧,叫你們早日團圓。”劉宇擺擺手,下了逐客令。

誠如巴立卓所預見的那樣,劉宇沒給他車鑰匙。這難不住他,他去找車隊長,那里有備用鑰匙的,老總們的座駕需要有人維修保養。巴立卓曾擔任過省分綜合部經理,熟門熟路了。奉上的那兩箱酒談不上名貴,卻煞費苦心。這是土特產,產自鄰省山區的雄蠶蛾酒,號稱強力補腎。街面上、報紙上的號稱壯陽之類的東西多如牛毛,巴某人一直不信的,怕搞壞了身體。按理說,四十六歲的他已經越過了那種對女人如火如荼的年齡,之所以態度起了變化,全因大學同學出差來雪都。那家伙獲悉巴同學新婚新喜,特意帶來了這玩意。他將信將疑地喝了幾瓶,果然不同凡響,睡眠得以改善。這簡直是及時雨了。

這大半年來,林紫葉每周往返于松河與省城之間,所以兩人相會的時間很珍貴,酣暢淋漓之后,巴立卓才小心翼翼地提起去看前妻的想法。

林紫葉說:“你是不是感到心慌?瞧她挺可憐,有一種負罪感,是吧?”

“你看你,我不是征求你意見嗎?”

“反正我不去,我沒做錯什么。”

“想到哪里去了,孔蕭竹是病人啊,這個時候需要溫暖。”

“是啊是啊,送溫暖獻愛心,我又沒攔著你。”

巴立卓懂得,與女人對話并不像嗑瓜子那樣簡單——嗑也就嗑了,不嗑也能過。他連連晃頭,不再說什么。如今,江湖上有名的巴禿子戴了假發,看上去年輕了好幾歲。最近他戒煙戒酒了,為的是實現林紫葉的造人夢想。要是依著他的本意,才不想再要孩子呢。可孩子對于女人來說,意味著未來啊。從生育年齡來看,留給林紫葉的時間已所剩無幾了,更何況她做過一側輸卵管手術。

去孔蕭竹家時,已近中午。巴立卓先是去超市買了一大堆吃的,然后給前妻打電話。不料想手機關機,再打座機是空號。這就比較難辦了,貿然上門顯得很不妥。實際上,孔蕭竹并不是為了躲他,而是絡繹不絕的來訪者叫她很煩。這其中有工程隊頭目,有代維方代表,也有手下的員工,來訪者無一例外地丟下信封就走。家里搞得像鮮花店了,強忍住才能不打噴嚏。孔蕭竹不敢咳嗽,打噴嚏更是要命,扯心連肺地痛。她叫人把送進府上的鮮花,統統處理掉。她當然明白,大家殷勤有加,并非多么愛護自己,而是恭維副總經理這把椅子。孔蕭竹乃清高之人,誰向她獻殷勤她還覺得煩,誰要是塞錢給她,搞不好會認為這是侮辱她。如今掛彩了,對于有求于她的人或者想堵她嘴巴的人來說,真是機不可失。

曾經同床共寢之人,如今一面難求。巴立卓搞不準前妻住在哪個單元幾號門,在樓下躊躇了半天,才給三弟巴立剛打電話。巴老三可是鬼子六,豈能不知孔蕭竹的傷情?他早就登門看望過了,還派老婆董麗芹來過多次。巴老三在電話里說:“你等著,我馬上過去。”

沒想到的是,老三又換車了,開的是寶馬530。雖是二手車,一樣溜光錚亮,車屁股上還粘了搞笑的車貼:車與老婆概不外借。巴立卓不喜三弟的做派,悶聲發財多好?你巴老三不過是卡販子起家,何必這么招搖,成心叫別人眼紅?

孔蕭竹從貓眼中看清了來人,開了門。巴立卓看了看泛著油光的實木地板,輕聲問:“拖鞋呢?”

孔蕭竹只得折身回來,拉開了隱藏在大衣柜下面的鞋柜。就在孔蕭竹彎腰的一瞬間,巴立卓看到了摻雜著白發的頭頂。其實,她早就兩鬢蕭蕭了,平時染發焗油尚不顯山露水,這幾天本該收拾收拾的,沒來得及去弄,所以露了馬腳。就算沒有白頭發當象征物,她多么不好過也可想而知。

屋里有一股奇怪的味道,既陌生又熟悉,濕漉漉的稠膩膩的,好像是多種藥物和化妝品混雜在一起的氣味,更多的是女人的體味。沙發上有,地板上有,整個屋子都有。從曾經的熟悉到現在的陌生,把巴立卓的心撞得坑坑洼洼。

巴老三顯得熟門熟路,換了拖鞋,隨手開了廊燈。燈光暗淡而不均勻。進了客廳,迎面是一幅臨摹版的凡高《向日葵》,濃艷夸張,更顯室內了無生氣。巴老三笑嘻嘻的,先問候二嫂,再去廚房接了兩杯開水,輕輕放在茶幾上,然后躡手躡腳地離去。

“怎么樣,傷得重不重?”巴立卓問。

“虛驚一場。”

“傷筋動骨一百天呢,好好休息。用點什么藥沒有?比如消炎止痛的。”

“我的眼睛有點花了。”孔蕭竹所答非所問,冷冷的笑容讓前夫感到害怕。

“哦,那就好。”他與前妻坐在沙發里,聽墻上的掛鐘滴滴答答,陷入了生分與尷尬的沉默。

掛鐘下面是老氣橫秋的背投電視機。電視機沒有開,像一面灰突突的鏡子,隱隱映出對面沙發上的人影。巴立卓理了理假發,動作有點不自然。

“你吃點水果吧。”女人指了指茶幾上的果盤。

巴立卓拿過香蕉就剝皮,一邊吃一邊說:“小時候啥都想吃,卻沒有;現在有了東西,卻吃不動了。”

孔蕭竹沒頭沒腦道:“我的歷史清清白白,沒有任何污點。”

“對對,我承認。”他們的眼光撞到一起,平靜中孕育著刀光劍影。

“我雖然不信佛,但我善待任何人,我連螞蟻都不敢踩死。”

巴立卓頻頻點頭,以一臉謙遜得帶幾分含混的淺笑作為回答。憑借以往的經驗,女人的幽怨之情越是來得隱蔽,越要小心堤防,露出來的雖是冰山一角,隨后將是翻江倒海。

“我放點音樂給你聽好不好?”離婚就像一次截肢手術,孔蕭竹還活著,但徹底失去了許多。

“怎么放?還是我來吧。”巴立卓有點奇怪,她家里沒有音響之類的東西。

孔蕭竹拿起天翼手機,抹了幾下屏幕,熟悉的旋律便回響起來。她點的是一首革命歌曲《十送紅軍》。音樂真是個好東西,讓人為之動容,跟著笑、跟著哭、跟著發呆。尤其是現在,那歌詞好似沙子鑲在心上嵌在肉里。對于久歷拆分重組的通信人來說,差不多是年年送戰友、日日踏征程。而對于單身女人而言,看似勵志的老歌寄托了別樣的傷痛。

巴立卓原打算聊聊孩子,如今大二了,下一步是準備考研、出國還是就業?看現在的架勢,沒必要談了。他應該馬上離開,以免節外生枝。趁著余音繞梁,他笑道:“過去的就過去了,不要想得太多,好好養病就是。”

“活著可真累啊!”這話像自言自語,她大概因車禍受到驚嚇,顯得有些神經質。

“你我都這把年紀了,把公司當成一個消遣的地方吧。”

女人忽然煞白了臉,厲聲道:“光掙錢不敬業,羞恥不羞恥?”

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巴立卓咽了咽嗓子,聲音飄得像只蝴蝶:“蕭竹啊,人人只顧眼前,卻不知再強大的巨人也會轟然倒下。職場靠不住的,我們不是神仙。”

“巴立卓,我不需要你的憐憫,過去是,以后更是!”

巴某人是來看望傷病員的,不是登門吵架的,只能厚著臉皮聽。等前妻說夠了,才和顏悅色道:“蕭竹,我們雖然分手了,但還是同行啊,還是朋友啊,你還是巴奢的母親,對吧?”

“一個綠本子的離婚證,就是一塊刻滿了婚姻失敗的墓碑!”

“前塵往事都過去吧。我走了,有什么事情就喊老三他們,不要客氣。”

孔蕭竹十分嫌惡地看看他,撣了撣左手。巴立卓訕訕往外走,忽聽女人在身后叫他:“等等!”

他以為又將是一場風暴,女人卻說:“咱們那老房子,一直空著,你把它租出去吧?”

“還是空著吧。你知道,當房東很操心的。”巴立卓這樣回答。他們的舊宅人去室空,當年安裝的IPTV是沒人看了。松河網通曾是省內IPTV的試點城市,這玩意可點播可回放,相當于DVD+CATV。可惜,只推了千把用戶就停辦了。記得月視費30元,而一個機頂盒的成本在千元上下,扣除成本費用,還不夠運維費呢。

巴立卓出了樓梯口,三弟還在等他,指了指樓上問:“二哥,怎么樣?”

“我跟她拉拉扯扯了二十年,什么酸甜苦辣都領教了,就是沒嘗過勝利的滋味。”

“說明你沒力度,她就給我面子。”老三不客氣,洋洋得意道:“代銷電話卡渠道這一塊,賺錢倒是賺錢,但沒有干工程來得快。挖管道放光纜、基站組裝這些活兒,別人能做,我也能做。”

巴立卓哼了一聲,秋風黑臉地去找自己的車。

4.誰啃骨頭?

誠如巴老三的預想,巴立卓去了遼海花園小區,因為林紫葉住在那里。下午四點來鐘,他打了一個電話,執意要請二哥二嫂吃飯,還說:“地點隨便你選,人隨便你宰,好不好?”

巴立卓心里不舒服,越不舒服,越說不出哪里不舒服。他說:“宰你還不是踩豆腐?但今天不行,有個哥們來松河了。”

“那有啥?兩席湊成一桌算了,添雙筷子而已。”老三不怕熱鬧,交朋友是其強項。

巴立卓所說的哥們是小張,原供職于某著名通信設備制造商,后來離職下海,還是吃通信這碗飯,靠提供增值業務過活,業界稱之為SP。小張這次故地重游,非為閑情逸致,而是要去德壽宮燒香問卦。近來手機信息屢屢被曝涉黃,三大運營商紛紛宣布更為嚴厲的管制措施,或全部屏蔽或全停付費,亂七八糟的小SP們頓時斷了生計。

如約見面,點菜入席。巴立卓滴酒不沾,最近服藥呢,林紫葉和董麗芹也只喝果汁。巴老三叫了一瓶白酒,跟新朋友小張對飲。

身處時光的隧道里,巴立卓有點恍惚。轉眼間,老三夫婦在松河混了十幾年,他們變得面目全非。今天老三的裝扮就很酷,眼鏡干凈得像只有鏡框,一身銀灰色西裝,比白領還白領。再看弟媳董麗芹,完全是另一個色系,一襲青綠,仿佛剛剛破土的發芽蔥。她系著古琦小絲巾,挺著豐滿而柔軟的胸脯,似乎在提醒你,作為一個有錢的女人是多么自豪。

“久仰三哥大名,相見恨晚吶。”小張搶著敬酒。

“張老弟過獎了,老天有眼,大家幫忙。”人的身體不會撒謊,巴老三眉開眼笑,坐姿朝小張這邊傾斜,確實友好。

“三哥是商界精英,松河名人呢。”真難為小張了,如此俗濫的甜言蜜語,也說得出口。

“我老三能有今天,全靠二嫂罩著呀。”巴老三自曝內幕,順便夸夸林紫葉。

“你哪個二嫂呀?孔蕭竹也沒少幫你。”與董麗芹低語的林紫葉聽了,笑盈盈地追問,還瞄了一眼巴立卓。

巴立卓趕緊打岔:“你們兩位商場達人,說說生意經吧。”

小張特謙虛,請三哥傳經送寶。巴老三也不客氣,打開了話匣子:“十多年前吧,我有個朋友是國信尋呼的總經理。”

“哎哎,別嘴上沒個把門的。”巴立卓一聽就急了,在任何公開場合,他都不愿意談論孔蕭竹。

“你慌什么慌?讓人家把話說完嘛。”小叔子所說的,正是林紫葉要知道的。

巴老三嘿嘿一笑:“其實也不是啥朋友,嗯,就是孔二嫂,有一天她跟我說,他們尋呼和聯通合并了,叫我去開一個合作營業廳,賣無線座機。我哪敢呀,資金不足啊。她當時就說了,公司給一些政策扶持,領導家的親戚朋友都做這個。”

小張尤為感興趣:“最早的合作營業廳,是不是靠代收話費賺提成?”

“當時話費酬金是3%,賣一張手機卡提成50元。十年前手機還沒普及,住宅電話打長途的也不多。所以,松河聯通剛一成立,就推無線座機,免費安裝,話機每部480元,打長途2毛5,市話1毛錢,這樣的話費在當時算是很低了。”

林紫葉連連搖頭:“用無線座機沖擊固網運營商,政策是不允許的,通信管理局經常通報處罰的。”

巴老三沒理這茬:“那時我們是合作制推廣,永久性話費提成,每分鐘長途提成1毛錢。客戶打的越多,我賺的越多。第一年簽的合同是永久性提成,話機每部賺100元。我就去跑集貿市場,挨家挨戶地推廣。這些商鋪的長途電話比較多,沒有初裝費,也就是買個電話機子,我承諾:如不滿意,一個月內可以退貨返款。”

小張就問,“你這樣的代理商那時能賺多少錢?”

董麗芹輕咳一聲,皺皺描得很黑很細很長的眼眉,噘起了涂得很紅很艷很亮的嘴唇。巴老三瞅了瞅老婆,猶豫了一下說:“那年除了房租水電營業員工資,還剩20來萬吧。”

兩只杯子撞在一起,叮叮當當的,干了。酒真能讓人敞開心扉,所以酒局就賦予了濃厚的功利色彩,誠所謂:領導干部不喝酒,一個朋友也沒有;中層干部不喝酒,一點信息也沒有;基層干部不喝酒,一點希望也沒有;平民百姓不喝酒,一點快樂也沒有;兄弟之間不喝酒,一點感情也沒有;男女之間不喝酒,一點機會都沒有!

今晚巴立卓不喝酒,很不夠意思。

小張用紙巾擦擦嘴巴,再問:“第二年呢?你盈利多少?”

巴老三說:“沒有第二年,聯通的政策總變,初一十五不一樣。好歹有個營業廳撐著,專門賣電話卡、販手機號……”

林紫葉臉上笑,心里想:這些年做移動聯通代理的都發財了,賺的都是運營商的錢,可是渠道對于運營商太重要了,老三這樣的代理商就是大爺。如今三家運營商都在拼渠道,大把的銀子都用來砸代理商了。松河聯通更甚,就連修鞋鋪、理發店、裁縫鋪都被發展成號販子了,除代理提成外,還免費提供小店上網。雖說養店、育店需要過程,但如此一哄而上,其效果可想而知。

巴立卓不由得感嘆:“通信業改革的最大受益者,不是百萬員工,不是億萬用戶,而是老三這樣的中間商。各家運營商打來打去的,是給代理商送錢啊。”

“二哥,你這話我就不愛聽。”巴老三說,贏利的關鍵要有好的號段。你們去看看手機大賣場,門口貼張廣告,寫著:1XX88888888。其實吧,店里并沒有這個號,但有人見到了,沒準問問什么價……

林紫葉好生奇怪,“四連號五連號早就透過特殊關系放掉了,怎么會在你手里?”

“越是牛的號碼,越沒有自個兒掏錢買的,都是別人送的!我有招兒,安排個人沒事就發短信,問他賣不賣,把他搞煩了才好,加點買下。現在吧,倒騰手機號更簡單,用網絡給你打電話,網絡電話不顯號,又拒接不了,一直折騰你……”表達具有一種快感,跟撒尿差不多,需要一氣呵成。巴老三正在興頭上,全然不理老婆頻頻遞來的眼神,說如今最賺錢的數碼生意,是給手機“美容”。“市面上賣100元的專業貼膜,進價也就10元,最便宜的進價才塊八角錢。”

每一個風光之人的背后,都有一段不光彩的故事,巴立卓給弟弟下了定義:“缺德。”

“嘴真欠!少說兩句,拿你當啞巴?”董麗芹忍無可忍了,脖子下的絲巾已經不像一朵花了,像條勒狗繩。

“你懂個屁?”巴老三暴汗,怪老婆不留情面。

“別人叫你就叫,你是驢?”董麗芹怒目相向,這才叫巴老三閉嘴。

巴立卓轉臉沖小張笑笑,說:“你是孤膽英雄呀,談談你的光輝歷程吧。”

小張避實就虛道:“大學里什么專業的學生創業率最高?是體育專業!為什么呢?體育棒子講哥們義氣,很早就開始喝酒玩樂,走上社會受歡迎。所謂的創業天賦,主要看是否擅長交際,交際就是機會啊。”

巴立卓頻頻點頭:“應該與先天的性格有關,學是學不來的。千人千面,沒必要去復制自己不擅長的東西,每個人都有自身的核心競爭力。不打麻將的,兢兢業業吧;愛吃喝嫖賭的,去拉關系好了。這就叫差異化競爭。”

巴老三的解讀粗魯而形象:“小雞不尿尿,各走各的道。”

大家稀里嘩啦地笑了起來,像是推倒了一個碗架子。

小張下海這事挺無奈的,不想被派往南部非洲,因此離職。一開始做些小交換小傳輸項目,撲騰了幾年,洗手上岸。好在原公司的薪酬與股票退稅所得豐厚,自是衣食無憂。2003年的時候,他花3000元買過一個音樂網站。現在看,也就是一個小偷程序,調用一些大型音樂站的數據。互聯網普及之初,擁有一家自己的網站挺神氣的。通過這個小小的網站,他注意到了SP廣告聯盟,而SP與通信業是孿生姐妹,都與手機打交道。

接下來的內容太具技術性,又夾雜著許多英文詞匯,基本是林紫葉與小張之間熱火朝天的討論。別說老三夫婦云里霧里的,就是巴立卓也半懂不懂的,好在他早就知道SP的損招:將垃圾短信與手機內置、惡意應用、手機病毒等融為一體,更有甚者,通過手機偷偷上網向通訊錄群發帶有病毒鏈接的彩信或短信。說穿了,部分山寨機設置吸費陷阱,不用也扣錢。這年頭,在金錢面前,誰還會在乎良心操守?掰腳趾頭都能想明白,一個小應用即可月賺百萬之時,所謂禁令必然淪為擺設。

巴立卓透了一口氣說:“運營商為SP代收費走到盡頭了,過街的老鼠,人人喊打。關停并轉,完全正確!”

林紫葉白了他一眼,繼續探討“手機骷髏”病毒。小張既不敢敷衍,又不時去瞄巴立卓。對方臉上的笑容一消失,他也不敢笑了。

巴立卓不屑:“通信行業被一群瘋子搞得烏煙瘴氣,中國移動是帶頭大哥。”

林紫葉翻臉了,連珠炮式地反擊:“老巴,你什么意思?SP也好,CP也好,背后是重重疊疊的利益關系,這些利益關系,可能來自于北京,說出背景能嚇死你!而這,是我所能力及的嗎?我在基層單位,天天面對客戶,不鉆研業務行嗎?”

“哦哦,正德公司生財有道,這是天下共識!”

“中國移動一次性撥給聯通500億元,資費不低于電信聯通,還承擔了本國標準TD,為什么總有那么多人恨移動呢?包括你!”

“哦,你為你是中國移動的一員而自豪?”

“那倒不至于。可我也犯不著為這個而自卑吧!你憑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惡意貶低?”

巴立卓一拍桌子道:“中國移動牛什么啊,亂七八糟的事兒還少出了嗎?”

狂風驟至,老三夫妻和小張都嚇壞了。林紫葉的眼里蓄滿了淚水,一派雨象。

“怪我,全怪我,我自罰一杯!”小張起身連賠不是,氣氛不對的時候,太機靈的人反倒討厭。這個世界上,聰明人泛濫成災。

家宴搞砸了,巴立卓撓撓頭,先遞給老婆一張紙巾,而后說:“紫葉啊,無論是山寨機內置,還是手機病毒、惡意應用吸費問題,根子都在于運營商的扣費機制。”

林紫葉把臉別過去,不理他。一貫口齒伶俐的老三,從始至終一個字也沒有吐出來,就跟董麗芹面面相覷。

巴立卓沖小張說:“恕我直言,運營商想要掙干凈的錢,只有跟SP分手。至于SP如何活命,在電子商務技術不斷發展的今天,總會有很多辦法的,是不是?”這話假惺惺的,仿佛對一個病入膏肓的人大談洞房花燭夜如何美妙一樣飄渺而多余。

小張軟中帶硬道:“巴總,日子不是過下去的,是熬下去的。我已經想通了,掛靠一家注冊5000萬元的大公司,做SP頂級代理!”

巴立卓也覺得過火了,改口道:“創業就是練武,有人說練腿好,有人說練拳好,但是我覺得,練成一項就好。把簡單的招式練得爐火純青,就是絕招。”

該說的都說了,就此散場。小張用武俠片中很滄桑的抱拳方式,跟大家道別。

冬夜的小巷是那樣靜謐,仿佛所有人都睡著了,在夢里過著幸福的生活。林紫葉和巴立卓一前一后地走著,誰也不理誰。猛然間他們發現,路邊有一對男女扭打著。巴立卓牽住自己女人的胳膊,悄悄通過。殊不料,那對男女又猛烈親吻起來,聲音大得像狗啃骨頭。

走過去好久,巴立卓說:“女孩子都想找白馬王子。”

“這有錯嗎?”林紫葉憤憤難平。

“哪有那么多白馬啊?牽頭驢湊合吧……”

“你什么意思?”

“畫眉麻雀不同嗓,金雞烏鴉不同窩。”

5.我叫不緊張

韓鳥停職反省一個多月了,領導沒有讓他復工的意思。

作為一個倒霉的宅男,網游堪稱第二情人。韓鳥迷上了穿越火線,今天下午手感奇佳,連連爆頭,殺得對方人仰馬翻哭爹喊娘。正在洋洋得意,突然屏幕不動了。氣得他火冒三丈,差點砸了本子,原來他又被人家當外掛給踢了。這幫孫子輸不起,看誰厲害就踢誰,沒見過這么沒品的!

罵罵咧咧的泡桶方便面,連湯帶水喝了,爬上鋪位,扯過被子睡了。不知過了多久,室友們陸續歸來,打開了電視機。韓鳥醒了,懶洋洋地躺著。電視新聞主播相貌平庸但聲音華麗,宣告歐盟慶祝《里斯本條約》生效。正等著聽天氣預報,手機響了,祖苗苗的聲音:“你明天有空吧?”

“鄙人啥都沒有,就是有空。”

“那好,請閣下來我家一趟。”

“去你家,啥意思?”

“你真聽不懂,還是裝糊涂?我爸媽要見你。”

“啊,見我,啥時候?”如果不是坐在床上,韓鳥非倒即瘋。

“明天中午吧,在我家吃飯。”

韓鳥的腦袋里像塞進了一臺鼓風機,一下子膨脹起來。他明白,走路的目的不是走路,睡覺的目的不是睡覺,吃飯的目的當然也不是吃飯,去女朋友家赴宴,等于接受審查。他犯愁了,穿什么衣服,帶啥樣的禮物,該不該進門就行禮?不管怎樣,他與祖苗苗的戀情取得了重大進展,這是一件求之不得的好事。

韓鳥早就知道,苗苗一家對自己不大認可。拉拉扯扯這么久了,他發現苗苗竟然去相親,據說只有一次,但足夠韓鳥憤慨。苗苗解釋說她是迫不得已的,去點個卯應個景而已。今天的轉機,來自于苗苗爸的叫板。苗苗說了,要輸就輸給追求,要嫁就嫁給幸福,該賭就賭,輸贏都認賬。

這邊苗苗一家下了決心,那邊韓鳥反倒不知所措了。捱到半夜,他還是睡不著,干脆穿衣下床,在門外來回踱步。人生好奇怪,為糊口停不住腳,為愛情睡不著覺。走廊的感應燈明明滅滅,韓鳥走了很久,就像老式電影里走投無路的日本軍曹一樣煩躁不安。

翌日一早,先找ATM取錢,再去超市,直奔煙酒專柜。現在,他錢包里有2000塊錢,這是他到松河后身上現金最多的時刻,也是他膽子最大的時刻。此外,他還有一張500元購物卡,一直沒舍得用,今天派上了用場。乖乖,名酒竟然有那么多講究,除了酒精度數的區別,還有五十年、三十年、十五年若干種。營業員說元旦春節臨近,價格必漲無疑,過了這村可就沒那個店了。韓鳥狠狠心,要了兩瓶43度五星茅臺。

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苗苗不是狼,是女朋友,他指望有朝一日把女朋友變為老婆。初次登門下手狠一點,還是物有所值的。時間尚早,就回了宿舍,刷牙洗臉更衣,收拾得容光煥發,像過年時的豬頭。室友看明白了,這廝要去做乘龍快婿呀,都笑崩了,吹吹打打擁他下樓,鬧得像古代的駙馬爺游街。

也是湊巧,這一幕被巴老三看見了。大周六的,他來聯通公司作甚?原來渠道部門加班,核對各家代理商的代理費,所以巴老三就來了。辦完事,在院外碰見了這伙年輕人。巴老三不認得韓鳥,但認識別人,一聽說韓老弟要去拜泰山,就說沾沾喜氣嘛,自告奮勇開車送他。生意人懂得廣結善緣。

韓鳥懷抱禮品袋,坐進寶馬轎車,表達敬意:“三哥是實力派。”

“寶馬奔馳算什么呀,土財主最大的夢想,就是置一翡翠大件。”巴老三是好幾款手機的省級代理,有資格這樣說話。

松河屁大個地方,過了三街兩巷七八個紅綠燈,也就到了。韓鳥用手機聯系苗苗,熟悉地形不等于熟悉家庭,他需要女朋友帶路并引薦。韓鳥下車時,苗苗的父母都在看他,隔著陽臺的玻璃窗向下張望,看得一清二楚。該鳥的表情比較奇特,帶有那種表演性質的微笑和凝視著的虛無。

苗苗很快下樓了,得到了男友的夸獎,說她好看。韓鳥從前開過玩笑的,說她身段好、模樣好、皮膚好,是標準的三好小奶。苗苗當時的反應是撲到男友身上,要擰他的嘴。這就是韓鳥,既讓人擔憂,又很機靈,還會弄點突如其來的小驚喜,今天買一方紗巾,明日送一盒德芙巧克力,這就是苗苗拿他沒辦法的原因所在。

苗苗又中了糖衣炮彈,不由得忸怩起來,小蠻腰有點兒晃,還用嘴吹吹頭發。一進樓道,便去牽鳥人的手。韓鳥每蹬一步就添一份慌亂,每上一個臺階血壓就升高一格。倒不擔心祖家給他臉色看,既然祖家發出邀請,就說明開始考慮接納他。但這只是一種可能,還存在另外一種截然相反的可能。

“苗苗,我好緊張,你要幫幫我。”說這話時,恰好路過二樓。不知誰家放了酸菜缸,像是裝滿了屁,臭死了。

苗苗家在四樓,她媽媽迎在門口。韓鳥誠惶誠恐地鞠躬行禮,聲音很澀:“阿姨好。”

“好好,請進。”苗苗媽含笑,待客人換過拖鞋后提議:“還是叫我李老師吧。”

苗苗爸大號祖崇高,乍一聽起來會讓人聯想到祖沖之。他是市檔案局的科長,清水衙門里混日子,正兒八經的公務員。苗苗媽在第三實驗小學當教導主任,也是吃皇糧的。

祖科長請客人落座,還沏一壺茶水。干凈透明的水杯,能看見碧綠的茶葉悠然漂浮。好茶遇上熱開水,就仿佛漂亮女人遇上了好男人一樣,身心都會打開。男人之間拉家常挺乏味的,老男人對小男人尤為如此,一問就成審訊了。什么都不說,有時比說什么還讓人如坐針氈,韓鳥就覺得準岳父的表情像公文般嚴謹。悶著也不是個辦法,祖科長找了個話題,聊聊市面上的手機款式。按理說,通信企業員工的家屬應該了解這個行業,其實不然,他們跟億萬用戶一樣,最直接的感觀來自于眼花繚亂的話費套餐以及花樣翻新的手機樣式。不管運營商承認與否,終端與資費永遠是驅動之輪,誰領引消費習慣,誰制定市場規則。

談手機終端,不是韓鳥的強項,何況iPhone的應用軟件五花八門,片言只語說不清。反正蘋果手機夠拉風的,不只是小機器了,而是一種時尚。

祖科長又說起了上網,他有QQ號。韓鳥當時冒出一句錯話:“您也QQ聊天呀?”

“小伙子,可別小瞧人,現在誰家沒有電腦?”祖科長笑了,挺好相處的,“炒股看盤,要隨時隨地和外面聯系呀。”

時代變了,人們都愛掛在QQ上,連岳父一級的人物也離不開鍵盤了。全中國快有5億多網民了,這是深不可測的藍海。回望信息化來路,蠻有趣的——郵政時代:見信如晤,此致敬禮;電話時代:他人不在,來即轉告;呼機時代:十萬火急,速回電話!手機時代:您哪位?打錯了!網絡時代:你是男的女的?后網絡時代:你是人還是鬼?

聊天繼續,韓鳥問:“您炒股,一定發財了吧?”

“別提了,屢戰屢敗……”

“勝敗乃兵家常事。”韓鳥大送寬心丸。

“每一個人最后都是輸的!”祖科長仰臉望著天花板,聲音大起來:“輸給膽怯,輸給貪欲,輸給運氣,假如這一切都沒有輸,最終還要輸給墳墓。”

韓鳥驚住了,想不到準岳父有這么高的才學,才混個科長,太屈才。正想著,苗苗喊開飯了。李老師殷勤夾菜,祖科長連連把盞。韓鳥不敢造次,吃相相當斯文。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祖科長說:“小伙子不錯,坐寶馬車呢。”

“碰巧遇見的,搭朋友的順風車。”韓鳥謙虛謙虛,雖說私家車遍地,但開寶馬的人非富即貴。

“這算啥,韓猛的朋友很多呢。”正式場合,當然要叫大名。其實苗苗也鬧糊涂了,哪里來的寶馬車呢,是不是裝大了?

韓鳥臉上發燒,自己是松河聯通的小人物,差不多是食物鏈中的最后一環,坐寶馬是說不過去的,像故意上門炫耀,只好自圓其說:“我這級別的哪能坐豪華轎車,不過,如今闖社會也不全靠職位,還要看關系混得怎么樣。我有幾個知心朋友,就像親哥們一樣!”

“有朋友好,有朋友才吃得開。”李老師往韓鳥碗里添了塊雞大腿。

雞大腿太難對付,不能用手拿著啃,只能用筷子夾著吃,又不能不吃,真難為韓鳥了。

過了一會兒,祖科長突然來了一句:“柴米夫妻,酒肉朋友。”

“你怎么回事兒?”李老師皺了皺眉,示意丈夫閉嘴。

“我講的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理。”男主人不服氣。

飯后舉行非正式座談。李老師有一肚子話要說,又不得不講究起承轉合。先問小韓父母身體都好吧,再問有沒有兄弟姐妹,家里有幾坰地,靠什么為生?其實這些情況,她早就知情,當面問問,不是沒話找話,而是想親耳聽聽。

韓鳥如實稟報,父母身康體健,跟他弟弟開了飼養場,養豬。行情不好,還存欄二百多頭吧。一聽說韓鳥家里養了那么多頭豬,李老師的眼睛因驚訝而熠熠發光,“呀呀,那可是大財主。”

韓鳥趕緊解釋,養豬的風險比炒股大多了,菜價噌噌漲,豬肉價刷刷掉,要不是政府補貼,早賠得底朝天。生豬賣不上價,只能等著虧本,200頭豬就是200張吃錢的大嘴呀。

“這里面有個豬周期,供大于求——淘汰母豬——供小于求——肉價報復性上漲……”苗苗爸什么都懂,資深股民。

“飼料價格漲得太猛,去年玉米五六毛錢一斤,現在是九毛錢。”韓鳥不是豬倌,但談起豬經,比說手機容易多了。“從養殖成本來講,豬糧比6:1是臨界點,也就是6斤玉米的價格等于1斤豬肉的價格。”

李老師聽了一陣,不大對脾胃:“照你這么說,現在養豬的都虧損?”

“現在沒不虧本的,小型養殖場承受不了,干脆卷簾子不養。”

“哦,你家算養殖大戶吧?”李老師追問。

苗苗哧哧笑了,“媽,別問那么多,人家小韓都緊張了。”

韓鳥的心蕩來蕩去,覺得在這個陌生的家里,苗苗跟他是盟友。

李老師清了清嗓子:“小韓,你怎么打算的?”

韓鳥,畢恭畢敬道:“我、我是這么想的,我這輩子一定不會虧待苗苗。我爸媽也老催我,選個好日子訂婚,您二老看呢?”

李老師不咸不淡地問:“我們只有她一個,從小到大沒受過一丁點委屈。”

韓鳥極其肉麻地打保票:“二老放心好了,我一定好好地愛她!”

“那我就挑開說吧,如今不興彩禮了,可挺門過日子的,起碼要有個房子吧?”

韓鳥抬頭去看苗苗,希望她能替自己說句話。不料,苗苗沒有幫他的意思,起身去了洗手間。韓鳥明白了,他沒有盟友,人家早就謀劃好了,擺的是鴻門宴,玩的是請君入甕。想到這里,胃里就像吃了豬飼料一樣難受。

祖科長堅持并熱愛的,除了股票就是尼古丁,他點了一根煙,大是大非面前,要跟老婆保持一致。

李老師又說:“小韓,你回家跟父母商量商量。我們苗苗是女孩子家,時間拖不起的,早點定下來才好。”

“好的,阿姨,不不,李老師。我這就回家跟爸媽說說。”

苗苗回來了,在對面的沙發上落座。四目相對,含義萬千。

未來的丈母娘心里有疙瘩,韓鳥知道,無論如何也要表態的:“李老師,我跟苗苗都有住房公積金,貸點款。嗯,再加上老家舊房拆遷的補償款,在松河買套房子,首付應該沒問題的。”

“按揭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呀。小韓,你年紀輕輕的,賬戶上沒多少吧?”李老師不說女兒的公積金,而是特指叫做小韓的年輕人。

“什么叫按揭,按揭就是銀行把你按在地上一層層揭你的皮!”祖科長又發言了,擰滅了煙頭。

李老師剜了丈夫一眼,那眼神狠極了,就像傳說中的地主婆拿針錐扎人。夫妻之間的物質生活水平,是由收入較高的一方來決定;而夫婦之間的精神生活水平,往往是由素質較低的一方來決定。韓鳥卻難判斷,老師與科長的素質孰高孰低。

苗苗起身添茶,嘩嘩的,很響。韓鳥低頭望著地板,暗罵自己真沒出息,怎么就盯著那點補償款啊?老家的鎮子上搞新農村建設,也大拆大建呢。舊屋拆除每平米補償800元,一共不到9萬塊錢。眼瞅著弟弟也大了,花錢的地方多著呢……

“好事抓緊辦,我們可期待著與你父母早日見面。”李老師以一種見多識廣的長者口吻說話,不容置疑得像批閱學生作文。

又坐了一會兒,韓鳥告辭。李老師給裝了一兜橘子,非要帶上。苗苗當然要送的,一轉過路口,便甜蜜蜜地掛著他的胳膊。韓鳥悶悶不樂,覺得自己中了埋伏,被打劫了,對女朋友愛理不理的。苗苗不在乎,嘻嘻哈哈:“你今天緊張沒有?”

“我叫不緊張。”

“哈,我爸媽怎么樣?”

“挺好。”

“敷衍我吧?真心話?”她仰臉去看韓鳥。

“柴米夫妻,酒肉朋友。”

“你說什么呀?”

“不是我說的,你爹說的。”

“你個大呆鳥!有意見就直說!”苗苗站住了,杏眼圓睜。

“反正你家排練好了,三堂會審,大刑伺候。”

“你懂不懂事兒啊?”苗苗幾乎跳起來,“我爸媽可是為了咱們好啊,你,你咋這樣啊!”

韓鳥也覺得自己不好,趕緊挽回影響,上前拉住她說:“用房價干掉80后、用考試干掉90后、用奶粉干掉00后!”

“凈瞎說!”苗苗眼淚汪汪的,甩開他的手。

“苗苗,我愛你。”韓鳥知道,上無片瓦之人,再不說點甜言蜜語,就是他的不是了。

暮色早早降臨。于萬家燈火之中,韓鳥聽見,滿城都是磨牙的聲音,其實這不過是一個稀松平常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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