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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戰塵錄伊始

林驚晝幾乎是撲過去,顫巍巍地拾起它。入手冰冷沉重,仿佛承載著整個戰場的重量。她迫不及待地翻開它,那些在炮火轟鳴中、在絕望泥濘里、在斷墻之后、用盡靈魂力量刻下的文字,瞬間灼燙了她的眼睛:

我立于時間的裂隙,見證血肉鋪就的黎明。

(指尖顫抖,一筆帶出血沫飛濺的意象)

歷史以最原始的殘酷撕裂幻象。風卷殘旗,吹散的不僅是硝煙,更是千萬個未曾吐露的姓名。他們倒下,被泥土吞噬,骨殖嵌入了基石。那雙尚未完成家書的手,永遠凝固在攀向廢墟的姿勢;而那為死者縫上裹尸布的手指,染血的線纏繞著無名的哀歌。

(“骨殖”二字落筆如錘,力透紙背,墨跡迸濺如嵌入磐石)

這里是“偉大”誕生的熔爐?不!這里只有渺小者如塵埃般被碾壓的瞬間!沒有崇高的犧牲,只有無法傳遞的遺言!沒有慷慨的赴義,只有被絕望淹沒的吶喊!那些倒下的臉龐啊,在凝固的驚恐與疲憊中,訴說著被宏大聲響掩蓋的真相——個體的消亡如何拼湊出冰冷的“意義”!

(“不!”字墨色最深,筆鋒幾乎劃破紙背,凝結著最深的控訴)

玉佩在朽蝕,它在吸吮每一次驚悸,每一次淚水的苦澀與血腥的咸腥。每一次觸碰歷史的尸骸,我們便失去一分活著的溫度,而它,卻因此愈發清晰那脈絡深處的血痕!當這塊頑石化塵崩解,我,是否會成為被它徹底吞噬的最后一縷亡者回音?

(“溫度”二字筆跡虛浮顫抖,如同飛灰即將飄散,“血痕”二字卻陡然濃重凝結如干涸的血痂)

無人聽見焦土下的嗚咽,但我會記下它們。用這被血浸透的眼,用這被死亡蝕透的心!縱然無法帶走一粒塵埃,也要讓這震碎靈魂的炮火余音,永遠回響在我每一個驚醒的黎明!讓這沉重的污血與絕望的嘶鳴,永生烙印于我存活的每一寸須臾!

(“烙印”二字墨跡沉厚暈染,如滾燙的鉛字狠狠蓋在皮肉之上)

若時間有碑,幸存者即為墓碑。

(最后一句落筆最輕,筆觸懸滯,墨痕淺淡卻字字千鈞,如墓碑孤立于寂寥曠野)

手指貪婪地、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顫抖,撫過那墨色濃重、力透紙背的字跡。指尖下,仿佛能觸摸到那一刻靈魂的戰栗與灼熱,能感受到炮火的氣浪、泥濘的冰冷、鮮血的粘稠、以及那無聲卻震耳欲聾的絕望嘶鳴。這是屬于她的歷史。這是她以生命為賭注,闖入歷史的縫隙,用感官、用心跳、用靈魂承受那鋪天蓋地的殘酷而攫取的真相!是對每一個被宏大敘事湮滅的無名者的挽歌!是那頂深藍色軍帽砸落時,敵兵瀕死的恐懼與對娘親的眷戀;是少年王順義咽氣前那句“沒丟臉”的執念;是女衛生員染血的手指在紙頁上刻下“王劉氏收”時沉重的筆鋒;是巷口機槍收割生命時那令人窒息的沉默……所有的細節,所有的溫度,所有的氣息,所有的聲音,所有的掙扎與個體的痕跡,都濃縮在這幾頁染著泥點、淚痕和她自己指腹滲血的紙頁上!

一種奇異的支撐感從冰冷的筆記本里傳遞上來。至少,她記下了。至少,她為他們保存了瞬間的鮮活。她需要將它們固定下來,賦予它們一個名字,一個存在的證明。

她踉蹌著站起,走到書桌前。窗外是沉沉的夜色,城市的霓虹遙遠而模糊,如同隔著一層毛玻璃。她拉開抽屜,取出一本嶄新的、更厚實的硬皮筆記本。封面是素凈的米白色,沒有任何花紋,像一塊未經開墾的雪原。她將那本沾著戰場泥血的小筆記放在旁邊,如同供奉著圣物。

她拿起一支新的鋼筆,筆尖在燈光下閃著冷冽的銀光。深吸一口氣,鼻腔里似乎還殘留著硝煙與血腥的混合氣息。她翻開第一頁空白。

第一卷:南昌烽煙

筆尖落下,四個字沉穩而凝重,如同在歷史的基石上刻下第一道印記。墨水在紙頁上微微暈開,帶著一種沉甸甸的質感。

她沒有立刻謄寫那些在戰場上噴涌而出的文字。她閉上眼,任由那場風暴再次席卷腦海。巷口的慘嚎、衛生員剪開繃帶時快如殘影的手、少年士兵嗆咳出的血沫、女衛生員抓住冰冷手掌時指甲掐進自己手背的決絕、深藍色軍帽翻滾著砸來的軌跡、玉佩灼燒靈魂的劇痛、斷墻后那只永遠凝固在抓握姿勢的青黑色斷手……所有的畫面、聲音、氣味、觸感,如同奔騰的洪流,再次沖刷著她的神經。她不再是旁觀者,她是記錄者,是承載者,是亡魂在現世的唯一代言人。

鋼筆開始在紙頁上移動。不再是戰場上的鉛筆刻劃,而是更加流暢、更加深沉、也更加痛苦的書寫。她不是在復述,是在重新經歷,是在用文字挖掘深埋在記憶廢墟下的骸骨與靈魂。她寫下王順義拖著斷腿爬行時在泥濘中留下的那條刺目血線;寫下那個腹部被豁開的戰士徒勞地塞回腸子時臉上凝固的極致痛苦與茫然;寫下女衛生員為少年扶正軍帽時指尖的顫抖;寫下那頂深藍色軍帽內襯邊緣粘膩的血跡和毛發觸感;寫下玉佩深處血絲沸騰時灼燒鎖骨的劇痛;寫下那雙穿透硝煙、冰冷鋒利地質問“誰?”的眼睛……

每一個字落下,都像從心口剜出一塊血肉。鋼筆的墨水在紙上暈染開,有時是淚水滴落造成的模糊水痕,有時是用力過猛留下的深色墨團。她寫得極慢,又極快。慢是因為每一次回憶都伴隨著靈魂的抽搐;快是因為她害怕稍一停頓,那些鮮活的、帶著血腥味的細節就會從指縫中溜走,被時間的長河沖淡。

戰塵錄。

這個名字在她心中越來越清晰。塵,是戰場揚起的硝煙塵土,是覆蓋在尸體上的冰冷泥濘,是歷史車輪碾過時揚起的、最終將一切掩埋的灰燼。塵,也是那些渺小如塵埃的生命,在宏大敘事中輕如鴻毛,卻在她心中重逾千鈞。錄,是記錄,是銘刻,是抵抗遺忘的最后堡壘。她要將那些被風吹散的塵埃,重新聚攏,賦予它們名字、故事和重量。

當最后一個關于南昌城破曉時分、女衛生員拾起那頂敵軍軍帽、目光穿透時空壁壘的場景被艱難地復刻在紙頁上,林驚晝幾乎虛脫。她放下筆,指尖冰涼麻木。厚厚的新筆記本,前幾十頁已被濃重的墨跡填滿,字里行間彌漫著硝煙與血腥的氣息。她拿起筆,在扉頁空白的中央,用盡最后的力氣,鄭重寫下三個字:

戰塵錄

墨色深沉,筆鋒凝重。

在下方稍小一號的字跡,她寫下:

第一卷:南昌烽煙

林驚晝錄

字跡落定,她長長地、疲憊地吁出一口氣。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又仿佛背負起了更沉重的東西。她輕輕合上這本嶄新的、承載著血與火的《戰塵錄》第一卷,將它和那本染著戰場泥點的小筆記并排放在書桌中央。

窗外,夜色依舊深沉。胸前的玉佩冰冷而布滿裂紋,如同她靈魂深處那道永不愈合的傷疤。但此刻,看著那兩本并排的筆記,她心中那片被絕望和虛無侵蝕的荒原上,似乎有什么東西正在破土而出。那是一種微弱卻無比堅韌的力量——源自于記錄本身,源自于對抗遺忘的決心。她知道,這僅僅是開始。玉佩的裂紋預示著更多的穿越,更多的戰場,更多的亡魂等待被記錄。而《戰塵錄》,將成為她穿越時空、背負亡魂的唯一見證,是她與那些被遺忘在歷史塵埃中的生命,共同書寫的、無聲的史詩。

“史冊寫滿帝王將相,而我的帛書只浸透無名者的血。”

——林驚晝·《戰塵錄》未序

作者努力碼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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