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赤玉初醒
- 龍帛盡燃
- 我等你回來閨蜜
- 19763字
- 2025-08-05 08:01:39
空氣粘稠得能擰出消毒水的味道,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冰冷的刺痛。奶奶林瑞秋躺在病床上,生命的光澤在她臉上像退潮般迅速消褪,只留下深陷的褶皺和一種奇異的平靜。床頭監護儀上的綠線每一次微弱地跳動,都仿佛在提醒林驚晝(女主),那個護著她長大、教她辨認歷史滄桑痕跡的老人,正一寸寸滑向永恒的彼岸。
林驚晝緊握著奶奶枯槁的手,那骨節的觸感硌得她心底發慌。窗外是盛夏熾烈的陽光,但病房內卻像被時間遺忘的角落,只彌漫著藥味、衰敗和無法言說的告別。
“小晝…”奶奶的聲音干澀得像秋葉摩挲,卻又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力量。她緩緩抬起另一只同樣枯瘦的手,顫抖著從貼身衣物深處,珍重地取出一物。
一塊玉佩。
它沉甸甸的,不同于常見白玉的溫潤,通體呈現一種深邃內斂的暗青色,質地細密如凝脂。然而,最引人注目的是玉心深處——那里包裹著數道極其纖細、宛如凝固血線般的暗紅絲絡,它們并非死物,在窗外透進的微光下,似乎有極其微弱、難以察覺的流光在絲絡內部緩緩游移,如同蟄伏萬古的暗河,傳遞著無聲的脈動。造型古拙,邊緣帶著天然風霜侵蝕的痕跡,握在掌心,竟有一絲溫潤中帶著隱約暖意的沁感。
“拿著。”奶奶的聲音像耗盡最后一絲氣的風,“它一直在等你…只有你的肩火…才能點燃它深處的龍息…”她目光疲憊卻灼熱地掃過林驚晝穿低領家居服時露出的右肩胛——那里有一枚指甲蓋大小、顏色深紅、形如跳躍火焰的胎記。
林驚晝疑惑地接過玉佩。
就在指尖觸碰到玉佩表面冰冷玉體的瞬間!
那玉佩中心的暗紅絲絡陡然亮了一下!如同在黑暗中劃亮了一根微弱的火柴,一道肉眼幾乎難以捕捉的微光沿著絲絡閃過。緊接著,一股溫熱灼意順著她的手指、手臂、肩頸的血管猛地竄至肩胛!
“唔!”林驚晝悶哼一聲,身體不受控制地一顫。她肩頭那枚火焰胎記,仿佛被無形的火星點燃,驟然爆發出尖銳的刺痛與滾燙!仿佛有東西在她皮膚下烙印,那痛感清晰無比,絕非幻覺!
更讓她靈魂震顫的沖擊接踵而至——
聲音!尖銳刺耳的呼嘯聲撕裂了病房的死寂,如同成千上萬個銅哨在耳邊同時尖叫!那不是現實的聲音,而是直接從她大腦深處炸開的回響!
氣味!嗆鼻的硝煙混雜著濃重到令人作嘔的血腥銹味猛地灌入她的口鼻,瞬間蓋過了消毒水的氣息!鐵與火的灼熱焦糊感,甚至讓她舌尖都感到了絲絲鐵腥!
破碎的影像!在她因劇痛和感官錯亂而閉眼的剎那,黑暗中猛地炸開無數散碎的視覺碎片——染滿污泥的綁腿在泥濘中跋涉的腿、一只握著開裂粗糙老式步槍的手,背景是模糊卻震耳欲聾的炮火轟鳴;一堵布滿彈孔、灰撲撲的水泥高墻在視線中晃動;一面沾滿塵土的布制旗幟一角,上面模糊地有一個“八”字…所有影像都染著一種詭異的昏黃暗紅色調,破碎、急促,帶著一種穿透時空的絕望與喧囂。
這一切發生只在電光石火之間!
聲音、氣味、幻象驟然消失,如同被抽走的潮水。病房的寂靜、消毒水的味道瞬間回歸。林驚晝大口喘著氣,手心全是冷汗,玉佩緊緊地攥著,它中心的血絲已恢復了之前那種緩慢流動的幽光。肩胛處的胎記也只剩下陣陣余溫的灼麻感。
這一切來得太快太猛,卻又消失得極其干凈,讓剛才的體驗更像是一場極度真實的噩夢。但胎記的刺痛、鼻腔里殘留的幻象中鐵銹味、耳中幻覺炮火的嗡鳴余音,都在瘋狂提醒她——這絕非幻覺!
“感覺到了嗎?”奶奶渾濁的眼里燃燒著最后的、極其復雜的光芒——有希冀,有解脫,更有深不見底的悲憫和疲憊,“它想…帶你去…帶回她們的聲音…她們的臉…”
“她們的臉?”林驚晝聲音嘶啞,心臟狂跳,剛才那一瞬間撲面而來的鐵血硝煙和絕望感讓她脊背發涼,“帶我去哪里?那聲音…那味道…”她無法直接描述那些破碎影像,信息量太大,太沖擊,她需要消化。但一個驚悚而清晰無比的念頭砸進腦海:那絕不屬于這個時代!是戰場!
奶奶微微閉了閉眼,仿佛在積蓄最后一絲力氣,聲音縹緲卻字字鑿入林驚晝心底:
“它記著…所有被遺忘的風吼…被抹去的淚…被焦土掩埋的嗚咽…”
“它要你去看…去聽…去記下…”她劇烈地咳嗽起來,枯瘦的身體如同風中殘燭。咳喘稍平,她望向虛空,目光仿佛穿透了時空的壁壘,看向某個烈火焚城的戰場角落,聲音輕得宛如嘆息:
“握住它…沉下心…去想那些撕開的黑夜…那些風中熄滅的目光…當你的心能像大地一樣…托住那些破碎的回響時…它會帶你…去到聲音的源頭…”
林驚晝的呼吸幾乎停滯。奶奶的描述如此抽象卻又如此具象,和剛才她瞬間感受到的恐怖碎片完美契合!“去到聲音的源頭”——這就是穿越?!
“我該怎么做?”林驚晝追問,恐懼與一種巨大的好奇心在她心中交織、拉扯。如果真能…親眼見證那些只在紙頁和影像中存在的歷史…
“奶奶!”
老人沒有回答她最后的問題。她目光依舊望著那虛空的戰場盡頭,嘴角似乎動了一下,像是想露出一個安慰的微笑,又像是某種解脫的釋然。然后,那最后一絲光徹底從她眼中熄滅了。覆在林驚晝手背上的枯手無聲滑落,冰冷僵硬,一如玉石
奶奶林瑞秋的葬禮像一場被陰雨浸泡的默劇,在第十天終于劃上了休止符。喧囂褪去后的寂靜,比連日的哀樂更顯沉重。林驚晝把自己關在老宅里,屋子里還殘留著奶奶的氣息——藥柜淡淡的苦味,書架舊紙的霉味,還有一絲若有似無、屬于老人身上特有的溫煦暖意。此刻這些氣息卻成了鈍刀子,一下下剮著她的神經。
疲憊像鉛塊灌滿了四肢百骸。連續十天的精神緊繃和人情應對,耗盡了她的心力。她沒有眼淚了,只剩下一種空蕩蕩的鈍痛,擱淺在心房深處。
午后,陽光斜斜地穿過百葉窗,在地板上投下斑駁的光柵。林驚晝癱坐在奶奶常坐的那把舊藤椅上,目光無意識地掃過書桌。那塊暗青色的玉佩,靜靜地躺在深棕色桌布的褶皺里。自葬禮后,它就一直被隨意地放在那兒,像一塊普通的頑石,收斂了那日的猙獰,連核心的血絲也黯淡沉寂,仿佛死物。
不知是心底那根關于奶奶的弦被扯了一下,還是純粹出于一種麻木的習慣動作。林驚晝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拾起了玉佩。指尖的觸感溫涼,玉質細膩。這一次,沒有幻覺撕裂她的感官,胎記也安安靜靜。
她摩挲著玉佩邊緣那未經雕琢的粗糲痕跡,仿佛還能觸碰到奶奶將它遞出時指尖的溫度。“帶我去?”她喃喃自語,聲音干澀沙啞,像是在嘲諷自己。那日病房里的恐怖沖擊,連同奶奶臨終的讖語,都像隔著一層濃霧,模糊且不真切。巨大的悲傷早已擠占了所有理解離奇的空間。
或許是連日來唯一一次無需警醒的松懈,也或許是手中溫涼的玉佩帶來了一絲莫名的、讓她感到些許慰藉的錯覺。林驚晝沒有像之前那樣懼怕地拋開它。她只是很隨意地,將那冰涼的玉佩貼在了鎖骨之下,任由粗糙的編織繩貼著皮膚,然后將自己更深地陷進藤椅那吱呀作響的懷抱里。
窗外蟬鳴聒噪,像一波波催眠的低語。濃重的疲倦徹底淹沒上來,眼皮重若千斤。意識像沙漏里的沙,迅速沉入無光的黑暗…
轟——!!
意識沉淪的泥沼被一股蠻橫到極致的力量猛然掀翻!不是聲音,而是感覺——身體像是被從萬丈懸崖狠狠推落,失重感帶來的窒息瞬間攫住了喉嚨!
她甚至來不及驚醒,刺骨的冰冷已先一步穿透單薄的家居服,如同無數冰針扎進了每一個毛孔!緊隨其后的,是令人窒息的鐵銹與焦糊的濃腥氣味,粗暴地灌滿了她的口鼻!這不是醫院消毒水的冰冷,這是一種帶著硝煙余燼、腐敗血肉和濕冷爛泥混合的地獄氣息!好的,我們繼續林驚晝的故事,讓她猝不及防地墜入中國紅色革命風暴的起點——南昌起義,嚴格遵循你設定的歷史細節和旁觀者規則:
第二章:燼時初烙(下)——八一的烽煙
濃稠的、混雜著硝煙、血腥、焦糊、泥腥以及某種皮革火藥燃燒后嗆人味道的空氣,像無數根冰冷的鋼針,粗暴地刺穿了林驚晝的昏沉與空茫的悲傷。那足以震裂耳膜的連綿炮火和爆炸聲,那撕裂黑暗的銳利槍聲、野獸般搏命的咆哮與瀕死的慘嚎,徹底粉碎了老宅午后死寂的幻覺。她不是在夢中!
身體的感覺真實得令人崩潰!
后背浸在冰冷濕滑的泥濘里,粘稠的觸感滲透單薄的家居服,帶著泥土特有的腥氣和一種…鐵銹般的血腥味。每一次爆炸都讓身下的大地劇烈震顫,細碎的石子濺到她的臉上,留下細小的刺痛。一股滾燙的液體——不知是泥水還是別的什么——順著額頭流下,帶著濃重的咸腥味,糊住了她模糊的視線。
她掙扎著,幾乎是爬行般,用麻痹冰涼的手支撐起上半身。胃里翻江倒海,劇烈的眩暈讓她眼前發黑,耳鳴持續不斷地尖嘯,幾乎蓋過了外界的巨響。
光!混亂的光!
搖曳的火光貪婪地舔舐著建筑物黑影幢幢的輪廓,不時有耀眼的爆炸白光刺破夜幕,將周圍瞬間映照得亮如白晝,又迅速沉入更深的陰影。曳光彈拖著橘紅色的、長長的尾巴,尖嘯著劃過天空,在布滿磚石瓦礫的街道上方交織成一張致命的火網。
視線終于艱難地聚焦。
破碎的景象——倒塌的墻壁,殘破的窗戶上掛著猙獰的木刺和碎玻璃,街面上散落著被撕碎的沙袋、破爛的軍裝布條、炸斷的武器殘骸。空氣中有煙塵在彌漫,每一口都嗆得她肺葉生疼。她看到了人!活生生、在硝煙中奔突戰斗的人!
戰役過程在她眼前殘酷展開:
*沖鋒與槍火:離她僅十幾步遠,一群身穿灰色或土黃色軍裝的士兵(他們身上沒有后世熟悉的紅軍軍徽,只有起義軍的白毛巾臂章作為混亂中的臨時標記),在一位揮舞著手槍、身材魁梧的軍官(從位置和氣勢看,像是一個營連級指揮員)的嘶啞吼聲中,向著前方一座高大的建筑物猛沖。建筑物緊閉的鐵門前,工事里噴射出機槍致命的火舌!沖在前面的幾個身影猛地一頓,如同被無形的巨錘擊中,毫無聲息地栽倒在滿是泥濘和瓦礫的地上。其他人沒有絲毫停頓,頂著彈雨前仆后繼地撲上去,手榴彈在鐵門附近接連炸開,火光中飛濺起人體的殘肢碎肉!
*關鍵目標爭奪:她倉皇環顧四周,借著爆炸的光焰辨認環境——這里是南昌城的中心區域!她認出了稍遠處那座帶有尖頂、哥特風格的江西大旅社(起義軍總指揮部)在夜幕中的輪廓,附近還有郵政局和天主堂(均被標為重要攻擊目標)。此刻,她目光所及的那座激烈交火的建筑,似乎是舊藩臺衙門(敵軍指揮要害據點之一)!喊殺聲、爆炸聲在那里最為密集。
*近距離搏殺:更近一些,巷子轉角處傳來金鐵交鳴的嘶響和怒吼!兩個身影翻滾著扭打到她藏身的斷墻邊上!一方穿著起義軍的舊軍服,臉上濺滿了血污;另一方穿著深藍色敵軍制服,目眥欲裂。他們丟掉打光子彈的步槍,用拳頭、匕首、甚至牙齒撕咬在一起。林驚晝清晰地看到起義士兵手中的刺刀狠狠扎進對方頸側,滾燙的血噴了他一臉,那士兵毫不在意,迅速拔出刀,抹了一把臉,又嘶吼著沖向另一處戰團。血點甚至有幾滴飛濺到林驚晝眼前的碎石上。
*混亂的街頭:她看到有人影拖著擔架在炮火間隙狂奔,上面的人毫無聲息,蓋著破布;看到角落里倚墻坐著的傷兵,抱著血肉模糊的腿,眼神空洞地望著燃燒的夜空;看到一個士兵撿起地上的彈夾塞進槍膛,手在劇烈地顫抖,臉上卻只有麻木的兇狠。整個城市像一個被點燃的煉獄熔爐,在槍炮聲中沸騰、破碎!
林驚晝的心跳聲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撞斷她的肋骨!恐懼像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悲傷的空洞,讓她渾身劇烈地顫抖。她下意識地尋找躲避的地方,背脊死死抵住身后冰冷的半堵斷墻。
“跑!那邊有彈坑!”一個身影猛地從她身邊跑過,是個年輕的士兵,臉上稚氣未脫,卻寫滿了鐵一般的決絕。他甚至沒有低頭看癱坐在泥濘里的林驚晝一眼,目光如炬地沖向槍聲最響的前方。
他看不見我!
林驚晝突然意識到這個至關重要的事實!剛才那士兵距離她不過兩步,目光掃過她,卻如同掃過一團空氣!那個搏斗的士兵在離她極近的地方滾過,雙方都未曾有任何感覺!
她真的只是一個時空的旁觀者!是飄浮在這血腥戰場之上的幽靈!
這個認知帶來了一種詭異的、難以言喻的感覺。巨大的恐懼感稍稍退潮,取而代之的是更為沉重的窒息——面對無法改變、無法介入的歷史車輪的深深無力。她目睹著鮮活的生命在她眼前化為破碎的肉塊,聽著絕望的嘶吼在耳邊炸響,她甚至可以聞到死亡那特有的腥甜腐敗氣息…而她,除了被動地看,什么也做不了!
就在這時,一個負傷的起義軍士兵拖著一條斷腿,痛苦地呻吟著向她藏身的墻角爬來。林驚晝驚恐地看著鮮血在他身后拖出一條長長的痕跡。士兵爬到她身邊,似乎想倚靠著斷墻喘口氣。
林驚晝嚇得猛地向后縮,身體卻穿過了身后的半堵墻壁,如同煙霧般虛化,毫發無傷地停留在了墻的另一側。她看著自己的手——沒有血跡,沒有泥土,甚至剛才濺到身上的污漬也消失了!她就像一道純粹的投影,無法觸摸這個時空的任何實體。
她顫抖著,帶著巨大的恐懼和一絲病態的好奇,再次“穿”回斷墻的另一邊,近距離地看著那個瀕死的士兵。他靠在墻上,胸口劇烈起伏,眼睛瞪得很大,看著前方燃燒的建筑,嘴唇囁嚅著無聲地開合,似乎在念著什么,隨即頭一歪,瞳孔漸漸散了。
時間與背景在她耳畔無聲印證:
借著不遠處又一輪爆炸的光亮,林驚晝的目光倉惶掃過附近一堵尚未完全倒塌的墻壁。幾行在炮火中模糊但依然可辨的大字標語,如同燒紅的烙鐵,瞬間印入她幾近崩潰的神經:
“打倒蔣介石、汪精衛!”
“舉行反帝反封建的革命!”
“1927.8.1”
同時,就在江西大旅社附近(她視角能看到的一角),一面殘破的、代表國民革命的旗幟被無情地扯下,扔進燃燒的瓦礫堆中,迅速化為灰燼。
那個日期——1927年8月1日!那些標語!那被焚燒的旗幟!
所有信息碎片瘋狂地組合起來,撞擊著她作為一個現代人的知識背景!奶奶臨終的話、玉佩的力量、肩胛胎記的灼痛…所有離奇的預兆,在此刻化為鋪天蓋地的血與火,殘酷地砸在她眼前!
這里是1927年!這里是南昌!這就是奶奶曾提過的起點,這就是——
南昌起義!歷史意義在她心中無聲轟鳴:
她明白了眼前正發生著什么!她正站在一個偉大轉折的瞬間!這支由周恩來、賀龍、葉挺、朱德、劉伯承等人領導的軍隊,正在執行中共中央的決定,在國民黨的血腥屠刀下,打響了武裝反抗的第一槍!這不僅僅是奪取一座城市的戰斗,這是要建立一支新的、屬于工農的軍隊!這是在漫漫長夜中用血與火點燃的第一顆星星之火!這就是后來席卷整個中國的紅色風暴的起源!這就是…后世一切光榮與犧牲的起點!
明白了這一切,林驚晝再也無法支撐。她癱軟在地(雖然物理上她的“身體”并不會真正接觸地面泥濘),蜷縮在冰冷的斷墻和熾烈戰場構成的縫隙里,胃里最后一絲承受力被徹底撕裂,她俯身劇烈地干嘔起來,卻只吐出一些灼熱的酸水。
眼淚終于奪眶而出,不是因為對眼前血腥的恐懼,而是為這份沉重的、無法言說的見證者的宿命!她穿著現代的家居服,像個闖入者,像個游魂,被迫注視這歷史洪流中最真實、也最殘酷的斷面。戰士們奮不顧身的犧牲,起義必勝的信念,歷史賦予這場戰斗的偉大意義…此刻全都夾雜著令人作嘔的鐵銹血腥味,沖垮了她剛剛經歷喪親之痛的脆弱心靈。
肩胛處的火焰胎記,再次變得滾燙起來,仿佛與這片燃燒的土地遙相呼應。而胸前緊貼著的玉佩,那沉寂的暗青色玉體深處,一道道凝滯的血色絲絡,正在黑暗中,隱隱地、極其微弱地,散發出一種深邃的、仿佛吸納了烽煙血淚的暗紅幽光。
林驚晝蜷縮在斷墻后,嘔吐物的酸苦還灼燒著喉嚨。她盯著地上那具年輕的尸體——方才那個拖著斷腿爬來的士兵,此刻已徹底沒了聲息。他的軍褲被血浸透,凝結成暗褐色的硬殼,斷腿的骨頭茬子刺破褲管,戳向灰黑色的泥漿。一只蒼蠅嗡鳴著落在他的眼皮上,他又想起身,手指抽搐著摳進泥里,卻終究沒能再動一下。
“咳…咳咳…”
近處傳來壓抑的咳嗽聲。林驚晝猛地轉頭,看見三步外的瓦礫堆后,露出半張年輕的臉。那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年,軍帽歪在腦后,露出額角未干的血漬。他的左胸塌陷下去,軍裝上綻開一朵暗紅的花,可他還在喘氣,目光死死盯著前方——那里,幾個端著刺刀的敵軍正從街角摸過來,皮靴碾過碎玻璃的聲音清晰可聞。
少年顫抖著摸向腰間的手榴彈,手指因失血而泛白。他的喉結動了動,似乎想喊什么,卻只發出含混的嗬嗬聲。林驚晝看清了他的臉:皮膚白凈,睫毛上沾著泥點,像極了她高中班里那個總在課間畫漫畫的男生。
“小心!”她想喊,聲音卻卡在喉嚨里。
敵軍的步槍響了。第一顆子彈擦著少年的耳朵飛過,打在他身后的磚墻上,濺起一片碎屑。第二顆子彈擊中了他的右肩,他悶哼一聲,身體晃了晃,卻仍死死攥著手榴彈。第三顆子彈穿透了他的左腿,他重重栽倒在地,手榴彈滾落在腳邊。
“弟兄們!上!”瓦礫堆后傳來粗啞的吼聲。三個身影從斷墻后躍出,端著沖鋒槍沖向敵軍。他們的身影在火光中搖晃,像三把刺向黑暗的利刃。
林驚晝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她看見少年掙扎著抬起手,指尖觸到了那枚手榴彈的拉環。他的嘴唇翕動著,似乎在說“快走”,可敵軍的子彈已經追了上來——
“轟!”
手榴彈爆炸了。氣浪掀翻了瓦礫,碎石和彈片劈頭蓋臉砸下。林驚晝本能地閉上眼,再睜開時,少年和那三個沖鋒的戰士已倒在血泊里。他們的軍裝被炸得襤褸,肢體殘缺,卻仍保持著向前沖鋒的姿勢。其中一個戰士的手還保持著扣動扳機的模樣,指節因用力而發白。
更遠處的街道上,喊殺聲愈發慘烈。林驚晝看見一個扛著機槍的士兵被流彈擊中腹部,腸子拖出體外,他卻咬著牙將機槍甩給身邊的戰友,自己蜷縮著去捂傷口,鮮血從指縫里汩汩涌出。另一個戰士背著受傷的戰友跑,子彈擦著他的后頸飛過,他踉蹌了一下,卻反手將戰友往自己懷里攬得更緊。
“水…給我點水…”一個沙啞的聲音從巷口傳來。林驚晝循聲望去,看見一個穿灰布軍裝的女人——她腰間別著短槍,褲腳沾滿泥漿,卻仍在給傷員喂水。她的臉被硝煙熏得漆黑,唯有一雙眼睛亮得驚人。一個傷兵抓住她的手腕,斷斷續續地說:“姐…我不行了…幫我…告訴我娘…”女人紅著眼眶,用力點頭:“你說,我記著!等打完仗,我替你去送家書!”
傷兵笑了,手無力地垂落。女人輕輕合上他的眼睛,將他的軍帽扶正,然后抄起他的步槍,轉身沖進槍林彈雨。她的背影單薄卻挺拔,像一株在狂風中搖晃卻絕不倒下的蘆葦。
林驚晝突然想起奶奶說過的話:“戰爭里沒有英雄,只有活下來的人,和替別人活的人。”可此刻她看到的,分明是無數個“替別人活”的人——他們替素不相識的戰友擋子彈,替家鄉的爹娘爭口氣,替所有被壓迫的人燃盡最后一滴血。
炮火漸歇時,天已蒙蒙亮。林驚晝借著晨光,看見街道上躺滿了尸體。有穿灰軍裝的起義軍,有穿深藍制服的敵軍,也有無辜的百姓。一個穿紅肚兜的小女孩蜷縮在墻角,懷里抱著半塊烤紅薯,眼神空洞地望著天空。她的父母倒在十步外,父親的手還保持著護在她身上的姿勢。
風卷起地上的紙錢,打著旋兒落在尸體上。林驚晝摸了摸胸前的玉佩,那暗青色的玉體依然溫涼,可胎記處的灼痛卻從未如此清晰。她終于明白奶奶說的“記錄”意味著什么——不是簡單的文字,而是要將這些血與火、笑與淚,刻進骨血里,讓后來的人知道:
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曾被熱血浸透;這里的每一個亡魂,都曾是鮮活的人。
她站起身(盡管身體依然虛浮),朝著江西大旅社的方向走去。那里,起義軍的總指揮部還亮著燈。她知道,天亮后,周恩來、賀龍他們會站在城樓上,宣布起義成功;她知道,這支軍隊會一路向北,會爬雪山、過草地,會在十四年后解放全中國;她更知道,所有這一切的起點,就躺在這片被硝煙啃噬過的土地上——
那些無名者的尸體,那些未寄出的家書,那些被戰火碾碎的青春,都在無聲訴說著:
所謂歷史,不過是無數個“我”的死亡,換來了一個“我們”的新生。
肩胛處的胎記仍在發燙。林驚晝摸了摸玉佩,轉身走向晨曦中的戰場。這一次,她不再是恐懼的旁觀者——她是見證者,是記錄者,是替所有無名英雄,寫下最后一頁證詞的人。
風如咆哮的困獸,撕扯著硝煙,卷起焦黑的紙片與破碎的布片,在尸骸堆疊的斷壁殘垣間狂亂飛舞,像一場為亡靈舉行的黑色祭儀。震耳欲聾的炮火喘息般暫歇,留下的真空迅速被更為刺骨的痛苦填滿——遍地呻吟絲絲縷縷,滲入骨髓深處,化作冰冷的鐵針,扎得人渾身僵冷。巷口,沉重的木板在粘稠的血泥中拖行,發出令人牙酸的“吱呀”聲,碾壓著空氣。林驚晝抬起沾滿污垢的眼簾望去,兩個穿著補丁累累、濺滿泥漿和暗紅液體的粗布短褂男人,正深一腳淺一腳地在近處跋涉。他們拖著一塊臨時卸下的、布滿塵灰和裂痕的門板。門板上,蜷縮著一個年輕人,他腰部以下的位置模糊一片,破碎的軍褲與血肉、白色的骨茬混成一團難以名狀的慘象。每一次門板不可避免的顛簸,都像再次撕裂這地獄中的生命體,引發出喉嚨被砂紙磨爛般的慘嚎,伴隨著抬擔架老漢壓抑在喉嚨深處、飽含絕望和悲慟的破碎嗚咽。
“這邊!輕點!放穩!”一個沙啞到幾乎劈裂的女聲,帶著不容置疑的鐵血命令,強行撕開這片被死亡和痛苦浸透的空氣。聲音來自右前方不遠處。
林驚晝循聲,目光穿透嗆人的煙塵。那個灰布軍裝、身影忙碌得像一根繃緊弦的弓的女人再次出現——那名女衛生員。她正跪在一處相對完好的斷墻陰影下,膝蓋深深陷入深褐色的泥濘,血和土混雜,幾乎凝固在粗糙的布料上。她動作快得驚人,近乎殘忍的精確:肩上那個磨損得邊緣起毛的簡陋紅十字布包被扯下,一把閃著雪亮冷光的剪刀在手中翻飛,毫不猶豫地剪開一個昏迷士兵褲腿上黏連傷口的破爛布料。暴露在空氣里的景象讓林驚晝胃部再次絞痛:創口處血肉模糊,邊緣卷曲外翻,白森森的腿骨赫然斷裂,斷茬清晰可見。衛生員臉上布滿了汗水與硝煙混合的泥污溝壑,額頭不斷滲出細密的汗珠,但她眼神銳利如鷹,毫無懼色,甚至無暇擦拭。她利落地用布包角落里最后一點無色藥液沖洗掉傷口周圍混著泥沙的污血——那液體珍貴得如同命脈——隨即麻利地扯開一捆繃帶,以令人眼花繚亂的速度,一層又一層,將那可怕的傷口緊緊纏繞、壓緊。
“水…給…水…”另一個角落,氣若游絲的聲音斷斷續續傳來,微弱得仿佛下一秒就會被風吹散。
幾乎是包扎完成的同一秒,衛生員猛地抄起腳邊一個軍綠色、坑坑洼洼的水壺,頭也不抬地起身,快步沖了過去。幾步外,一個更年輕的士兵靠著半堵搖搖欲墜的斷墻,胸前那片敞開的灰藍色軍裝已經吸飽了暗紅的血液,變成沉重的濕痕。他的臉色蠟黃,嘴唇干裂起皮。衛生員蹲下檢視,目光觸及那道可怕的傷口時,瞳孔猛地一縮。她幾乎是屏著一口氣擰開壺蓋,小心卻堅定地托起士兵的頭頸,將所剩無幾的清水艱難地喂到他干裂滲血的唇邊。水流試圖浸潤他焦渴的喉嚨,卻因他微弱的吞咽能力和不斷從喉嚨里涌出的粘稠血沫而失敗,清涼的水混合著暗紅的生命,無聲無息地滲入身下冰冷腥穢的泥土。
“…姐…”士兵每吐出一個字,都像拉動一架瀕臨散架、銹蝕不堪的風箱,肺葉里發出嘶鳴。他的瞳孔開始不受控制地發散,焦距渙散。“…不行了…幫…幫我…”那只沾滿血泥的手抬了抬,虛弱地、徒勞地想抓住什么虛空中并不存在的東西。“…告訴…娘…兒子…沒…沒…丟臉…”
這句破碎的遺言像一根冰冷的鋼針,猛地刺穿了衛生員強裝的鎮定堡壘。她眼中強壓的疲憊和麻木瞬間裂開一道縫隙,深不見底的悲慟噴涌而出。她幾乎是撲過去,用盡全身力氣抓住那只冰冷僵直、染滿污血的手,指甲深深掐入自己手背的皮肉里,聲音劈裂般嘶啞,帶著一種近乎狂躁的執拗:“說!你說清楚!家在哪兒?你娘叫什么!叫什么名字?!我一定替你送到!一定!”
“安…福…”士兵的喉嚨劇烈地聳動,嗆咳著,一大口帶著泡沫的暗紅液體從他嘴里涌出。“…王…王…劉氏…”最后一個微弱的音節還未完全消散在硝煙味濃重的空氣里,年輕的頭無力地、徹底地歪向一側,撞入身下冰冷的血泊,再無一絲生氣。
女衛生員像被瞬間釘死在了原地,僵硬的脖頸無法轉動半分,目光直勾勾地釘在少年戰士臉上那最后凝固的、尚未褪盡稚氣的神情上。一陣裹挾著血腥和焦糊味的風卷過,一張不知從何處廢墟里飛出的焦黃殘紙,打著旋,撲在她同樣被血染透的肩章上,又輕飄飄地滑落,像一只無言的祭蝶。黯淡的晨曦吝嗇地穿過沉厚、翻滾的煙幕,給這片慘烈的斷壁殘垣涂上一層鉛灰色的死寂。她歪戴的、從某個倒下敵兵頭上扒來的深藍色軍帽帽檐下,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里,曾映照的火焰似乎已熄滅,只剩下比這片死寂廢墟更深的枯槁和空洞。
林驚晝看到她像關節銹蝕的木偶,極其緩慢而僵硬地,一根一根地松開緊握著尸體的手指。那捏得指關節慘白、指甲刺入手背血肉的力量仿佛耗盡了。她俯下身,近乎本能地用衣袖內側相對干凈的一角,一點點擦拭少年嘴角殘留的血跡和污漬,動作是那樣專注,又那樣機械。她又伸手,將他身上散亂、沾滿泥漿和血塊的軍裝盡可能地理順、撫平,盡管布料早已破爛不堪。最后,撿起少年掉落在泥地里、屬于他同袍的那頂破舊單帽,端端正正、一絲不茍地戴回他尚且柔軟的額頭上。每一個細微的動作,都像一個背負著千斤重負的囚徒在做最后的掙扎。
突然!仿佛從沉溺的噩夢中強行醒來,她猛地側身,動作迅疾得帶起一陣風,從那個沾染了過多生命印記的軍用挎包內袋深處,抽出一個卷邊嚴重、紙張泛黃的小本子,和一支纏著黑色電工膠布、露出木頭芯的鉛筆。她幾乎是粗暴地掀開本子,那皺巴巴、邊緣毛糙的紙頁在她沾著血污和泥塵、微微顫抖的手指下發出細碎的哀鳴。她直接蹲在漸失體溫的少年尸身旁邊,背對著仍在遠方燃燒、噼啪作響的街壘廢墟,就著天際艱難透下的、灰蒙蒙的光線,用鉛筆在那頁脆弱的紙面上方頂格處,傾注全身的力量,一筆一劃,如同雕刻師在用鋼鑿擊打花崗巖般,刻下:
家書(王劉氏收):安福縣南街米鋪胡同王二家
筆尖過于沉重,劃穿了薄薄的紙頁,墨痕滲開,像一道無法愈合的傷口。握著鉛筆的手指青筋暴凸,骨節因過度用力而白得嚇人。停了仿佛一瞬,又仿佛一個世紀那么漫長的靜默,她的手腕再次壓下。這一次不再是地址,而是向親人傳遞死訊的悼詞:
“……兒子沒給娘丟人……我守住了……信……沒怕……幫娘看顧……家里的小三兒……”
字跡未干,濃重的墨色忽然被滴落的渾濁液體暈染開一小片模糊的洇痕——那不是雨水。她猛地抬起胳膊,用沾滿硝煙血污、幾乎辨不清原色的袖口,在臉上狠狠抹了一把。濕潤的痕跡在袖管灰暗的布料上瞬間加深擴散,留下一片更深的濕痕。她不看天,不看地,不看身邊的尸體,只是死死盯著那頁紙,再次狠狠地、幾乎要折斷筆桿般向下壓去:
“……別念著……兒……”
“嗚————!!”
凄厲到撕裂耳膜的恐怖尖嘯,毫無預兆地碾碎了這短暫的、充斥著悲哀的寧靜!林驚晝甚至來不及扭頭,一股帶著毀滅氣息的沖擊波伴隨著灼熱的氣浪,從側前方的爆炸點咆哮而至!視野被撕裂,耳膜刺痛!她只覺得一個裹挾著勁風的巨大黑影,帶著呼嘯的破空聲,如同從天而降的隕石,避無可避地朝著她的胸口——確切地說,是朝著緊貼在她胸口的那塊暗青色玉佩——轟然砸下!
是那頂深藍色的敵軍軍帽!
它翻滾著,像被無形之手狠狠擲出,帽檐赫然有著一道清晰的彈痕刮蹭痕,內襯邊緣沾染著濕潤、粘稠、深褐色的新鮮血跡——尚未完全干涸,粘著漆黑的泥土碎屑和幾縷與生命一同斷落的短硬毛發——濃烈的硝煙、血腥和死亡的氣息撲面而來!它直取她的心窩!
血液似乎在身體里凍結了。林驚晝連思考的能力都被剝奪,身體僵直如木。本能告訴她要躲閃,但雙腳如同生了根,牢牢釘在這片浸透亡魂的土地上。身體深處,仿佛有什么在無聲地尖叫、沸騰。
時間在感知中被拉長到了極限,接近停滯。她的瞳孔里,清晰地倒映出那頂軍帽翻滾的軌跡:帽盔深藍漆面被磨掉棱角的凹痕,內襯上那塊迅速擴張、仿佛擁有生命般蠕動變大的深褐色血塊,它翻滾著、翻滾著,染血的邊緣精準地撞向玉佩冰冷光滑的表面……
就在那冰冷的金屬帽徽邊緣即將貼上布料的千分之一秒——
“咝——啦!”
一聲極其細微、卻令人牙髓發酸的尖銳撕裂聲,仿佛滾燙的烙鐵猛然按在凍肉上!并非來自現實,而是來自靈魂的深處!
肩胛之下,那塊一直沉寂的、深紅色火焰狀胎記,驟然間爆燃!如同被投入萬丈熔爐的核心,瞬間升騰起滾燙到足以熔金斷鐵的、熾烈的金白色!那不是火焰的顏色,那是地獄熔巖在咆哮!烙印般的劇痛如同億萬根燒紅的鋼針,順著脊椎骨瘋狂地向上穿刺、蔓延、啃噬,一路灼燒至后腦髓!痛楚的咆哮被扼死在喉嚨里!
幾乎與劇痛同時,一股沛然莫御的、冰冷粘稠又混亂瘋狂的意識洪流,順著那瞬間被燒穿的印記通道,如同大壩決堤后洶涌的泥石流,狠狠灌入了她的意識核心!
不再是碎片,不再是聲音,這一次,是徹底的淹沒!是她成為了“他”!
陰冷濕滑的淤泥瞬間從四面八方倒灌進來!沉重、濕粘、冰冷刺骨!灌滿口鼻、耳朵、脖子!粗礪的砂石硌進軍裝的領口、袖口、褲腳里,每一次摩擦都像無數砂紙在刮擦著暴露的傷口!冰冷的恐懼像一只無形的、浸透冰水的巨爪,死死攥住了跳動的心臟,每一次搏動都艱難滯澀!肺葉火辣辣地灼痛,每一次吸氣都撕裂著脆弱的氣管,濃得化不開的硝煙混合著蛋白質燒焦的糊味、濃重到令人窒息的鐵銹血腥、以及某種內臟腐爛、臭魚暴曬后混合的惡臭——濃烈得形成實質的、令人作嘔的粘稠瘴氣,死死堵塞了口鼻!尖銳刺耳的銅哨聲(是撤退還是進攻?)、子彈近距離撕裂空氣的“嗖嗖”厲嘯、被彈片腰斬者爆發出的撕心裂肺的慘叫、還有遠處炮彈落地爆炸時的沉悶撞擊聲……這些聲音并非從外界傳來,而是在她的顱骨內層層疊疊、無窮無盡地共鳴、疊加、碾磨!視野里晃動得厲害:崩塌的土石雨點般落下!燃燒的木頭屋架轟然傾倒!身邊剛剛沖過去的身影在爆炸光焰中被撕成碎片,夾雜著斷骨和內臟的溫熱泥漿劈頭蓋臉地砸過來!然后,視野正中央,被無限放大、如同死神的瞳孔——那頂帶著彈痕、翻滾著、沾滿自己腦漿(?)的深藍色軍帽!那個熟悉得令人心碎的形狀!是他死前最后的執念!
冰冷到骨髓深處!沉重到無法呼吸!爛泥裹身!肺要爆炸了!全是血和臭氣!耳朵要聾了!恐懼是冰冷沉重的磨盤!要死了!真的要死在這里了!我的頭!我的頭在哪兒?!帽子!帽子掉了!!我娘親手做的帽子啊!!!
這些感官的碎片和瀕死的意念洶涌澎湃,互斥又共振,扭曲成一個瘋狂旋轉、吞噬一切的核心漩渦!那個敵兵臨死前最強烈的恐懼、憤怒與對渺小親情的無限眷戀,瞬間吞沒了林驚晝自我的意識!她不是在看,她是那個正在被死亡壓垮的士兵!
她的身體如同被無形的高壓電直接擊中,猛地彈起又重重摔落,無法控制地劇烈痙攣!她張大了嘴,喉嚨里卻只發出瀕死般絕望的“嗬嗬”氣音,聲帶完全失效!指尖冰冷麻木如冰塊,牙齒不受控制地高頻撞擊,發出咯咯的脆響!生理性的眼淚決堤般涌出,混合著臉上的污泥血污滾落,徹底模糊了眼前那個正伏在少年尸身上書寫血書的灰綠色身影,也讓那頂近在咫尺的帽子在視野中扭曲變形。
那一剎,她是王順義口中血沫涌出的不甘,也是這個敵兵腦中娘親做帽時的慈祥笑臉。
就在那頂沾染著兩個不同生命最后最絕望瞬間氣息的帽子撞上玉佩、又穿透布料的剎那,瀕死士兵的感官轟炸與那個敵兵臨死時對親情的極致渴望,混合著軍帽上浸透的硝煙血肉氣味,被玉中某種古老而冷酷的規則,如同兩根高速旋轉的鉆頭,硬生生鑿入了她這個“通道”!
死亡的冰冷和失去至寶的絕望還死死鉗箍著她(他)的心臟。一個極其強烈的意念驅使她(他)看向自己的手——
那只在冰冷泥濘中摸索的手,那試圖找回娘親唯一遺物的手!
林驚晝驚愕地瞪大了眼睛,瞳孔縮成針尖!淚水模糊的視線里,她的手(或者是他渴望抓住的手),竟然真的觸碰到了物體!
那頂帽子!那頂深藍色的、沾滿血泥的敵軍軍帽,此刻,沒有如同之前任何實體那樣穿透她虛幻的身體形態——它實實在在地擱在了她因恐懼和阻擋本能而交錯抬起的雙手臂彎之上!
冰冷的、沾著血污和腦漿殘留物的銅質帽徽,硬生生地硌著她的掌心!帽檐內襯粗糙帆布的每一個紋理磨擦著她的指腹!內襯邊緣那濕冷、粘膩、帶著毛發和泥土的觸感清晰無比!濃烈到刺鼻的、兩個死者混合的氣息直沖鼻竇!
它被接住了!像一個沉重的、無生命的物體,擱置在了她雙臂形成的物理平面上!它接觸到了她——這個理論上不應該存在于物理層面、更不該能觸碰任何歷史實體的“幽靈”!
這一瞬的規則觸碰帶來一種怪異的酥麻感,微弱的電流竄過全身每一個細胞。那感覺一閃即逝,快得像是幻覺。但在那極短的瞬間,一個清晰的認知如同冰水潑頭:她的存在,在這片時空的“實質感”,似乎被那頂染血的帽子錨定了一瞬!不再是純粹的虛影,而是一個可以被“擱置”的承載體!如同無盡深淵里,突然出現了一塊能踩踏的、轉瞬即逝的幻影石塊!
這近乎荒謬的事實,比那滔天的感官洪流更讓她魂飛魄散!那不是希望,是更巨大的未知與惶恐!她像是握著一塊剛從巖漿里撈出來的烙鐵,又像是碰到了最恐怖的穢物,猛地抽手縮肩!
“啪嗒。”
失去了那一線虛妄的支撐力,深藍色的軍帽失去了依托,瞬間恢復物理常態,穿過她虛影般的手臂和胸口,如同穿過空氣,重重砸在身下真實的、散發著濃烈血腥味的冰冷泥濘里,濺起幾點混雜著血水的泥漿星子。
幾乎是同時,“轟!”一聲巨響在不遠處炸開!氣浪掀起灼熱的塵土和碎石!一塊被炸得滾燙的巨大磚石被拋飛,“砰”地砸在女衛生員倚靠書寫的那堵斷墻上!
碎石如同死神的流彈般迸射!一塊鋒利的石塊碎片如同奪命的鐮刀,閃電般擦過女衛生員正埋頭于筆記的臉頰!
“嗤!”利刃入肉般的聲音伴隨著皮肉被割開的撕裂感。
“嗯!”一聲壓抑的悶哼。女衛生員身體猛地一震!臉頰上瞬間多了一道細長、深可見肉的傷口,殷紅的鮮血迅速涌出,順著下巴滴落在染血的衣襟和她手下的筆記本上!
劇痛讓她倏然抬首!那雙剛剛還被悲慟和麻木占據、布滿血絲、混雜著淚水和泥污的眼睛,在臉頰上新鮮血液的刺激下,爆發出一種野狼般的兇猛!她銳利的視線穿透尚未落盡的飛塵和稀薄的硝煙,如同兩道實質的探照燈,精準地、毫無偏差地射向林驚晝所在的斷墻后方——那片本應空無一物的瓦礫堆!
林驚晝瞬間僵住!連血液的流速似乎都凍結了!她能清晰地感覺到自己虛影的輪廓在那冰冷鋒利的凝視下,如同暴曬在聚光燈下的薄冰,微微地、極其劇烈地震顫起來!
一秒…兩秒…三秒…
那雙眼睛,經歷過整夜煉獄血戰、目睹無數生命凋零、寫滿了極限疲憊與巨大悲愴的眼睛,此刻充滿了某種超越恐懼和疲憊的、如同被高壓電激發的敏銳與戾氣!目光死死鎖定那片空氣,眉頭擰成死結,仿佛從耳中殘留的爆炸轟鳴和巨大的心理壓力中,竭力捕捉一種無形的、讓她寒毛直豎的存在感!額頭新淌下的汗水混著剛剛涌出的鮮血,順著那道新鮮的傷口流下,如同血淚,帶來更加灼熱的刺痛感。這疼痛沒有讓她退縮,反而讓那眼神越發凝練、鋒利!
林驚晝屏住最后一絲氣息,大腦一片空白,幾乎確信下一秒自己這違逆規則的存在就會被徹底看穿!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女衛生員眼中那份因傷痛刺激而瞬間飆升的、如同野獸般的精光,在持續數秒的銳利鎖定后,如同被驟然抽走了燃料的火焰,開始劇烈地搖曳、波動,最終慢慢黯淡下去。極度的疲勞、失血的眩暈以及巨大的認知沖突(她無法相信也無法解釋這感覺)最終壓倒了本能。她似乎在用巨大的意志力說服自己:這不過是炮火震傷造成的耳鳴目眩,不過是過于緊繃的神經產生的幻覺,不過是風卷起的沙塵和硝煙在她眼前短暫的扭曲晃動……
她布滿血絲的瞳孔終于從那個令她心神不寧的方位移開,目光如同失去牽引線的風箏,緩緩落回膝上那本浸透了血(既有少年的,也有她自己剛流下的)和泥點、字跡被鮮血再次暈染模糊的筆記本上。那眼神重新被更加沉重的麻木與疲憊占據。
林驚晝胸腔里憋著的那口氣,這才無聲無息地、帶著劫后余生的巨大驚悸,緩緩吁出。背上早已被冷汗浸透。
“咔…嘶…滋……”
一陣極其微弱、卻又無比突兀清晰的異常聲響,如同老舊軸承卡殼時夾雜著電流不穩的雜音,毫無征兆地在她胸前——在那塊緊貼滾燙胎記的深青色玉佩內部——斷斷續續地傳了出來!
這聲音不屬于戰場!它來自更幽邃、更不可知之處!
玉佩深處!那幾條原本如同沉睡脈管的暗紅色玉髓細絲,猛然間像被地獄巖漿點燃!瑰麗刺目的猩紅色光芒如同沸騰的火山熔巖,在凝脂般的玉質下瘋狂地奔涌、激蕩、碰撞!每一次撞擊都爆發出更加刺眼的猩紅光暈!玉佩通體瞬間變得滾燙通紅,仿佛剛從熔爐中取出!那灼熱感透過衣料灼燒著林驚晝鎖骨下方的皮膚!
更為驚悚的變化緊隨其后!玉佩邊緣那原本帶著天然風霜侵蝕感、古拙溫潤的古玉皮層,如同被無形的歲月之力加速腐蝕,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蒙上一層枯敗死亡的鐵灰色!如同新鮮鐵器被急速氧化!玉質的生機飛速流瀉,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瀕臨瓦解的干枯和脆硬!裂痕!細微卻清晰可辨的灰白色裂紋,如同迅速生長的冰裂紋,在那片灰暗干枯的區域邊緣瘋狂滋生、蔓延!如同這塊玉佩正在發出一聲聲瀕死的呻吟!
肩胛深處!那塊火焰形的胎記此刻已變成純粹的金白色火球核心!烙印靈魂的劇痛不再是針扎火燎,而是如滾燙鋼水澆灌脊髓,沿著脊椎轟然上沖,焚盡一切神經!那力量沛然莫御,冰冷得如同宇宙深寒,決絕到不容任何違逆!比第一次穿越時清晰百倍、強大百倍!
那股巨大的時空撕裂之力再次爆發,精準攫住了她存在的核心!這一次不是拉扯,而是徹底的剝離!要將她這縷妄入禁忌的殘魂,從這個由血火構成的歷史切片中硬生生剜除、剔除!
周圍的一切——震耳欲聾的炮火轟鳴、嗆人的硝煙、殘破猙獰的建筑黑影、橫陳堆疊的冰冷尸骸、空氣中令人窒息的混合氣味——所有的色彩和形狀,都如同遭受風暴狂掃的油畫顏料,開始劇烈地晃動、扭曲、融解、剝離!被強行編織的時空結構,正隨著玉佩的能量燃燒而分崩離析!巨大的、如同億萬口古鐘齊鳴的轟鳴聲,在她靈魂深處轟然炸響!
在意識被徹底撕碎、卷入黑暗混沌之前的最后一線感知里,林驚晝絕望而清晰地看到:
那個女衛生員,那個臉上布滿硝煙污痕、淚水泥點和新鮮血痕、嘴角似乎因劇痛而抽搐了一下的女人,不知何時已經停下了書寫。她伸出那只剛剛還在記錄亡者遺言、此刻同樣沾滿污血的手,緩慢而沉重地拾起落在她腳邊不遠處的深藍色敵軍軍帽。
動作沉重,如同在進行某種神圣而絕望的儀式。染血的指腹輕輕拂過那帶著彈痕的硬殼帽檐,撫過冰冷徽章,像是在擦拭一個嬰兒的臉龐,又像是在擦拭一個祭品的頭顱。
然后,她那在炮火中被煙熏得通紅、在巨大悲慟和新鮮傷痛中掙扎未果的雙眼,緩緩抬起。目光不再是搜尋獵物,而是帶著一種洞悉了某種宏大而可怖秘密的奇異清明——一種超越了戰場生死、甚至超越了時間迷霧的、如同被閃電撕裂夜空時剎那照亮一切的、極度的清明!
那目光筆直地、穿透了正在模糊潰散的虛影身體,穿透了翻滾彌漫的硝煙,穿透了正在如琉璃般寸寸碎裂的時空壁壘,直勾勾地、冰冷而鋒利地刺入林驚晝正在消散的最后一點知覺核心!
無聲的質問如同重錘,在她靈魂徹底解體的一刻,狠狠砸下:
“——誰?”
林驚晝匍匐在冰冷刺骨、血漿與泥漿混雜的地面上,身體像離水的魚,因劇烈的嘔吐痙攣和無法控制的哭泣而不斷抽搐。每一次痙攣都讓她更深地陷入這片被死亡徹底浸透的泥沼土壤,那股混合了硝煙的辛辣、鐵銹般的血腥甜膩、內臟腐敗后濃烈刺鼻的甜腥惡臭以及肉塊燒焦糊煙的毒瘴氣息,霸道地鉆入她的每一寸鼻腔、死死黏附在喉管深處,如同億萬根沾滿污穢的冰冷觸手,反復絞緊她的每一次呼吸,殘酷地提醒著她正身處煉獄的心臟。
然而,一種病態的、詭異的沉溺感如同深水漩渦,從靈魂的裂縫中悄然滋生,拖拽著她的意識。她掙扎著,頭顱被迫偏向巷口的方向,目光卻無法移開那血肉地獄的中心——那里似乎有種毀滅性的、震撼到極致的美,死死攫住了她靈魂深處最隱秘的部分。在極致痛苦與恐懼的極致折磨中,一種名為“流連忘返”的毒藥,悄然麻痹了她的理智與逃離本能。
巷口處,血肉的磨坊從未停止運轉。遠處幾挺殘存的機槍斷續地噴吐著火舌,撕裂著晨曦的渾濁光線。灰色的身影在那致命的彈雨帶中,像被無形的、巨大的鐮刀無情收割的麥稈,成片成片地無聲倒下,沉重地砸入早已被鮮血染紅的泥濘,激起死寂的水花。更近些,一個腹部被彈片豁開了恐怖口子的士兵,像被抽掉了脊椎骨的軟體動物,半跪在地上,徒勞地試圖將拖曳在外、沾滿泥土、污穢和破碎草葉的溫熱粘稠臟器塞回那個血肉模糊的破口。每一次蠕動的手指按壓,都擠出更多粘稠的、深色的污穢物,順著破爛的軍裝褲管流下。他灰敗如紙的臉上,只剩下一種近乎絕望的空洞麻木。而在其側后方稍遠處,一個背著藥箱的身影正撲向地上受傷的同袍。身體剛騰空躍起,一道來自不可知方向的流彈如同死神的鉤鐮,“噗嗤”一聲悶響,將他整個人在空中撕裂!半邊身軀像被丟棄的、縫線崩散的娃娃零件般旋轉著甩在坑洼的斷壁上,花花綠綠、黏稠模糊的腸子和臟器碎片帶著滾燙的體溫,“啪嗒啪嗒”地灑滿一地!濃稠到令人窒息、粘稠如同蜂蜜般的血漿腥味幾乎凝聚成實體的墻,沉重地壓在她的胸口,讓她每一次吸氣都異常艱難,肺部如同火燒。
這一切殘酷的景象,在她的視網膜上灼燒,逐漸褪去單純的恐怖外衣,顯露出內里一幅用生命破碎瞬間構成的地獄詩篇。生命的鮮活被無情地撕碎、扭曲,又在殘骸與血漿中重新拼湊成一幅幅充滿力量與毀滅美感的畫面。痛苦被扭曲的時間拉長到無限,殘酷被聚焦的視野放大到極致,每一個細節都清晰到令人心臟驟停、作嘔不止,卻又帶著致命的吸引力,如同黑洞,牢牢吸引著她的目光。抽搐肢體的怪異角度、鮮血從動脈噴濺出的詭異軌跡、斷骨刺破皮肉的森白茬口、以及死亡降臨前瞳孔里凝固的、極致的恐懼、茫然或不甘的復雜紋路……它們不再是僅僅帶來恐慌的符號,而轉化成一種沉甸甸的、帶著血腥甜膩美感的“殘酷美學”,沉重地壓在她的眼瞼之上,強行沉入她腦海的最底層,如同烙印,無法驅散。
她用盡最后一絲燃燒殆盡的意志力,如同在深海中掙扎尋找最后的浮木,目光在人間地獄中艱難挪移,搜尋著那個此刻唯一能讓她感到一絲聯結的存在。
她看到了。那個穿著灰布軍裝、腰間別著短槍、背影堅毅又孤絕的女人。
此刻,她已經不再是那個快如閃電包扎救人的衛生員。更像是一尊被戰火熔爐強行澆鑄成型的青銅像,一尊疲憊到靈魂出竅、卻又在廢墟中執拗守護生命尊嚴的母神,抑或是被無邊血海逼到精神崩潰臨界點、僅憑本能守護逝者最后體面的瘋癲守護者。她的左臂袖管此刻顏色深得可怕,粘稠的暗紅色已然凝結,沉重地貼在小臂上。她正跪在幾塊巨大斷墻形成的、一角相對干凈的狹窄陰影里。腳邊就是那條由破門板改成的簡陋擔架。
擔架上,并排躺著幾具稍顯“完整”的軀體——至少頭身還勉強相連。林驚晝的視線瞬間捕捉到其中兩張凝固的面孔:一個是那個腸子流了一地、直至瀕死仍奮力將懷中滾燙的機槍甩給身邊戰友的戰士,他的軍帽被極其鄭重甚至虔誠地仔細扶正了,帽檐下的臉孔定格在肌肉扭曲緊繃的極致痛苦之中;另一個,就是那個拖著斷腿、拖著身后長長的血線爬到墻角的少年王順義,破碎的膝蓋骨茬刺破皮肉,與同樣破爛、浸透血污的軍褲凍結粘連在一起,凝固成一個象征痛苦永恒的雕塑姿勢。
女人沉默著。她的手里,不知何時多了一塊顏色稍淺的襯里布(顯然是剛剛從附近某個倒下的敵軍尸體身上迅速剝下的)。針線在她同樣染血、此刻卻穩如磐石的手指間穿梭。動作極其沉重,每一次穿過布帛都發出細微卻極其清晰的“嗤——”聲,如同死神收攏生命之線時的低吟,又像是為冥河擺渡的船夫輕搖櫓槳。她在為這些冰冷僵硬的軀殼,縫制最后的裹尸布。一針,接著一針。緩慢,精確,帶著一種近乎宗教般的、對生命消逝的敬畏與沉重感。空氣里彌漫的血漿凝固后散發出更加濃烈的鐵銹甜腥味,沒有一聲哭喊,死寂籠罩。唯有這單調、冷硬得如同喪鐘的“嗤嗤”聲,在炮火喧囂與沉寂交接的短暫間隙里,冰冷地、執著地鉆進林驚晝的耳朵,一絲絲纏繞勒緊她的心跳,仿佛要將她一同裹進這永寂的布帛之中。
淚水如同不受控制的溪流,再次瘋狂涌出,瞬間模糊了她的視線。但那景象,連同每一個殘忍的細節——擔架上戰士扭曲痛苦的臉龐凝固的每一道溝壑,少年腿上凝固的血塊與骨茬混合的慘狀,女人沉重穿針引線時微微顫抖的手臂肌肉輪廓——反而以更加精準的力度,如同滾燙的烙印,狠狠燙進了她麻木的心底深處。
擔架旁,無法享受這最后一點“體面”的尸骸更多,橫七豎八,以一種種令人瞠目結舌、絕無僅有的詭異形態鋪陳開來。他們被爆炸的氣浪扭曲成麻花,被灼熱的彈片撕裂成碎塊,與冰冷的泥土、碎裂的建筑磚瓦、炸毀家具飛出的尖銳木刺、甚至是一根斷裂扭曲的鐵制床架欄桿……深深糾纏、攪拌在一起。像一幅由最狂放原始的生命力噴濺、混合最冰冷無情的死亡沉寂,共同繪制而成的三維地獄浮世繪,血腥刺目到極致。其中一具靠在斷裂預制板邊緣的尸體,上半身還算“完整”,但一條右臂卻呈現出一種人類關節絕不可能達到的反向扭曲角度,骯臟的袖口被骨刺碴徹底撕裂,灰白色的骨碴帶著皮肉豁口猙獰地暴露在污濁的空氣里。五根青黑色的手指在虛空中僵直地張開,五指扭曲呈爪狀,指尖深深陷入冰涼的泥土,仿佛在生命最后一刻,在黑暗與窒息的絕望泥潭里,本能地、瘋狂地試圖攀抓住一根根本不存在的稻草!暗紅色的血污在他身下的泥漿里匯聚、滲透、慢慢凝固、凍結,形成一片片粘稠、光滑、在慘淡天光下反射出詭異油光的、近乎凝固血液般的污穢泥沼區域,如同大地裂開的一道傷疤,倒映著這片灰白地獄最后的殘光。
林驚晝的目光帶著一種近乎病態的迷戀與痛楚,長久地膠著在那只被壓碎、永遠凝固在抓握姿勢的手上。斷裂腕骨參差的豁口、皮肉外翻的深色創面紋理、以及指尖深深嵌入泥土凝結的紫黑血泥……這些殘酷到令人毛骨悚然的細節,不再僅僅是眼前景象的掃描輸入,而是開始向內瘋狂翻騰、倒灌,帶著冰渣般的刺骨觸感、淤泥特有的令人窒息的陰冷腥氣、以及濃烈到腐化的內臟臭甜,強行、不容抗拒地烙進她意識的最深層。它們重疊著奶奶臨終那如同枯枝般毫無生命力的手紋,詭異地交織出同一個冰冷的真相——無論是被漫長的時間無聲抽干枯竭,還是被這瞬間的暴力徹底摧毀碾碎,生命最終都無可逆轉地指向同一種令人窒息的、終極的、冰冷的虛無。那股戰場的獨特氣息,這混合了硝煙、血腥、焦土與絕望的、濃烈到刺穿靈魂的腥臭,仿佛也穿透了時空的脆弱屏障,頑固地鉆進老宅緊閉的窗戶,如同幽靈般纏繞在她未來每一次的喘息與睡夢之中。
胃里翻江倒海般的抽搐感似乎終于耗盡了能量,漸漸平息下去,留下一種近乎脫力的麻木虛脫感。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奇異的、冰冷的平靜感席卷了她整個靈魂。在那驚心動魄的戰栗余波和詭異的流連不舍中,在那斷墻后、女衛生員無聲的穿針引線構筑的靜謐與悲涼包圍下,在那只死者的斷手所指向的終極深淵面前,林驚晝下意識地、近乎服從某種召喚般,顫抖著伸出自己同樣冰冷、沾滿泥腥與冷汗的手,探入懷中。
指尖觸碰到了冰涼的硬皮。是那本小小的筆記本,和那支只剩下半截木質筆桿的鉛筆——奶奶留給她,原本用于記錄歲月靜好中歷史斑駁劃痕的承載物。筆記本的硬質封面一角已經沾染了深褐色的、來自1927年南昌的泥土斑點,仿佛不滅的血漬密碼。紙張的冰涼觸感在她汗濕滑膩、微微顫抖的手心傳來,仿佛這個靜默的載體也感知到了主人此刻靈魂的巨大激蕩與沉重。她幾乎是憑著本能,近乎儀式般地,在泥濘與死寂為背景的戰場斷墻后,翻開了它。潔白的紙頁,如同在這絕望墳場上強行撕裂出的一方純凈微光,刺眼又神圣,仿佛開辟出一片最后的凈土,用以承載那如山岳般壓來、根本無法承載的生命苦難與歷史重量。
指尖冰涼,帶著來自不同時空的泥濘、冷汗和硝煙的澀感。
耳畔,遠方的炮彈還在不知疲倦地奏響著大地崩裂的交響樂,腳下的土地在一次次爆炸的沉重腳步中無聲震顫、悲泣。
鉛筆尖——盡管斷裂,木質毛刺扎入皮肉,帶來細微刺疼——重重地按下去!
在那片象征著純粹、虛無的潔白紙張上,沒有構思,沒有修辭的余地,沒有抒情的前奏!只有從靈魂被撕裂的最痛楚、最深最幽暗的角落,伴隨著身后針線的“嗤嗤”聲、身旁死者的寂靜、遠處的炮火轟鳴,如血與熔巖般噴涌而出的文字!一個個深黑、扭曲、筆鋒如同刀劈斧鑿、又帶著靈魂崩壞時失控顫抖痕跡的字跡,帶著泰山壓頂般的力量,沉重地刻在紙頁上,也狠狠地砸進她早已破碎的心上:
我立于時間的裂隙,見證血肉鋪就的黎明。
(鉛筆在“立”字上顫抖,深陷的墨點帶出血肉爆裂的意象)**
歷史以最原始的殘酷撕裂幻象。風卷殘旗,吹散的不僅是硝煙,更是千萬個未曾吐露的姓名。他們倒下,被泥土吞噬,骨殖嵌入了基石。那雙尚未完成家書的手,永遠凝固在攀向廢墟的姿勢;而那為死者縫上裹尸布的手指,染血的線纏繞著無名的哀歌。
(“骨殖”二字落筆如錘,力透紙背,墨跡迸濺如嵌入磐石)**
這里是“偉大”誕生的熔爐?不!這里只有渺小者如塵埃般被碾壓的瞬間!沒有崇高的犧牲,只有無法傳遞的遺言!沒有慷慨的赴義,只有被絕望淹沒的吶喊!那些倒下的臉龐啊,在凝固的驚恐與疲憊中,訴說著被宏大聲響掩蓋的真相——個體的消亡如何拼湊出冰冷的“意義”!
(“不!”字墨色最深,筆鋒幾乎劃破紙背,凝結著最深的控訴)*
玉佩在朽蝕,它在吸吮每一次驚悸,每一次淚水的苦澀與血腥的咸腥。每一次觸碰歷史的尸骸,我們便失去一分活著的溫度,而它,卻因此愈發清晰那脈絡深處的血痕!當這塊頑石化塵崩解,我,是否會成為被它徹底吞噬的最后一縷亡者回音?
(“溫度”二字筆跡虛浮顫抖,如同飛灰即將飄散,“血痕”二字卻陡然濃重凝結如干涸的血痂)*
無人聽見焦土下的嗚咽,但我會記下它們。用這被血浸透的眼,用這被死亡蝕透的心!縱然無法帶走一粒塵埃,也要讓這震碎靈魂的炮火余音,永遠回響在我每一個驚醒的黎明!讓這沉重的污血與絕望的嘶鳴,永生烙印于我存活的每一寸須臾!
(“烙印”二字墨跡沉厚暈染,如滾燙的鉛字狠狠蓋在皮肉之上)*
若時間有碑,幸存者即為墓碑。
(最后一句落筆最輕,筆觸懸滯,墨痕淺淡卻字字千鈞,如墓碑孤立于寂寥曠野)
當最后一個字——“碑”——的最后一筆艱難拖過紙面,耗盡了林驚晝身體里殘存的、最后一絲如游絲般的氣息。繃緊到極限的筆尖早已承受了超出其極限的力量。
“啪!”
一聲細微卻清脆的炸裂聲。本就受損的鉛筆尖應聲徹底折斷!碎裂的木屑帶著尖銳的棱角,狠狠刺入她汗涔涔、沾滿泥污的拇指指腹!
“嘶——”尖銳的刺痛!
滴……嗒……
一滴鮮紅的、屬于她林驚晝的殷紅血珠,迅速從被木屑刺出的微小創口中滲出、凝聚、墜落。它輕輕地滴落在筆記本字跡末端下方的那一小片空白紙面上,如同一個鮮紅的句點,又像一個滾燙的、無法消褪的封印,為這來自煉獄核心的控訴與泣血獨白,烙下了最終的、無聲的、生命的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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