燒窯一直是磚廠里最累的活。

得整夜守在窯邊，每隔一小時添一次煤，還要用鐵棍捅開觀察口看火候。

稍不注意磚坯就會燒裂、發白發灰一碰就碎，或者是全部凝結在一起，一窯磚就全白費了。

前世父親就是因為常年守窯，落下了咳嗽的毛病，陰雨天咳得根本直不起腰來。

“我去看看爸！”

陳銘拿起筆記本和圓珠筆就往外走。

“爸不讓。”陳蘭抓住他的衣角，“爸說你上午搬磚累了，下午又一直學習，得養足精神。還說……還說讓你別學他，一輩子跟煤煙打交道。”

陳銘站在門口，望著燈火通明的磚窯，像塊燒紅的烙鐵懸在黑夜里。

“蘭蘭，你先睡！”陳銘摸了摸妹妹的腦袋，“我去給爸送壺水，馬上回來。”

磚窯口的溫度燙得人發暈，離著老遠就能感覺到熱浪撲面而來。

父親正蹲在一處暫時封閉好的窯洞門口，手里攥著根鐵棍，時不時往觀察口里捅一下。

火星子順著縫隙竄出來，落在他沾滿煤渣的褲腿上，他卻渾然不覺。

“爸。”陳銘把水壺遞過去。

父親抬頭看了他一眼，接過水壺猛灌了兩口。

水順著嘴角流進脖子，在煤黑的皮膚上沖出兩道白痕。

“別惦記窯上的事。”父親把鐵棍往地上一插豎了起來，“明天再去買幾支筆，你那圓珠筆都快沒油了。”

陳銘沒說話，瞥見父親皺起的眉頭擰成個川字，忍不住問道：“咋了爸？”

“邪門了。”

父親把窯門旁邊的一個溫度計拿起來遞給他，玻璃管里的紅線卡在了760℃，“燒了仨鐘頭，死活上不了900，這樣燒出來的磚一掰就碎。”

陳銘捏著溫度計蹲下來，窯口的熱浪燎得他睫毛發卷。

他盯著跳動的火苗看了片刻，腦子里想起物理課本上的“火要空心”——柴火堆得太實，氧氣不夠，燒不透。

“爸，你把里面的煤捅開點，留幾道縫。”

陳銘伸手在半空比劃，“就像……就像算術題分步驟算，一步一步來才清楚。”

父親將信將疑地找來一根長鐵棍豎著窯門上的洞口插進去，捅了好幾個縫隙出來，果然看見有火星噼啪炸開。

陳銘又指了指窯頂的通風口：“把那個擋板往左邊推三寸，夜里風大氣溫低了溫度掉得快，小了火燒不起來。”

這個“三寸”是他剛才用“時間變慢”瞅了三分鐘才算出來的——通風口開太大時，溫度計的紅線會以每分鐘 5℃的速度往下掉，挪到現在的位置剛好能穩住。

過了半小時，父親再看溫度計，手猛地頓住：“890了！”

陳銘沒說話，只是盯著窯壁上曬干還沒燒的磚坯出神。

這些磚要燒夠 8小時才能燜窯，父親每次都得守到后半夜，膝蓋就是這么熬壞的。

他摸出筆記本，在“按時吃飯”那條下面添了行小字：

——6：磚窯的火，能不能像數學題一樣，算好時間就不用盯著？

天快亮時，第一窯青磚出窯了。

但是還沒冷卻下來，父親又換了根有鉤子的鐵棍，從窯門開的口里勾出來一塊，用鐵棍用力一砸。

磚面裂成整齊的小塊，聲音脆得像敲玻璃。

“老板說，能燒出這種磚，額外能多給一百塊錢！”

父親點了支煙，臉上露出一絲笑容，煙桿在手里轉了轉，“你咋知道通風口要推三寸的？”

“蒙的。”陳銘低頭扒拉筆記本，筆尖在“溫控”兩個字上頓了頓，“不過我覺得能算出來，就像算搬多少磚能湊夠學費一樣。”

這時一大早就起來的王嬸從旁邊經過，瞥了眼青磚忍不住嘀咕道：“運氣好罷了，難不成還能比機器要準？”

陳銘沒抬頭，只是在筆記本上第六條小字旁邊，畫了個歪歪扭扭的表盤，旁邊標了個數字：900℃。

他想起練習冊上的函數圖——溫度隨時間變化的曲線，和磚窯里的火苗跳動，好像也沒那么不一樣。

想著，又在筆記本上寫道：

——6.1：燒磚溫度最少要達到九百度才夠硬，溫度和磚坯的配比有沒有關系？黏土得按多少比例摻在一起？是不是可以實現自動化控溫燒磚？

在序號上面標了兩個五角星，陳銘心底已經種下了一顆種子，他現在的知識儲備還不夠。

等知識儲備足夠了，就可以科學制磚燒磚，這樣父親就不用整夜整夜守著燒磚了。

回到房間，陳銘躺在床上閉上了眼睛。

跟著父親燒了一夜的磚，父親也回房休息了，有車來拉磚的話，其他工友負責裝。

守了一晚上只掙到200塊的額外燒磚補貼。

陳銘想改變，卻暫時沒有什么好的方法，想著想著不知不覺睡著了。

等他再次醒來的時候，已經是下午兩點了。

匆忙洗了個臉，跑進廚房抓起兩個饅頭往嘴里塞，陳銘朝著廢品站一路小跑而去。

他得去幫李叔整理廢品，一天25塊錢。

晚上六點多回家的時候，院里的桌上留著飯菜。

父親已經躺在床上休息了，磚窯大棚旁邊挖出來的一排“停車坑”里，已經停了五輛車。

外面還有好幾輛貨車在排隊，等著工人晚上裝車。

因為晚上天氣涼快，比白天裝車要舒服一點。

陳銘匆匆吃完飯，就回到房間學習，11點一到就上床睡覺。

一覺醒來的時候，還是電子表的鬧鈴把他給吵醒的。

凌晨4點半。

起床穿衣洗漱，煮了碗面吃，就跑去幫父親裝車。

以往父親一個人裝車，要從窯里把磚搬到電動三輪車上，再拉出去倒車進貨車車廂里，再一塊塊碼放整齊。

有了陳銘的幫忙后，父親只需要在外面裝車就行了。

陳銘則是在窯里一塊一塊的往電動車上碼磚，再開出去。

只不過他的速度很慢，往往都是父親進來幫忙，然后把車開出去。

或許是覺得陳銘在窯里面太累了，父親直接把他換去外面碼磚了。

磚塊砸在車廂里，發出“砰砰”的悶響。

其他“停車坑”的車廂里，裝車的工友們都是用特制磚夾，一次就能夾四塊磚。

陳銘只能靠手一塊一塊往下搬，最后他甚至雙手齊齊發力，四塊四塊的往下抱。

再結合數學和物理知識，算出磚要怎么堆才穩、才不會亂七八糟，手要怎么發力才能讓自己不那么累。

日子一天天的過。

陳銘每一天都是凌晨爬起來幫忙搬磚，裝車完以后再把待燒的磚坯拉進窯里，到中午吃飯休息。

下午跑去廢品站幫忙整理廢品，晚上回家后抓緊時間學習。

《高中數學同步》練習冊上的字跡越來越多，剩余的頁數也越來越薄。

筆記本上記錄的文字序號，已經排到第35條了，學費的進度條也日漸上漲。

陳銘屋里擺著的小鐵盒子里，裝滿了零零散散的錢……